解锁进度44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 就听到耳边叮咚一声,然后便是精怪跳出来的声音。
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在莫惊春头上,一时间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捂着有些发疼的脑袋, 这许是昨夜正始帝胡搅蛮缠得来的报应,现在莫惊春还觉得他的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他昨夜哭了多久即便那不是因为疼的,但也怪难受的。
他挣扎了下,身后抱着他的正始帝发出一声难以辨认的呓语, 然后将额头抵住他赤裸的背脊, 试图将莫惊春再拖回来, 塞在肚皮下。
“不,不行。”莫惊春含糊地说道,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呻吟了一声,抬手盖住眼睛,但犹豫了一会,他重新窝回去正始帝的怀里, 决定在今日,在此时,在此刻, 他决定要呆在公冶启的怀里,睡他个昏天暗地。
不管那些世俗束缚,莫惊春想这么做。
等莫惊春再一次睁开眼时, 他听到了正始帝暴怒的声音,可那嗓音又像是被什么克制了一般, 临到要说话的时候, 又猛地压制下来, 透着一股冰凉的窒息,“尔等是想同寡人说,只不过一夜的时间,它就会自己长脚跑了吗”
那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如果莫惊春愿意承认的话,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少许凶暴下的畏惧。
这让莫惊春猛地坐起来,还未稳住身形便掀开了床帘。
正始帝正站在床前几步的位置,一脸恼火,还掺杂着暴戾与凶残的气势压迫着身前那一干跪着的人。
那其中,还有刘昊。
莫惊春晃了晃脑袋,这不对。
昨夜正始帝知道刘昊受伤,他倒也不算没良心,除非要紧的事,他不太可能再冲着刘昊乱发脾气。
不。
莫惊春在心里改正。
正始帝从来都不乱发脾气,他只是每一次发脾气都有些过。
莫惊春勉勉强强地找了个合适的词。
“陛下,”莫惊春下了床榻,赤着脚走到他的身旁,“发生何事”
正始帝勉勉强强地压下了心头的怒意,看了眼莫惊春,随手将胳膊上搭着的衣裳披上莫惊春的肩膀,“小人偶丢了。”昨夜帝王再暴躁的时候,都没有动小人偶,它本来该是安安分分地躺在木匣子里。
莫惊春蓦然想起清晨依稀听到一声脆响,忽而沉默。
“是你”
该惩罚已经结束
精怪冷冰冰地说道。
莫惊春一顿,这小人偶的出现和消失,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原本他以为这需要他和陛下厮混,可是如今来看,它消失的契机,却未必是如此。
毕竟昨夜的事情,可和它半点关系都没有。
小人偶消失的代价,是感觉到四份等额的爱意,昨夜您与公冶启互诉衷情,让惩罚的完成度直接抵达百分百
精怪的话看似是在解释,实则却让莫惊春有些羞耻。
那本该只有他和公冶启知道的事情,碍于精怪的存在,被这样直接说出来,竟有些许手足无措。他压下心头那奇怪柔软的情绪,对陛下说道“陛下,此事的来龙去脉,臣该是知道一些,您就让他们下去吧。”
正始帝的眼神微眯,打量着莫惊春的时候,他便知道陛下已经猜到了。
他骤然收敛了所有的脾气,硬邦邦地说道“都起身出去。”
“喏”
待到殿内只有正始帝和莫惊春的时候,陛下挑眉看着他,低沉着嗓音说道“它从一开始,便是所谓惩罚,那它消失的原因,又是什么”
莫惊春踌躇地看着正始帝。
此前那么多次惩罚的骤然消失,陛下都甚少有这般态度。
他浑然无所谓这其中或许会夹带的危险,甚至将之当做有趣稀奇的物什。这世上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少之又少,偶尔能得一二,皆从莫惊春而来。
这也是莫惊春最开始不愿相信陛下钟情于他的缘由。
归根究底,莫惊春是莫惊春,精怪是精怪,若是陛下是因着这些稀奇的东西才看上莫惊春,那不是他的东西,终究无法维持多久。当初正始帝为了掰正夫子这样的态度,可是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才逐渐让莫惊春信任了他。
信任,这对皇室,对正始帝而言,是多么脆弱而微薄的物什。
它就像是清晨的朝露,看着美好纯粹,可风一吹,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莫惊春愿意信任,这岂非也在发疯
信任一位帝王至尊,信他的三分柔情,就像是把脑袋放在砧板上,任由人鱼肉。
多么愚蠢。
莫惊春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他抬眼,描绘着公冶启的模样。
他俊美,棱角比年少时硬朗,长得高大俊挺,此时穿着一套大红的衣裳,却朗朗如日月,漂亮而艳丽。
好看。
人为美色而动摇,却不只沉迷在美色里。
莫惊春看不到自己的眼,便也不知道那其中究竟沉浸着多少柔情。
他拉着正始帝的衣襟,将帝王的头颅给拉低下来,笑吟吟地吻住他,在唇舌间,还能听到正始帝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还没洗漱”
他也没有。
莫惊春在心里想,然后又咬了正始帝一口。
倒也无碍。
他们都不会嫌弃彼此。
莫惊春松开了陛下,动着嫣红的唇色,平静淡定地说道“因为给了它足够的爱意,所以它消失了。”
“爱意”
正始帝垂落下来的手指,正下意识扣住了莫惊春的手腕。
陛下的身体,总是要比莫惊春要来得冰凉。
莫惊春不喜,微蹙眉头,反过去紧扣住陛下的手指,“您该去多穿一件。”而这取来的薄披风,已经盖在了他的肩头。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不冷。”
他似乎很满意刚才莫惊春的回答,即便陛下对小人偶的失踪,仍然有些下意识的惦记。
莫惊春看向陛下,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不是说,假的东西,终究还是假的吗”
正始帝本是要说话,不知为何突然住了口,然后意味深远地看着莫惊春,颇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难道,夫子吃醋了”
陛下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执意要对上莫惊春的眼,弄得他非常不自在地别开头,看着窗外如此明朗的天色,喃喃说道,“该是迟了些。”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不自然地转移话题,眼底不由得流露出深沉的笑意,他半心半意地打量着莫惊春,“刘昊已经找了适当的理由,夫子难得一次疏懒,可莫要急匆匆再去。”
莫惊春没好气地看了眼正始帝,“陛下,当然是要去得。”
他半夜入宫的事情已是有些麻烦,若是清晨再不去,那事情都不知道乱成怎样一团糟。最近京城中的热闹就够多了,莫惊春并没有打算让自己再增添一筹。
莫惊春的态度是坚决的,他半点都没有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而稍有退却,反倒是正始帝拗不过莫惊春,只得将人放了去。
莫惊春骑着好姑娘离开,身上却已是穿着自己的朝服。
待到吏部时,左右侍郎刚好寻他有事,更是来不及思忖那么多,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等到中午歇息时,莫惊春才打起精神,想起昨夜在某个时刻,精怪似乎还发出了别的动静。
莫惊春揉着太阳穴,在心里自言自语,“昨夜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今晨急匆匆从皇宫赶出来,除了不想让流言更加喧嚣至上外,也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在他再看到陛下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回想起来,莫惊春觉得总该给点自己冷静的空间,这才忙不迭地从皇宫离开。
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莫惊春挑眉,手指按在桌面上,好奇地说道“愿闻其详。”
公冶启的疯疾无法治疗,无法痊愈,此乃宿疾。而系统的介入插手,确实让历史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但与此同时,也让陛下深受影响,更加严重
莫惊春从其中品尝到些许苦涩的味道,“什么影响你说的历史”
历史的发展有其既定的过程,对其做出的修补和影响,未必能够成功地抵达终点,就会被相同的力量干扰,试图让道路重回既定之路
精怪说了一堆非常之复杂,对莫惊春来说都近乎是天方夜谭的东西,但他并非不能理解精怪话语中的沉重。
“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陛下还是有可能会重新走回那条老路”莫惊春紧蹙着眉头,“你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为何不说而你说的影响,又是什么”
公冶启在做梦。他一直持续不断在做梦,他会不断、频繁地梦到曾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亲眼看着自己一次次屠戮皇族,造就无数杀孽,即便他在醒来后,不会记得梦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是那种残暴的影响,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精怪的话,让莫惊春蓦然想起了刘昊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陛下喜静。
已经到某种偏执疯狂的地步。
宫中不能留着外人,因为宫人行走的声音就算再是轻微,都可能惊动了陛下,而招致杀身之祸。正始帝虽然残暴,却也不是随便就喜欢滥杀的人,但疯疾如此,要指责陛下无法控制,却也是无法。长乐宫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刘昊外,甚至连德百也只能在宫外伺候,只得了刘昊和暗卫在宫内行走。
其他的宫人都被赶到了永寿宫去。
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惊春微蹙眉头,忽而意识到,那些人,是在正始帝险些出事的时候,才从永寿宫回来。而后至今,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的踪影。
而这些时日,除开莫惊春和陛下冷战的那些天,他每次入宫的时候,陛下待那些宫人的态度,却也是正常,没有从前的冷漠疯狂。
这又是什么导致的
总不能说,陛下濒死了一回,就突然不再做梦了
精怪似乎意识到了莫惊春的困惑,叮咚叮咚的声音在不断响起。
疯狂乃是公冶启的本性,他的骨子里便是这样漠然冷酷,历史中乃是先帝对公冶启的期许,与您拼死一搏,这才勉强挽回了公冶启的神智。可已然踏上此道,再不能回头。而在今日,今时中,您还活着,陛下也一直被您拉扯着,从未真正走上疯狂的不归路
莫惊春在心里苦笑,如果正始帝从前的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疯狂残暴的话,那如精怪所说的那片历史中,那位帝王又是怎样的人物
精怪的话,让莫惊春的情绪有些压抑,讶然之外,还有一种无力回天的疲乏,“所以,昨夜你要与我说的是,让我莫要喜上眉梢,其实前头还有大把艰辛之道在等着我”
并非如此
精怪似乎真的学会了人类的那么一套,它甚至语气都有些温和,您选择了公冶启,您最终选择包容了公冶启,在昨夜的时候,在你们开始情动之时,经过系统的检测,那些历史渗透的影响,已经在逐渐削弱
更准确的说,那些无形的影响,在正始帝濒死过一回后,就已经一扫而空。
死亡会带走一切的影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影响”的积累,需要一定的时间。
即便有着历史的无形推动,它也做不到一蹴而就。
莫惊春明了精怪的话,半是怀疑,半是好笑地摇着头,他捂着眼,好半晌说道,“这话便是荒谬,按着你的意思,如果我不选择如此,而是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又或者,还是保持着从前和陛下的关系,就会,让陛下一直备受影响”
这话说得,就好像两个大男人的情爱能拯救一切般可笑而荒谬。
莫惊春这一生所教育的所有,都在抵御着这个结论。
因它可笑,又诡奇。
精怪平静地说道。
系统不通情感,系统目前所模拟出来的所有情绪,都是取决于您和公冶启。系统刚才所说,只是基于您的选择,公冶启的病情,让他需要一根可以支撑的支柱。永宁帝,太后,是他所选择之二,但在永宁帝故去后,太后的性格无法撑起,终会坍塌。而您是在过去那段历史中,曾经真正触动过公冶启的人,所以除了您,不会再有其他人,有可能,或者是有办法,阻止公冶启
莫惊春微怔,他撒开手,有些出神地看着窗边的碎光。
昨夜狂暴的雨声,阻止不了今日的天光破晓,那赤裸鲜艳的日头悬挂,恣意从容地洒落着所有的光辉,那些清淡的日头和空气中的飞絮混在一处,仿佛人的视线,当真可以穿透那么多细小而微妙的物什。
以至于,仿若也能看到长河漫漫,历史万千。
您一直认为,系统所讲述的那段历史,是还未发生但您错了,那些是曾经发生过的,曾经必定会发生的真实历史。不然,这段历史长河,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推动力,在不断试图将历史推回去。而在昨夜,系统已经确认,过去的历史幻影,已经消失了
“曾经发生过的”
莫惊春默默重复了一遍,像是有点冷。
好姑娘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包裹,那包裹里面,是正始帝的披风。他分明有那么多件衣裳,但是此时此刻,他异常想要将那件披风披在身上。
正是如此,恭喜您,您真正改变了历史
莫惊春一时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或是想笑,或是想哭,他重复着低头,又抬头的动作,好半晌,他才哑声说道,“所以呢,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还没有
精怪异常老实地说道,根据程序,您的任务还未全部完成,或者是失败。而天下还未平定,还未达成您辅助的目的
莫惊春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松了口气,还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袁鹤鸣是暗线。
就是说,如非必要,他是不需要去做那些脏活。
他只需要接手情报,分析,然后对症下药。
谁也不会期待一个并非武将出身的人去杀人,也不可能期待那些武人服气他的领导。
毕竟这是分属两边的人。
当时今夜,袁鹤鸣守在外面的时候,他看了眼跟他一起行动的人。
柳存剑就杵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此事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就只需要抱剑站着就行了。但袁鹤鸣可不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以着这个出身,然后去结交一堆三教九流的人。
他站在那里,然后莫名其妙地捅了捅柳存剑。
柳存剑没什么动静,但还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袁鹤鸣没什么问题,他只是憨憨地说了一句,“今天抓了几个人”
柳存剑没露出那张废话脸,多少是对得住袁鹤鸣了,“二十九个。”
袁鹤鸣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但袁鹤鸣不说话,柳存剑就有点好奇,他用剑柄捅了捅袁鹤鸣,看起来是对刚才他的动作的回报,“你想说什么”
他是知道袁鹤鸣有时候看着很胡来,可实际上他的脑子转得非常灵活。
只是袁鹤鸣这个人是真的很疲懒,凡事除非是正始帝安排,不然他压根不会主动往上凑,这种陛下还没有来,他却主动开口说话的感觉,多少是有点二愣子。
除非是有什么不得不的行为。
而这,往往是为了莫惊春。
为了这个朋友,袁鹤鸣经常做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行为。
而任何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都值得关注。
“陛下的动作,莫惊春不一定知道。”
袁鹤鸣在柳存剑的面前用词精准,莫要暴露出他太多的关心,虽然他会问出这句话,就已经暴露了袁鹤鸣的种种想法,“这样瞒着他,若是以后莫惊春知道此事,那该如何”
柳存剑笃定地说道“他不会知道。”
他们两人显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袁鹤鸣更是清楚,他分明是个孱弱的后勤人员,却还是被正始帝提溜过来的缘由。
陛下是在警告他。
袁鹤鸣幽幽地想到,就算如此,那又能怎么办呢
谁让最开始,他在入了翰林院的时候,交上了莫惊春这个倒霉朋友
袁鹤鸣坚持地说道“那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就真的知道了呢”
柳存剑的眼神可疑地落在袁鹤鸣的身上,沉默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眉头紧蹙在一起。实际上,柳存剑想起的是康王最开始,正始帝杀了康王的时候,莫惊春是不知道的。
但那一夜,他站在东府之上等候着正始帝回去。
所以,他自然也看到了浑身血淋淋的帝王。
柳存剑不知道他和陛下之间,究竟有没有说开此事,但他觉得莫惊春应该比他们这些外人,更加清楚陛下的脾气。
柳存剑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觉得,陛下是那种可以一忍再忍的人吗”
袁鹤鸣诚实地摇头,认真地说道“如果陛下真的学会隐忍的话,那现在他和权贵宗室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僵硬,不过不,陛下在莫惊春的身上,还是有点迹象的。”
柳存剑装作没有听到袁鹤鸣的腹诽,淡定地说道“堵不如疏,你该明白这个道理。”而且他觉得,莫惊春也是清楚的。
一再让正始帝压抑,可未必会是好事。
一把伤人又伤己的利器,在它还没有出鞘的时候,就已经天下难得的神器,可神器也能堕落成魔具,谁也无法控制。
他们两人还要再说话,也是为了扫走困顿的睡虫,只是还未等他们开口的时候,他们守着的那间院子就突然响起了疯狂的呼救声。
砰砰砰
非常剧烈,非常压抑的拍门声。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像是有人飞扑过来,啜泣着求救,“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知道外面有人的对不对,我都看到了外面的火光,快放我出去这里,这里有疯子,他娘的是个疯子啊啊啊啊啊”
是个男声。
求救的话说到一半,不知道是他话里的疯子出现了,还是他自己吓到了自己,这骤然响起来疯狂的惨叫声,隔着木板飞入了袁鹤鸣的耳中。
他的脚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柳存剑猛地朝他看过来,眼底是深深地警告。
如果他敢妄动一步,柳存剑的剑便会出鞘。
袁鹤鸣无声无息地张开嘴,“莫惊春不会答应。”他的声音不是气声,甚至只有嘴型,柳存剑只能凭借着这头顶一盏猩红的灯笼,勉强看清楚袁鹤鸣在说什么。
噗嗤
他们听到了刀剑切入肉体的声音。
噗嗤噗嗤噗嗤
机械地,如同发泄般不断捅下去的力道,让人不知道究竟是屠夫在切肉,还是真真切切在杀人。这门外的两人相持着,紧绷的气氛伴随着院内古怪的躁动,在诡异的重复声消失后,柳存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力道。
以他敏锐的耳力,自然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到了什么地步。
柳存剑“你焉能知道,此事,是莫惊春不知道的呢”他也学着袁鹤鸣直呼其名,不再说那些尊称,将一切都摊开来说,“你是清楚陛下曾经的打算,那一夜的密令,就差点送到我的手中。之所以眼下你没有看到京城血流成河,那是因为在暗卫抵达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派出了第二个暗卫。”
他死死盯着袁鹤鸣的眼,“他只要晚上半盏茶的时间入宫,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这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袁鹤鸣的脸色极其难看。
“袁鹤鸣,你看过的,做过的事情,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不要与我说,你到现在才来犯蠢,才来觉得所谓心慈手软是你要选择的道”柳存剑残忍地说道,“你不会觉得,莫惊春在每一次劝说陛下让步的时候,无需付出代价吧”
袁鹤鸣猛地看向柳存剑。
柳存剑叹了口气,把着剑柄摇头,“太蠢了,你居然事到如今都没有看透。陛下喜爱莫惊春的那份忠贞纯粹,但那位这般偏执的性格,如果不能将莫惊春彻底掌控在手中,怎么能够甘愿而再是洁白纯粹的白纸,在和笔墨接触那么久后,还能干净如初吗”
正始帝巴不得毁了莫惊春。
那样他才能够彻底地将莫惊春掌控在手里。
濒临破碎的,压抑的,畏缩的莫惊春,透着可怜兮兮的味道,是美味的猎物,是甘之如饴的毒药,是让正始帝左右摇摆,却也一直没有下手的诡奇之物。
柳存剑在正始帝的身旁多少年
没比刘昊少多少。
他在成为正始帝侍读的时候,也不过几岁的年纪。
这么,这么多年下来,他原本以为正始帝当真会毁掉莫惊春。
可是正始帝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莫惊春的存在无形地压制住了陛下的残暴和疯狂,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勉勉强强地走在一条还算是开明君主的道路上。即便手段有些偏激,手法有些残忍,可归根究底,正始帝还没有掀翻棋盘,仍然被莫惊春按在棋手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下棋。
或许有的时候,不是那么的老实,但是最起码,正始帝还在勉力做一个好皇帝。
他改善税赋,他推广新的农具,他在试图让天下百姓都有书可读,他在竭力打压着世家的力量,顺带阻止土地的剥削。他确实掀起了一场战役,但是与此同时,他打破了蠢蠢欲动的野心者的胆子,他在培养水军,他在试图改进印刷术
正始帝做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他想做。
只因为他在乎的人在乎,所以正始帝便也在乎了些。
莫惊春在乎,所以这潜移默化,改变了陛下走向疯狂的可能。
可既然正始帝能被莫惊春所改变,那莫惊春又怎么可能不会被正始帝所改变呢
这本就是相融到一处的扭曲。
若是硬要撕开一半来检查,到那最后,这黑与白的中间,只会是看不透的灰色。
“啊啊啊啊啊啊”
又一道惨厉的叫声响起来。
刺激得人的头皮发麻,让袁鹤鸣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些时日接连下雨,到底是让春日的气温下降了许多,这是一桩好事。只是夜间就比平时难熬些,这让袁鹤鸣不自觉地将衣裳扯得更紧,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他会为此痛苦。”
袁鹤鸣有些仓皇,叹息着说道,“他痛苦了太多年,为那些无谓的,无关他的事情而忍受挫折。陛下敬重永宁帝,可先帝待莫惊春却异常刻薄,他已经为那些和他没有任何干系的事情,浪费了将近十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苦涩。
“你说得不错,莫惊春或许改变了一些。”袁鹤鸣摇了摇头,“此事他或许是早就知道,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默许,也或许是因为交换,让陛下不要那般残暴的交换但这都改变不了,他在清楚此事后的内疚和痛苦。”
袁鹤鸣紧蹙眉头,“他就是这么个蠢货。”
袁鹤鸣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心慈手软而试图去阻止此事,他只是想阻止莫惊春将罪责压在己身的可能。
柳存剑的嘴唇扭曲了几下,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好半晌,袁鹤鸣才听到柳存剑喃喃地说道“和那位走到今日这步,这样的痛苦”是永远都无法抹除的。
正始帝和莫惊春的情爱,从始至终都笼罩在这层恐怖的压抑下。
只不过在这份扭曲漆黑的疯狂中,唯一可以独善其身的,也只有莫惊春。
至少他一直都在挣扎。
挣扎着不完全跌入陛下那一处永夜般的黑暗。
身后这处偏僻的宅院内,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痛苦呻吟,仿佛在那其中,有一头恐怖疯狂的恶鬼在追逐这他们。时不时,袁鹤鸣会听到那穿透头皮,让人胆颤心惊的求饶声,只是在最后,都会变作听不清楚的呓语,然后便是销声匿迹。
不知到了几时,袁鹤鸣只能勉强感觉到,可能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又或者是半个时辰
身后那道薄薄的木门,忽而“吱呀”一声地被打开。
袁鹤鸣被吓到,猛地跳窜了起来。
而他意识到,柳存剑也猛地往外倒退了一小步。
袁鹤鸣在心里舒服了。
这小子方才说了那么多大话,可实际上这份压抑,不也同样笼罩在他的头上吗
面上再是淡定,这岂非也是表露在言行中。
袁鹤鸣借着这短短的时间分散着自己的注意,然后这才看向眼前站着的男人。他本该是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淅淅沥沥的血滴不断从袖口滴落,就像是袖袍已经沾饱了血色不,那不是红色的衣裳。
袁鹤鸣惊恐地发现,那本该是一件素白,或者是浅淡色的长袍,只是接连不断地染上了猩红,所以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红裳。
用血染红的。
红裳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条折叠好的手帕,那手帕也染着斑驳的血痕,但他却视若无物,平静地擦着脸上溅落的红血。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情绪,冰冷得像是从雪山拔出来的冰块,脆冷得让人生畏,“去将郑天河带到京兆府。”
柳存剑猛地反应过来,欠身说道“如果是将他送去京兆府的话,陛下可是要”
一份用血染红的诉状丢到了他们的身前,尽管这上头血迹斑斑,但还是能看到,那其中间或盖着的血手印。
也不知道红裳男人究竟染上多少层血红,只见手帕已经被猩红污染,可是他眼皮下,仍旧有一处冰凉的血红没有擦去。他也不去管,将手帕一起丢在身后的宅院,踏出步来,滋呀
这一回,是靴底发出的古怪声音。
就像是这靴子曾经踩过不知多少层油脂的东西,如今走在地上,总是会发出一声声奇怪的脆响。但是男人依着非一般的身体掌控力,如履平地地行走着。
袁鹤鸣看着陛下勾起一个血腥的微笑,话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见到这份诉状的时候,京兆府尹,会知道该怎么做。”
“喏”
柳存剑立刻领命而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在他们现身之前,袁鹤鸣压根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周围。
嘎吱
无声无息的畏惧,袁鹤鸣似乎感觉到了正始帝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冷漠缓缓地扫过他,危险的刺痛几乎让袁鹤鸣要跳起来,可他心里的畏惧,却压得他两股战战。
“你在这等情况下,仍然会为夫子着想,那很好。”
正始帝像是在笑。
可是那道笑意,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要生撕了他。
陛下拍了拍袁鹤鸣的肩膀,留下一个血手印。
袁鹤鸣抖了抖。
正始帝越过袁鹤鸣,留下无比血腥的气息。
那擦肩而过的血红身影,在看到墙角开出的野花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那脆弱的,娇小的,却茁壮勃发生长的小东西,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春天了。”
不知莫惊春,可会喜欢这样的野趣
一只血淋淋的手,摘下了那丛生于无人处的野花。
轻轻一晃,发出淡淡的幽香。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