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不敢再和他谈戏的事, 悄悄退出房间。
他再一次后悔把独孤极带入戏班。
那时他的戏班只是普普通通的皮影戏班,走南闯北却挣不了几个钱。
是独孤极创造出了那宛若真人的皮影,一手把戏班培养起来, 让戏班声名远扬,变成如今的一票难求。
全戏班都该感激独孤极, 可他们如今对独孤极只有畏惧。
他这班主空有班主名, 实则去哪儿,做什么都由独孤极说了算。
最近, 独孤极的心思越来越不在戏班上了班主回想着近一个月发生的种种,叹了口气。
“你不是要找那皮影师傅聊聊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白婉棠走回大堂时, 台上已换上伶人表演。
堂内依旧热闹嘈杂, 萧煜正披上披风打算回他的煜王府。
“那人怪怪的, 我直觉还是离他远些好。”白婉棠同萧煜一同往外走, 蹭了回萧煜的马车。
萧煜撩开车帘向热闹的夜市张望, 道“怪怪的别是你看中了人家,对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人家不配合, 你才不喜的吧。”
白婉棠踹了他一脚。
萧煜嬉皮笑脸地痛呼, 又神秘兮兮地对她挑眉“我说真的。听说这戏班子上一场, 是在羊城表演。羊城的守城仙看中了那皮影师傅,追他而去,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成了邪祟,被杀死了。”
“虽说有些守城仙空有能力没有品德,死了反而造福一城人。但那可是在那位守城仙自个儿的地盘, 就是修真界或魔域的人过来, 都不一定打得过她。她怎么就被一个皮影师傅轻易杀了呢”
白婉棠在都城, 很少听到别的守城仙的消息。
萧煜一番话说得她心里发毛。甚至开始猜想,那皮影师傅会不会也杀了她
她害怕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转念想到自己香火旺盛,他应该打不过自己,才安下心来。
萧煜见她怕了,大笑起来,一脸目的达成的得意样。
白婉棠当下没说他什么,问他一些有关戏班的事。
到了仙祠下马车前狠踹了他几脚,听见他的痛呼随马车远去,心情颇好地回仙祠休息。
今日是月初,白婉棠固定坐堂接受百姓朝拜的日子。
她坐于莲台上,看着排长队来参拜的人,心沉沉的她在排队的人里,看到皮影师傅了。
昨天萧煜和她说戏班的事时,提到过,这皮影师傅名叫独孤极,家世不详,年纪不详。
一年前进戏班时还是面目全非,走路瘸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模样,恐怖得能吓哭小孩儿。
一年过去,他就成了殊色绝尘的翩翩少年郎。
听闻他来都城,就是萧煜的妹妹齐安公主,都缠着他请求他带她出门见见独孤极。
只是萧煜认为独孤极危险,看戏可以,但不宜接触,便回绝了齐安。
昨日带白婉棠去看独孤极,其实除了请她看戏以外,还希望她看看独孤极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白婉棠在马车上时表现得淡定从容。但实际上,她从那时便以如临大敌的态度去想独孤极了。
她身为守城仙,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根本看不出独孤极受过伤,甚至还以为他是个凡人。
他绝非等闲之辈。
一个一个参拜的人离开,独孤极到了她的面前。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金冠高束,鸦黑的发柔顺垂下,一身玄色长袍,衣襟处露出内里红金的刺绣边。
他立于蒲团前注视着她,眼里燃着热切,让她有一种他好像在压抑着吃她的冲动的感觉,心里直打鼓。
良久,她蹙眉“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不拜就请回去吧。”
她语气冷淡,如同对待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独孤极明知她现在不认识他,心里却不平衡地想她不应当对他这样冷漠。
他昨夜整晚没睡,一直思考自己哪里惹她厌了。
除了脸可能没恢复好会让她不喜,剩下的,或许是她不喜他急于亲近的态度
他温吞地对她颔首,将蝴蝶玉佩放到供奉台上,道“守城仙没有不受外城人供奉的规矩。还请,收下。”
他从未这样温声软气地说过话,喉咙好像生锈的机器一样艰难地发声,十分不自然。
白婉棠点点头,挥挥手让他退到一旁去。
独孤极方才排队时瞧见,别人参拜完她后,她有时会用手指沾朱砂点在那人眉间。
别的城没这样的规矩,他不知要什么条件才能被她点朱砂,但他觉得他该有。
为何不点他,是忘记了
他退到一边不走,白婉棠忽略他继续接受别人的参拜。
在给一小孩儿点完眉心朱砂后,他忽的上前来,眼刀吓退紧接着要来参拜的人,转眸对白婉棠又恢复温和,梗着喉咙道“我的朱砂。”
四个字,他说得尤为艰难,说完,苍白的耳朵尖红了起来。
白婉棠微蹙的眉又拢紧了些,耐着性子道“朱砂里有些驱邪灵药,是点给孩子和病患的。”
独孤极忙道“我身上有伤的。”
白婉棠“”
她看不出来。
但为了打发走他,她叫他过来,用中指沾了点朱砂,弯腰倾身,点在他眉心。
朱砂点落,柔软的大袖在他脸上无意拂过,带着他熟悉的浅淡棠花香。
他不想要朱砂,只是想要她的触碰。
从前,他从不做这样迂回别扭的事。如今,倒是无师自通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在她抽手时有种抓她衣袖的冲动。手指绷紧,蜷起,最后指甲陷进掌心,克制。
白婉棠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你该走了。”
独孤极回过神来,退到一旁,攥紧袖子往外走去。
他走到仙祠外,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墙根。
仙祠里的海棠枝伸了一截出来,上面坠着茂盛的红色棠花。
他从前有多厌恶这抹红,如今便有多想让这抹红留在他眼里。
日渐西垂,仙祠渐渐冷清,暮色熏红云天。
独孤极仍站在墙根处,踌躇着,想再进去找她,可他没有理由。
从前他找她无需理由,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但如今,竟是一个找她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瞧见有个小二提着食盒过来,他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接受朝拜,对白婉棠而言是件很累的事。她一向视这天为她每月一次的上班日。
今天独孤极的出现,对她来说就是倒霉的工作日里碰到了个难缠甲方。
她躺在摇椅上等小二带来她犒赏自己的晚饭。
红烧鸡,炸鸡,鸡汤一样一样被从食盒里拿出来。
今天的“小二”格外安静,没有调侃她,看着这些菜露出抹奇怪的笑来。
白婉棠问道“你笑什么,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他嘴角压着笑,“你怎么这么喜欢吃鸡。”
小二和她熟悉,语气不那么尊敬她也不计较,道“从小就爱吃。”
他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吃,她在阴阳关时对他说过的。
独孤极是没话找话了。
白婉棠吃起鸡腿,又问道“那个皮影戏班子不是住在你们酒楼嘛,你知道他们住到什么时候走吗”
听出她话中的期盼,独孤极脸上的笑渐渐沉下去,“你很希望他们走”
白婉棠点头“他们中有个叫独孤极的,我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听说他杀了个守城仙。”
“那是因为那守城仙已经成了邪祟。”
“谁知道真是邪祟还是借口。他来咱们这儿好好演出倒也罢了,我就怕他是冲我来的。”
“他若是冲你来的又如何”
“要么打跑他,要么杀了他。不然死的就是我了。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不会杀你。你若想知道他的事,为何不去问他。”独孤极的语气带着几分急躁。
白婉棠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他很熟吗”
独孤极敛了表情摇头。
白婉棠不语,低头吃东西。
吃完等“小二”收拾,“小二”却站在桌边不动,默默看着她。
她自己收拾碗筷,“小二”这才僵硬地挪动过来帮忙收拾。
白婉棠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手指并拢在他眉心用力一点,将灵力打入他体内。
独孤极整个人被定格似的愣住,过了会儿哑声道,“你做什么”
白婉棠左看右看,见他没显露出任何异常,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被那独孤极操控了,一直帮他说话。”
独孤极牙关咬紧,“你觉得他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白婉棠点头,认真地提醒“他住在你家酒楼,你以后要小心些,避着他点”
正说着,萧煜来了,接她今日去明月楼看戏。
白婉棠连连摆手说不去,和萧煜二人并肩往屋里走,和他抱怨今日独孤极下午来找她,还找她点朱砂的事。
“我总觉得他在有意接近我。”
萧煜笑道,“想接近你的人多了去了。”
“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很危险,让我感觉想离他远点。”
萧煜“那要不我下个令,把他赶出都城”
白婉棠“噗嗤”笑起来,“他连守城仙都能杀,哪会听你的话。你小心惹怒他,他来杀你。”
独孤极看他们向屋里走进,手不自禁攥紧。碗在他手中破碎,瓷片刺进掌中,也毫无察觉。
直到血滴落,他回过神,用泥土掩盖血迹。
他唇轻动,但一句话都说不了,眼底生出难堪的怨意,胸口处淡淡的滚烫痛意蔓延开来。
白婉棠突然又从屋里出来,向他跑来。
他眼中浮现出一点光。
白婉棠拿出留影珠交到他手中,笑道,“对了,昨天答应你录的梁祝,拿回去和你爹娘一起看吧,过几天天记得把留影珠还我呀。”
她笑得熟络又亲昵,给完留影珠又跑回屋里,将门关上。
她的熟络,她的亲昵都是对小二。
不是对他独孤极。
屋里又传出萧煜含笑的声音“我不怕啊,他要是想杀我,你身为守城仙,肯定会保护我。”
白婉棠说“是,我会保护你,可万一我打不过他”
独孤极开始头疼耳鸣,胸腔中的痛楚越来越剧烈,点滴发烫的血从衣衫里渗出来。
他五脏六腑被烈火灼烧般的痛,将喉头上涌的腥甜逼回去,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幕。
他想,今天是朔日啊。
他捂住烫得吓人的心口,脚步沉重地走出仙祠。将食盒丢回陷入幻境的小二身边。
仙祠里传出她被萧煜逗乐的笑声。
他恍然想起,她把他从瘴气崖底背出来后,曾向阴阳关的白雪发誓,会保护他,照顾他一辈子。
那时他躺在内间,昏沉间听见她的声音,愣了一下,然后心里莫名发笑。
他想他的神骨神莲真是有意思,会想要保护他。
后来他才知道,想要保护他的,不是神骨神莲,是白仙仙啊。
她还是那个白仙仙,会保护别人。
只是她要保护的人,不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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