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夏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 果然不出远夏所料,是机座的齿轮折断了。
通常机座出问题,不是齿轮就是轴承出问题, 但齿轮折断的情况十分少见,难怪机器没法运转了。
这次是轴承磨损严重, 导致轧机工作时载荷不均匀, 加剧了齿轮的磨损, 导致齿轮断裂。
远夏说“黄师傅, 是齿轮断了, 需要换齿轮和轴承。你们来帮我吧。”
老黄一听, 略感惊讶,本以为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可能是个书呆子,没想到一查就查到了问题症结所在。
换齿轮和轴承是个麻烦事, 远夏一个人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 老黄当然不会为了考验他而耽误工作, 叫上宋小亮, 三个人一起将齿轮和轴承换上, 又上好润滑油。
远夏顺便又将其他的齿轮和轴承检查了一遍, 有的也磨损得厉害, 问老黄要不要换, 老黄说“干脆也换了吧, 免得过两天又坏了。”
于是三个人又将另一个磨损严重的轴承换了,都上好润滑油,这才重新启动轧机,果然能正常运作了。
宋小亮朝远夏竖起大拇指“远哥你真厉害”
远夏笑笑说“其实机器出故障通常也就是那几个受力部位, 受力大, 磨损严重, 就容易损坏。”
宋小亮忙不迭点头。
老黄看远夏一眼,没说话。
乔明生很快就知道了远夏的表现,知道这是个可用之才。
科室其他同事也都知道了远夏的能力,重点大学的学生可不是只有一个大学生光环,是有真本事的,看他的眼神明显多了分尊重。
远夏也收获了一个小跟班,那就是宋小亮。
宋小亮是老黄的徒弟,老黄本领了得,对徒弟要求高,但脾气不太好,这小子悟性一般,有时候一遍学不会,再问老黄,自然也少不了挨骂。
现在有了远夏,学问好、本领强、脾气也不错,跟他年纪又相仿,还不会看不起他,每次都会耐心讲解,宋小亮当然愿意跟远夏亲近。
远夏看宋小亮脾气不错,成天笑呵呵的,还很好学,只要来问,都会教他。
倒是住在远夏隔壁的杨升,两人虽然在一个科室,又是邻居,关系却只是淡淡的点头之交。
杨升憋着一口气呢,他自认刚毕业的时候,他的水平比不上远夏,但现在他工作两年了,经验丰富,能力绝对不是远夏一个刚毕业的能比的,可他的工资比还在实习期的远夏工资低,这让他有点忿忿不平。
国家对技术工工资分类有明确的规定,中专生实习期为37元,转正后是425元,而大学生实习期间是485元,转正后是55元。
都是凭本事考上的学,为啥就分了等级呢,中专可是比高中还难考的,自己去读高中,未必考不上大学。因此他对远夏的态度甚至怀了一些淡淡的敌意。
不过远夏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红星钢铁厂对他而言就是个过场,有愿意交朋友的,他自然不会拒绝,不愿意的,他也懒得去经营,反正他很快就会离开,过些年,对方名字和长相都给忘了。
宋小亮虽然比远夏只早进厂半个月,但他对厂里的情况了解却不少,他之所以能够进厂,还能进设备科,是因为他二叔是市里的一个小领导。
这小子倒是没什么城府,他很快就将自己的底细告诉了远夏。远夏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所谓的关系户。
不过宋小亮也难得清醒“我二叔是我二叔,我是我,他给了我行了这个方便,我就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得学点真本事才行。他又不能当一辈子领导是不是我不能一辈子靠关系,但我能一辈子靠真本事。”
这也是远夏愿意教这小子的原因,虽然是个衙内吧,但不骄横跋扈,也不偷奸耍滑,是个踏实的聪明人。
宋小亮还告诉了远夏一些工厂的八卦,厂长算是空降来的,运动期间,原来的老厂长因为出身问题被停职调查,挨了不少批,没熬住,自杀了。
副厂长梁洪昌做代理厂长,做了好几年,上面都没给他转正。因为他是老厂长提拔起来的,虽然根正苗红,能力也强,这算是他的污点。
79年老厂长终于被平反,本来以为梁洪昌会名正言顺升了厂长,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汤国峰从天而降,当了厂长,梁洪昌依旧回去当他的副厂长,只负责生产。据说这汤国峰也是有背景的。
梁洪昌管理多年,对工厂情况如数家珍,职工们也都很信服他。
汤国峰来后,为了树立威信,进行了比较大的人事调动,将梁洪昌的亲信能调走的调走,能换岗位的换岗位。同时为了笼络人心,便提高福利,修宿舍楼,给员工发奖金、发物品。
宋小亮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厂长把副厂长攒了几年准备换设备的钱都给花了,把副厂长气死了。不过厂里职工都很高兴,因为大家都领到了钱。”
远夏听到这里,不由哭笑不得,难怪红星厂这么缺乏竞争力,源头在这里呢。
宋小亮说“我们科被安排在这里办公也是厂长的意思,以前我们的办公室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面那栋楼里,没这么热的。可厂长说我们设备科是一线员工,就该在车间这边上班,出故障能第一时间找到人。因为副厂长就是设备科出来的,被针对了。”
远夏能说什么呢,只能自认倒霉呗,怎么到处都能碰到向富贵这样的人啊。
设备科的活儿不算多,只有机械出故障和定期检修保养设备时才会忙,上班时间只要设备不出故障,大家都坐着喝茶聊天。
办公室里只有吊扇吹着,厂房楼层不高,只有一层,太阳直晒着,里面简直就是个蒸笼,耳旁还不时有噪音传来,这样的办公环境,哪怕是干坐呢,也并不是什么享受。
远夏突然想到自己来设备科是副厂长的意思,还没经过厂长的同意,会不会再出波折
远夏料到自己工作时间会比较清闲,早就想好了对策,他带了好几本书来,决定没事的时候就看书,所以第二天他就把书带到了办公室。
刚看了没两页,人事科的张翠兰就过来了“小远,看书呢厂长找你,跟我去一下办公室吧。”
他只好放下书“好的,张姐。”
他对面的宋小亮朝他挤了挤眼,远夏只是笑了笑。
出了办公室,远夏问“张姐,厂长找我有什么事”
张翠兰笑着说“应该算好事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远夏满腹狐疑,自己跟汤国峰完全不认识,会有什么好事落到自己头上
等他进了厂长办公室,看见副厂长梁洪昌和人事科长钱有富都在,一个四十几岁的秃顶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想必就是汤国峰了,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妇女。
“厂长,我把远夏叫来了。”张翠兰打完招呼就走了。
汤国峰正在抽烟,头顶上疯狂旋转的吊扇也没能驱薄屋里的浓烟,远夏憋了一口气“厂长您找我”
汤国峰将卷烟在烟灰缸上磕了磕,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远夏”
“是我。”远夏说。
汤国峰说“昨天我不在厂里,也没提前跟人事科打好招呼,老梁就把你安排到设备科去了。设备科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宣传科缺人,一直在等一个有文化书法好的大学生来。你从设备科转到宣传科去吧。”
远夏还没开口,梁洪昌就不满地嚷起来“厂长,设备科怎么叫够多了加上小远总共才七个人,有一个还是个刚来的学徒,什么都不会。宣传科已经有五个人,搞个文化宣传需要的人跟设备科的人一样多”
中年妇女想必是宣传科的科长,她说“梁洪昌同志,什么叫搞文化宣传需要的人跟设备科一样多难道文化宣传不重要吗没有文化宣传,就不能正本溯源,革命就要朝相反的道路发展。”
梁洪昌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g已经结束了少跟我拿腔作势。你觉得文化宣传重要,那就都去搞文化宣传,生产不要搞了之前不就是这样搞的吗你这叫倒行逆施,本末倒置”
中年妇女被他说得气红了脸“梁洪昌,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汤国峰打断他们“行了,都少说两句不是说生产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设备科没那么忙,我看他们平时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聊天,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
梁洪昌冷笑“难道你希望设备科的人时刻都在维修机器”
汤国峰一时语塞,哪个领导不希望设备科的人最好都闲着,机器永远不出故障呢“那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啊。”
梁洪昌说“老黄那些老师傅都四五十岁了,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现在不培养新人,等他们退了再来培养厂长你会维修设备吗”
汤国峰支吾一下“明年还会有新人来,再去也不迟。”
梁洪昌说“你能保障明年还能从越大招收一个机械工程专业的学生来你们宣传科需要人,去哪里不能招中专生大专生哪个都能干,偏生要跟我抢一个专业对口的大学生,你们这是巴不得红星厂越办越差是吧生产搞不好,我看你们还宣传什么,职工的福利待遇从哪里来”
屋子里突然陷入沉默,一直没说话的钱有富突然问远夏“小远,你希望留在设备科,还是去宣传科宣传科的办公室就在这座楼里。”
言下之意,宣传科工作环境要比设备科舒适得多,而且也远不及设备科那么脏那么累。
他这话一落音,其余三个人都盯着远夏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远夏说“我是学机械工程的,我不会写文章,大字也写不好,所以宣传科不太适合我,我还是愿意在设备科干。”
梁洪昌一听,眼中顿时流露出赞许的光芒,这帮虫豸,成天就知道贪图享受,有志向的人谁会跟他们一样,他高兴地说“听见没有,他自己愿意留在设备科,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走了,小远,我们回去上班”
远夏朝汤国峰点一下头“厂长我回去上班了。”
梁洪昌抬起手,搭在远夏肩上,带着他扬长而去。
出了办公室的门,他用力拍了拍远夏的肩“小伙子眼光不错,也肯吃苦。我听老乔说了,你能力非常不错,好好干,将来大有前途。”
远夏笑着说“谢谢副厂长。”
梁洪昌说“不用谢,只有那些没出息的人,才会一工作就想着做那些轻松事少的工作,殊不知那才是真的蹉跎人生,到头来除了溜须拍马,什么都没学会。他们自己以为自己过得安逸,而我们看到的,只有他们弯着的腰和屈着的膝盖。站着凭本事赚来的钱,那才叫牛逼。”
远夏笑笑没接话,可有些人把溜须拍马当本事,弯腰屈膝习惯了,反而觉得站着的人是傻子。
梁洪昌又说“小远你只管好好干,到时候评职称这些都不用担心,他汤国峰不敢为难你,有我呢。”
远夏放了心“谢谢副厂长。”
他来上班,一是为了过渡,二是为了评职称,因为创办科技类公司除了需要资金,还需要职称,否则不给批许可证。
虽然郁行一已经拿到了工程师职称,这职称自然是多多益善。
新到一个地方,新鲜事肯定多,远夏昨天已经给郁行一写信寄走了,今天又给他写了一封,写了今天发生的事。这个厂跟当初的轴承厂竟出奇地相似。
跟家人朋友写信是定期的,但跟郁行一却不会,有话说就写,想必他也不会觉得烦。
星期天休息,远夏去了水利局,看马建设回来没有。
正巧,马建设昨天就回来了,见到远夏,异常兴奋,在举目无亲的建宁,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远夏听他说起自己的工作状况,虽然不说得心应手吧,至少还应付得来,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同事也愿意教他。
马建设性格外向,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跟同事相处应该不难,远夏完全不担心他的状况。
下午,马建设跟着远夏去了红星厂,看到红星厂的状况,他大失所望,地点太偏僻了,看着都不像是城里了,到有点像他们农机厂。
还有远夏的办公地点,一看就热死了,远夏这么优秀,不应该窝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
不过也有让马建设羡慕的,远夏的单人宿舍以及厂里的游泳池。
马建设的宿舍是两个人住,水利局不像红星厂,占地面积很小,也没多余的地方扩建,新来了人,只能跟其他同事共用房间。
马建设叹息“我担心,等我结婚都分不到单间,我们单位没地方盖新房子啊。”
远夏看着他“没听说你有对象啊。”
马建设老脸一红“我是说以后啊,我现在没对象,并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单位我是没法换了吧。”
远夏笑着说“乐观一点想,说不定你们单位会搬迁呢。”
马建设点头“说的也是,希望总是要有的。”
过了一会儿,马建设说“我看你们的同事主要都是男的,女的是不是特别少”
远夏说“不多。车间都是粗活累活,很少有女工能干的,女职工主要在办公室里,干财务、人事、后勤之类的。”
马建设撇嘴“岂不是很难找对象”
远夏说“我也没指望在厂里找。”
马建设仰头看天“说实话,我有一点没想明白,我在学校找不到对象就算了,你怎么在学校也找不到对象呢”
远夏说“我没想找啊。毕业分配不到一个地方,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
马建设点头“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工作定下来了,可以找了。”
远夏笑笑“再说吧。有合适的我给你留意啊。”
马建设用吃惊的表情看着他“没搞错吧,你还帮我介绍对象”
远夏笑眯眯地说“不行难道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马建设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不会在这里找。”远夏说。
“为什么”马建设瞪大眼睛。
“以后你就知道了。”远夏说。
马建设再追问,远夏也不说,他不想太早让马建设知道自己刚参加工作就萌生了去意。
马建设在远夏这里吃过晚饭才回去。
送走马建设,远夏去传达室看了一下,果然有自己的信,是郁行一的回信,距离他寄信正好是六天。
省内件三天能到,一来一回,正好六天,也就是说,郁行一接到他的信,当天就写了回信,第二天一早就发了过来。
郁行一的信很长,事无巨细,都写了,学习上的,生活中的,还有大篇幅表达他对远夏离开的不适应。
看得远夏满脸笑容,又止不住心酸,他又何尝适应呢,不过很快他们就能重逢了,到时候别嫌总待一起腻味就好。
第一个月,远夏没有回越城,他来得不凑巧,厂里的高温假七月份就放了,没赶上,只在周末的时候回了一趟肃阳,周六晚上坐火车回去,第二天下午坐火车回来,回去看看爷爷和弟弟妹妹。
八月下旬的一天,远夏正在办公室里给宋小亮讲解一道力学题,忽然听见一个同事说“小远,有人找。”
远夏抬头一看,大喜过望“行一”他赶紧放下笔,跳起来朝门口跑去,差点将椅子给带倒。
郁行一走进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你们这儿真热。”
远夏推着他朝外走去“到外面大树底下坐去,这里热。”
郁行一斜睨他“你不是说你的工作环境跟国际接轨吗还有立体交响乐环绕。”
远夏哈哈笑“对啊,接轨泰国,泰式桑拿就是高温炙烤啊,让人流汗,然后浑身都舒坦了。你听是不是有交响乐”
郁行一听着机器轰鸣声,无奈摇头,看着瘦了一圈的远夏“这个泰式桑拿怎么还有清减效果”
远夏嘿嘿笑“蒸发出去的都是水分,说明我现在更精干了,看,全都是肌肉。”他给郁行一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郁行一拍一下他的手臂,满脸心疼,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跑到办公室外面花坛边坐下,头顶上一棵苍郁的大樟树正好给他们送来清凉,确实要比办公室里凉爽不少。
刚坐下,远夏又跑进办公室,将自己喝水的搪瓷缸捧了出来“行一,喝水。”
郁行一看着那个比脑袋还大的搪瓷缸,噗嗤笑出声“怎么有这么大的搪瓷缸”
远夏嘿嘿笑“厉害吧我自己加工的,然后拿到隔壁的搪瓷厂去上的瓷釉。我们厂里好多人都想要,现在搪瓷厂都打算生产一批大型号的搪瓷缸呢。”
郁行一捧起杯子喝了口水,舒了口气“这个夏天用来喝水确实方便。”
“对啊,我懒得总去打水,一上午加一次水就够了。”远夏说,“你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发了吃早饭了没”
郁行一说“吃了的,早点出门没那么热。”
远夏抓起郁行一的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下班了,一会儿去我们食堂吃饭。”
郁行一说“你手表呢怎么不戴”今年远夏过生日,赶上他毕业,郁行一送了一块手表给他,说是参加工作了,用得上。
远夏倒是收了,但一直没戴。
远夏嘿嘿笑“我这么穷,怎么能戴手表”
他一直没戴手表,看时间只用闹钟,为什么跟他身份不符啊,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全都苦哈哈地等着他抚养,哪有闲钱买手表这种奢侈品哦。
郁行一笑了起来“你这是一直打算装穷下去”
“至少在这里需要装,你不知道,我跟人说我要养活爷爷和四个弟弟妹妹,那些闲得无聊的大姐大妈们才没给我张罗对象。宋小亮才18岁,就已经有人给他张罗相亲了。太可怕了,仿佛人生的意义除了赚钱吃饭,就是结婚生娃。”远夏无奈地摊摊手。
郁行一笑“那人生的意义还有什么”他有点好奇那个宋小亮,因为远夏在信里也提过。
远夏说“反正不只是这些,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啊,比如共产主义事业”
郁行一笑着在他肩上轻拍一下,不置评论。
两人坐了片刻,远夏说“快吃饭了,我把杯子放回去。”
郁行一跟着他去办公室,被远夏制止了“你别去,那里跟蒸笼一样,你在外面待着。”
郁行一看着远夏消失在办公室里,说心里话,他之前对远夏说要辞职自己干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捧上人人都向往的铁饭碗,可这个工作环境,明显就是夏热冬冷,他觉得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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