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过后, 皇城一片肃杀。
绵绵大雪覆盖红墙绿瓦,翘檐之上满是尚未消融的积雪。
今年的京城格外寒冷,气氛也与往年也不大相同, 戒备森严。
宫中敲了钟,皇帝驾崩,城内门前挂着的红灯笼依次摘了下来,换成白灯笼,匾额上也挂着白色绸布。
国丧从简, 盛宠多年的张贵妃在皇帝驾崩过后没几个时辰, 就被人发现她在大殿内悬梁自尽。
张贵妃殉葬,倒是未有其他妃嫔受到牵连。
太子顺利登基。不过中间也出过岔子,有不怕死的信誓旦旦拿出先帝生前所书的废太子诏书, 强逼太子退位让贤
太子连诏书都没看, 不问真假, 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烧成灰飞。
太子是皇后所出嫡子,名正言顺的储君。
新帝登基之礼, 也并未大肆操办。
帝王更迭,一定会伴随着杀戮和鲜血, 皇城宫门口连着几日都被血洗了地砖, 青白玉铺陈的地砖已经被鲜血染的透红, 时间一长, 鲜红就成了暗色的深红。
太子杀伐果断的性格与他先前淡漠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个下马威足够让某些冥顽不灵的朝臣认清楚他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连着几日上朝, 众人战战兢兢, 绷紧精神, 不敢有任何懈怠, 更不敢阳奉阴违,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搞事情。
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人,更不想用自己的鲜血去清洗宫门的石砖。
从前七皇子的党羽被挨个清算,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张家这棵大树彻底倒了,盛家虽说也受到了牵连,但至少族人性命得以保全,下场远比张家人要好。
盛暄并未辞官,他被打发去了闲职。没什么实权,也掀不起风浪。
太后还对张家和盛家联手陷害太子行巫蛊之术这件事耿耿于怀,满腹的怨气,忍耐多年,早就恨不得将他们通通处死。
儿子留有余地,她却不想如此善良,因而特意去了趟金銮殿。
新帝刚刚登基,朝政繁忙,整个人又瘦了不少。
太后喝了杯茶,就说到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盛家人”
卫璟垂眸,“母后打算如何”
太后冷冷的说“男眷处死,女眷流放。”
卫璟沉默思考半晌,“盛家并未出错,我不能这样做。”
太后不满道“真想治他们的罪,总能找到罪证。”
卫璟并不想这样做。
她知道该怨怼他,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她应该投胎转世,说不定已经去了个富庶的好人家。
卫璟看见窗外的雪景忍不住就又想起了她,他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下雪天,那么怕冷的一个人,去哪儿都要抱着汤婆子的人,应该不会喜欢。
可但凡院子里有积雪,她就忍不住冒着严寒跑出去堆雪人。
偷偷的,以为没人看见。
他们十岁那年,京城连着下了半个月的大雪,积雪足足有到小腿那么高。
太傅给他们放了两天的假,她住在东宫的偏殿,躲在屋子里烤火,任谁来叫都不出门。
江桓他们正是闹腾的年纪,去冰上垂钓,没看见他身后的尾巴,不禁好奇,“殿下,你的跟屁虫今日没跟来吗”
“没有。”卫璟想了想,“她在屋子里睡觉。”
藏在床上,都不肯挪动。
江桓暗戳戳说她懒。
湖面冰层太厚,砸出洞口就费了很大的劲,垂钓好半晌也没有鱼儿上当。
他们又觉得无聊,打算回去补完太傅布置的作业。
刚步入东宫,在院子里看见白雪天的一抹红,少年穿着母亲一定要他穿上的红衣,偷偷蹲在灌木后堆雪人。
江桓嘲笑她说幼稚。
卫璟那时觉得她确实幼稚,双手冻得通红还玩的不亦乐乎。
她堆的雪人也不怎么好看,身子圆头更圆,腊梅做的眼睛,树枝做的鼻子,没有嘴巴。总归是个丑东西。
太后看见儿子对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这雪下了两天,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个寓意倒是吉祥。”
卫璟从陈年旧事里回过神,不咸不淡从鼻腔应了个嗯字,“母后还有别的事吗”
盛家的事,太后可以不强求。
可事关他的子嗣,就要多嘴几句。
“如今朝局已定,你后宫无人,总不能一直空着。”
她的意思是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先将人接进宫里,培养感情,说不定儿子就开窍了。
而不是还是这种清心寡欲叫人担心的样子。
卫璟淡淡敷衍“母后,儿臣要为父皇守孝三年,过了三年之期,再说也不迟。”
太后急得上火,“怎么不急你如今年纪真的不小,连个孩子都没有,这”
卫璟不大耐烦,“你若是喜欢,我从宫外给您抱一个来玩。”
“你真是要气死我。”太后愁得快要睡不着,“你怎么如此不开窍该不是有难言之隐”
卫璟听着头疼,“您就当我不行。”
太后一时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头疼脑胀,惴惴不安离开金銮殿。
她回去之后还不死心,满心满眼琢磨,得想个法子让新帝尝尝女人的滋味,尝过味道定会意犹未尽。
盛皎月在南方过冬,也觉得难捱。
湿冷的气温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屋子都好像四处漏风,哪哪儿都是冷冰冰的。
她在四角都放了暖炉,也不顶用,该冷还是冷。
为此盛皎月特意搬到朝阳的屋子,夜里这才好受许多。
掌柜的儿子姓张。
一丝不苟的张大人白天竟然来给她送炭,还是精细上等的银炭。
盛皎月受宠若惊,不大好意思白要,从柜子里摸出藏好的银子非要给他。
张大人不要。
“是我母亲让我送来的。”
盛皎月蹙眉,“那劳烦大人将银子转交您母亲。”
张大人似乎还是不情愿,他长得很清俊,淡淡的、没什么攻击力的、叫人舒服的长相。
“我母亲不要。”
“既然如此,我不能白收你们东西。”盛皎月道“您拿回去吧。”
张大人说“盛姑娘不要就扔了。”
他说完转身告辞,弄得她哭笑不得。
短短几个月,盛皎月发现张大人是个很听他母亲话的男人,总是帮他母亲往她的屋子里送东西。
大到床褥,小到梳子。
还常常给她送饭,生怕她吃不上饭。
虽然她的确不会做饭,从不下厨,都是叫她雇来的婆子帮忙洗衣做饭。
她抱着银炭放进屋子里,随后戴上帷帽出门。书院里的纸笔快要用完,她的出门多买点。
如果盛皎月知道自己会在卖纸笔的铺子里撞上程离彦,她便是死也不会出门。
千里之外的京城,总算归于平静。
盛夫人和云烟去了千禧寺,盛夫人在寺里帮女儿请了尊佛,祈祷佛祖保佑女儿来生能过上好日子,不要像这辈子这么苦。
盛夫人捐了许多香火钱,每个月都亲自来烧香拜佛,就怕佛祖觉得她不够虔诚。
云烟这个小丫鬟也瘦了不少,小圆脸的下巴都变得尖了。
盛夫人在千禧寺里住下的第二天,寺庙就被封了,只出不进。
说是来了身份尊贵的人。
盛夫人在大成宝殿外远远瞥了眼,模糊的视线也够看清楚这位来头不小的男人是谁。
刚登基不久的新帝。
年轻的帝王气势又与先前不同,煞气浓造杀孽,压低的眉眼蕴着浓烈的压迫感。
盛夫人怕了他的手段,至今忘不掉男人硬抢尸首,后来还要挖坟的冷酷一面。
卫璟是来给她烧香的,点了天灯为她祈福。这里也安置了她的牌位,为了换得她的安宁。
卫璟静静看着她的牌位,上过香后,恍惚一瞬,总觉得她好像还没有死。
只是不见了,让他找不到她了。
暗中把守在盛家的隐卫并未撤去,卫璟知道盛家人每天做了什么。
盛夫人伤心欲绝,不似作伪。她疼爱的小丫鬟也大病一场,差点跟着她去了。
她的哥哥闭门不出,哪里都没去,谁也没有联络。
一切看似没有疑点。
她好像真的不在了。
卫璟其实不愿意给她点天灯,也不愿意给她烧香,但若是不这样做,他怕她下辈子都过得不好。
这辈子还没享到福气,下辈子可不能再吃苦。
从他走后,卫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深更半夜都睡不着,喝了安神汤后勉强能入眠。
却又经常梦见她。
若是个好梦也就罢了。偏偏梦里面也是她病重的样子,就像日渐枯萎的花儿,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变得憔悴,直到枯萎。
一点点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就是一场绵长的凌迟。
卫璟每每醒来心如刀割,剧烈的心跳,又疼又急。梦境的最后她是死在自己怀里,靠着他的胸口在他眼前缓缓断了气。
他的心跟着死了,被无形手掌攥紧的心脏往下坠落深渊。
卫璟从梦中挣脱后依然心有余悸。
每次梦见她,听见她如猫儿般可怜的声音。卫璟都得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去开了她的棺材,好把她的尸首抢回来。
哪怕只剩下灰了也行。
卫璟才醒不久,曹缘隔着殿门匆匆禀告说公主殿下又过来闹了。
卫姒闹着要见谁。
卫璟再清楚不过,卫姒还不知道盛皎月的身份,还念着要嫁她这件事。
她去盛家天天都吃闭门羹,真正的盛清越根本不见她,直接让家中小厮把她赶出去,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卫姒回宫后偷偷哭了好几次,又狠不下心让侍卫硬闯,只好来求他,红着眼儿可怜巴巴跟他要人。
卫姒抓着他的袖子,“皇兄,我真的好想他,好久没有看见他的漂亮脸蛋,想的睡不着觉,你和他说说让他见我一面,好不好”
卫璟也想要她,可是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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