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夏出来的时候, 身后还跟着一个宋小亮,一口一个“远哥”,叫得可顺溜了。
郁行一朝他看了一眼, 远夏笑着说“我同事宋小亮。小亮,这是我师兄郁行一, 在越大读研究生。”
郁行一听见远夏的介绍, 挑了挑眉, 他还是头一回跟人这么介绍自己。
宋小亮热情伸出双手去握郁行一的手“你好你好远哥都这么厉害了, 你是他师兄, 肯定比他更厉害吧。”眼中充满了崇拜。
郁行一轻咳一声, 这小孩怎么这么不会讲话呢,就不怕得罪远夏吗
他还没反驳,远夏就笑眯眯地说“当然, 我师兄肯定比我厉害, 他可是研究生啊。”
郁行一看着远夏, 露出略显无奈的表情。
远夏笑嘻嘻地抬手勾住郁行一的肩“师兄, 走吧, 去尝尝我们食堂的美食, 保准你吃了就不想走了。”
郁行一说“那我就不走了, 专吃你的大户, 行不”
远夏哈哈笑“求之不得, 就怕庙小留不住你。”
宋小亮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满脸都是羡慕,自己怎么就没关系这么好的哥们呢。
郁行一发现宋小亮果然如远夏说的那样,对远夏有些盲目崇拜, 远夏对他的态度, 顶多就跟以前在科技社里认识的那些师弟师妹一样, 热心又不乏严肃,俨然就是在提携一个后辈,遂放了心。
郁行一在远夏这里玩了两天才离开,远夏上班,他也没去别处玩。
白天跟着远夏一起上班,去车间检修设备,体验了什么叫高温炙烤,越发坚定了他想让远夏离开的决心。
设备科的同事知道郁行一是机械专业的研究生,对他态度非常尊敬,对他进出车间也没有任何异议。
傍晚再和远夏一起去游泳馆游泳,郁行一觉得这应该算得上红星厂的唯一优点。晚上两个人便躺在床上侃大山,勾画未来。
远夏是跟郁行一一起走的,郁行一回越城,远夏回肃阳。
弟弟妹妹要开学了,作为家里现在的主劳力,当然要送钱回去,他的工资还没发,但他可以说是提前支取的。
远德厚拿着孙子交给他的印着红星钢铁厂的信封,里面有三张大团结,他激动得有些手抖,孙子读完大学参加工作领到国家发的工资了,达生要是还在,他该多高兴啊。
远夏看爷爷伸手抹眼泪,说“爷爷,您以后就不用担心店里的生意了,赚多赚少都没关系。我有工资了,以后我来养家。”
远德厚挨张摸过钞票,又将它放回信封里“不用你养家。爷爷帮你收着,留着以后给你娶媳妇。”
远夏暗叹了一声,这恐怕没法让爷爷如愿了,他说“爷爷,我还小,娶媳妇还早着呢,现在关键是要把冬冬、春儿和阳阳培养出来。”
远德厚说“他们你不用操心,我开这个店能供得起他们上学。”
远夏说“爷爷,您也别太节省,该吃的吃,该花的花,您年纪大了,弟弟妹妹都在长身体,要是营养跟不上,您身体容易得病,花钱治病得不偿失,弟弟妹妹影响发育,会耽误他们一辈子。”
远德厚点头“我知道,我不省。”
在家住一晚,远夏就回厂里上班去了。远秋过两天才回学校报到,她不是第一次独自坐火车,远夏并不太担心。
担心妹妹没有错,但也要相信她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这些都是简单的事,她能够应付。
九月初,远夏领到了第一次工资629元,其中工资55元,还有一些加班费和奖金。
根本就没有试用期,并且还拿到了奖金,这绝对是领导对他工作能力的认可。
这可把杨升给气坏了,尽管远夏并没有跟人炫耀他的工资,但有心想查还是很容易查到的。
杨升分配到厂里之后,领了三个月试用期工资,结果到了远夏这里,一个月都没领,这也太不公平了
杨升忍不住直接问起了乔明生。
乔明生眼皮都没抬“工资是国家发的,我怎么知道再说了,远夏的技术水平完全抵得上一个熟练工,他没有学徒期。”
杨升被堵得哑口无言,尽管已经工作了两年,迄今为止,他还不敢说自己百分百能找出所有设备的问题并顺利解决,但远夏可以。
梁洪昌和乔明生都明确表示组织上要栽培远夏,远夏表面上很高兴,内心却有些歉意,他是注定要离开红星厂的。
所以他平时指点宋小亮的时候非常尽心尽力,至少自己离开时,能给科里培训出一个能用的人。
远夏对自视甚高的杨升不大瞧得上,明明自己的基础并不牢固,却自视甚高,总在宋小亮面前装老师傅,对他指手画脚的,甚至还给错误示范。
远夏明确对宋小亮说了,宁愿顶着挨骂的压力去问黄师傅,也不要问杨升,他可是真会误人子弟的。
好在宋小亮心里也清楚,他不会的都是问黄师傅和远夏,根本不去找跟他年龄更相仿的杨升。
在红星厂的日子,远夏是忙碌且充实的,不是在检修机器,就是在学习,要么就是给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同学与朋友写信。
几乎每个星期,远夏都会接到三四封信。郁行一和远秋来信最勤,每周都有,远冬的家信也比较多,再就是刘杨的信比较多了。
刘杨的信中无外乎就是爱情的苦闷,初入职场的不适,首钢那种大型国企,里面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稍不留神就会得罪哪尊大佛,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令人头大。
不过远夏也从刘杨的信中看到了一些积极信息,首钢正在进行改革,打破吃大锅饭的平均主义,实行承包制。
各部门各分厂之间自主生产,缴足承包份额后,超出部分部门自留,赚来的钱各部门与各分厂自行处理,包括不限于发奖金、建职工宿舍、进行技术设备改造升级等。
承包制大大激励了工人的生产积极性,像首钢这样的国有企业,占有着国家资源,只要积极性调动起来,效率与产量成倍增长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赚了都能进自己荷包,谁不乐意干活
比如远夏第一个月工资拿了629元,已经不算少,可刘杨第一个月就拿了835元,往后只有多没有少。
有一回远夏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梁洪昌,跟他提起了这个事。
梁洪昌看着远夏怔了半晌,然后才说“我在报上看到过,他们是试点单位吧。承包制应该需要上级部门审批。”
远夏点头“对,他们是第一批国有企业改革的示范单位。”
第一批示范单位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活了下来,远夏虽然不会在红星厂干下去,但也希望厂子能够活下去,毕竟关系到几千人的就业。
梁洪昌叹气“还是北京好啊,天子脚下,什么政策都能最先抵达。”
远夏没再发表意见,他给梁洪昌这个信息,因为他是副厂长,是最有可能改变红星厂命运的那些人,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他们自己了。
远夏跟大部分同学朋友通信的频率是一个月左右一封,只有徐团结和肖云生的信频率最慢,徐团结那是真的远,他给远夏的第一封信寄到了郁行一那儿,再由郁行一转寄给远夏时,距离发信已经过了一个半月。
徐团结的单位是造农机设备的,如大型联合收割机、耕耘机、播种机、抽水机等,为广袤平坦的大农场设备。
说起来,中国最早实现农业机械化种植的应该是东北西北这些建国后开垦的大农场。
徐团结毕业进入设备厂,他应该是专业最为对口的,还有一个鲁丰年,他是生产机床的。
肖云生的第一封信也是寄到郁行一那儿的,他的地址写了内详,收到信的时间也过了一个多月。
远夏拆开看,通讯地址是昆明市某街道,分明是闹市区,一看就不像是真实地址,应该还是寄到这里再转送的。
肖云生没详细写自己的工作内容,不过远夏猜到他的专业应该也是对口的。
大学毕业专业能对口,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哪怕就是恢复高考才几年,人才奇缺,也有好多人不能如愿,更别提后来的大学生了。
十一国庆节是星期六,连着周末有两天假期,远夏去了越大看郁行一。他是星期五晚上出发的,郁行一提前骑车去火车站接他。
这几天正好降温下雨,也没能阻止他奔赴越城的脚步。远夏钻在郁行一雨衣后面,闷了一路回到学校,他的后背和裤子还是被雨衣上的水打湿了,冷得他有点哆嗦。
郁行一心疼坏了,赶紧拉着他去学校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回来就上床进被窝,不出门了。
远夏躺在郁行一床上,裹着薄被“今年秋天来得好早啊,才国庆,穿外套都觉得冷,难不成还得穿毛衣”
郁行一说“下了几天雨,是有点冷。”
郁行一的舍友何永清从实验室回来,一拉灯,看见郁行一床上的蚊帐都放下来了,很意外,郁行一居然有比他早睡的时候,生病了
他走过去,掀开蚊帐一看,床上躺侧躺着两个人,贴得极近,他近视严重,乍看没看清,以为是个女的,吓得他赶紧将蚊帐放下,再看了一下床边的鞋子,虽然是双白鞋,但分明是一双男鞋,这才吐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何永清起来,看见郁行一已经起来了,正在叠被,远夏不在屋里,他笑着说“是不是远夏来了昨晚上我还以为你带女朋友回来了呢。”
郁行一笑起来“毛病啊,我哪来的女朋友。”
何永清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说“要不是知道远夏是个男的,我绝对会相信你们就是一对儿。我去看你,你来看我,跑得比处对象还勤。”
郁行一正在放枕头的手停顿了一下,心中某根弦仿佛被触动了。
洗漱完毕的远夏拿着口杯和盆从门口进来,笑着说“幸亏我是男的,否则行一的风评就要被败坏了。”
郁行一听见远夏的声音,慌忙直起腰,未料动作太快,他个子太高,一下子就撞到了头顶“哎哟”
远夏赶紧丢下盆和口杯过来给他检查脑袋“行一你没事吧”
郁行一用手压着被撞的部位,说“哎哟,没注意到,一下子撞到了,疼死了。”
远夏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有肿块。你个子高,特别要注意啊。撞坏脑袋,以后我公司的机器谁来帮我设计啊”
何永清本来是在一旁看热闹,他觉得远夏的反应也特好玩,过于紧张了,但听他说到公司,才想起来他俩一直都在计划的合伙开公司的事,便问“你现在的单位不好吗”
远夏说“一般般吧。”
何永清说“那你真要出来单干”
“迟早的事。何师兄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啊。”远夏笑眯眯地说。
何永清摆手“别,我还是进我的研究所吧,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读个研究生,我可不想丢了铁饭碗。不过郁行一你真要跟远夏合伙开公司以你的成绩,留校也不是办不到吧。”
郁行一还没说话,远夏就说了“留校不代表不能帮我设计机器啊。反正我跟行一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何师兄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能合作呢,你也可以挣个外快。”
何永清一愣,然后哈哈笑“还能这样”
远夏耸肩“为什么不能知识分子将知识转化为财富,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经过这么一出,何永清不再怀疑他俩的关系,明显是远夏有求于郁行一,所以才联系得这么紧密啊。
说话的人也许无心,但在郁行一心里却埋下了一颗种子,他开始审视自己对远夏的感情,仅仅是朋友知己还是已经越过了知己的界限,抵达了爱情的范畴男人与男人之间并非不能产生感情,分桃断袖、龙阳之好他在书中也曾看到过。
来一趟越城,肯定要去看看远秋。不过远夏没有提前跟远秋说自己国庆会来越城,他和郁行一到师院的时候,不出所料扑了个空,听远秋的舍友说,她去书店了。
两人只好折回学校,中午时分,远秋推开郁行一宿舍的门“哥,你来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屈文渊。
远夏一看就明白了个大概“没有提前告诉你,就是为了给你个惊喜。你同学说你去书店了,买了什么书”
“不光是买书,你们看这是什么杂志,上面有小秋的小说。”屈文渊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杂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远夏一把夺过来“真的我看看,我看看。”这是一本名气还挺响亮的杂志,远夏在上面找到妹妹的文章。
郁行一也凑过来看“哇,小秋你可真厉害这么有名的杂志你都能发表小说哈哈,远夏,你家以后要出个大作家了。”他兴奋地拍远夏的肩。
远夏看着那篇小说,不过由于情绪太激动,根本看不进去,他嘿嘿笑了几声“买了几本给本给我带回去看,我也跟人炫耀一下,我妹妹是作家了。”
远秋红着脸说“哥,我就是一个小作者。”
远夏高兴地说“没事,大作家都是从小作者积累起来的,哥看好你哦。继续再接再厉”
屈文渊说“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我买了六本,我一本,远秋一本,小夏哥、行一哥还有你们家里各一本,还有一本我要拿去给别人看的,我自己那本要收藏。嘿嘿嘿”
郁行一说“小秋,你发表文章,杂志社不给你寄杂志吗”
远秋说“应该会寄吧,稿费和杂志我都还没收到。”
屈文渊得意地说“我昨天在咱们图书馆看到小秋的文章了,今天叫上她去买杂志的。杂志社的应该还没寄到。”
远秋红着脸说“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远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小子还挺上心。
国庆假期这两天,远夏去探望的人不少,包括屈俊清等关系比较好一点的老师们。
远夏离开越城之后,郁行一心里的不安和恐慌也随之放大了起来,经过这两天的测试,他已经可以确认,自己对远夏的感情早就变了质。
他竟然会对远夏产生那种不能言说的感情,这简直是对他们友情的亵渎,亏得远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把自己当朋友当兄长。
如果远夏知道自己对他有这种龌龊的心思,会不会逃得远远的想到远夏可能会嫌恶自己,郁行一就慌乱得不行,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了。
分隔两城,只能通过书信联系,远夏自然不会知道郁行一的纠结。
他们依旧保持着从前的通信频率,不过远夏也察觉到了,郁行一的信有时候热情洋溢,有时候礼貌克制,风格变得有些不太稳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远夏自然不会知道,此刻郁行一正在进行情感上的自我撕扯。
直到过年前,他们都没再去过对方那儿,郁行一不去远夏那儿,是觉得自己没脸去,远夏没去郁行一那儿,是因为何永清说的那些话,两个大男人互动太密切了,怕何永清怀疑,给郁行一带来不便。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到了年底,远夏早就邀请郁行一过来过年,但郁行一没有答应,气象局把他家的房子腾出来了,假期他要收拾一下房子,还要重新搞一下装修。
远夏想到他一个人过年就难受。
郁行一写信告诉他,屈教授听说他在学校过年,邀请爱徒去他们家吃年夜饭。
远夏知道他过年有去处,倒是稍稍放了心。虽然他很想过去看看他家的房子,但他根本没几天假期。只在假期结束前,坐火车去了越城,打算直接从越城回单位,他实在太想念郁行一了。
远夏推开郁行一虚掩的宿舍门,屋子里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夏差点没被呛住,他赶紧将门大开。
郁行一此刻正躺在床上呻吟,远夏大惊失色“行一,行一你怎么了”
郁行一胃病犯了,哕得床边都是污秽。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远夏的声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怜兮兮地喊“远夏。”远夏现在正在和家人一起过年,怎么会来这里。
远夏顾不得脏,将自己的包放在桌上,伸手去探郁行一的额头,温度正常,不是发烧,但是脸色苍白“行一,你哪里不舒服”
郁行一伸手抓住额上的手,滚烫的手,他将脸贴上去,真舒服“胃疼。远夏,真是你吗”
远夏用手指抚掉他眼角渗出的泪珠,心疼的揪成一团“是我。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是不是很疼快起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郁行一抓住远夏的手不放,缩在被窝里不出来,他觉得丢人。
远夏看了一圈房里,桌上竟然还放着烟和酒,这哪里还是那个严谨自律的郁行一啊“行一,你到底怎么了又抽烟又喝酒,这完全都不像你,失恋了吗”
郁行一不说话,可不是失恋么,还没恋就注定会失去。
他独自在学校过年,发疯一般想念远夏,想念去世的爷爷奶奶,想念远在天边的父母姐姐,可是一个都抓不到,他听人说喝酒抽烟能消愁解闷,便都买了来尝试,烟真难抽啊,呛得肺疼,酒也不好喝,喝完了还得吐,很久没犯的胃病也犯了。
远夏见他不动,不由分说将人从被窝里薅出来“起来穿衣,上医院”
郁行一睁眼看着远夏,他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只是这么看着他,他的心花就怒放起来。
远夏看着刚刚还在皱眉喊疼的人,此刻嘴角却带着笑意,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脸“多大的人,怎么还跟个小孩一样任性。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偏要喝酒抽烟解闷真失恋了”
郁行一乖乖穿上衣服,摇头说“没有。想家,想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姐姐了。”还有你。
远夏一听,心里又难受起来“是不是看到老房子睹物思人了”
郁行一点头。
远夏去看热水瓶,还有半壶水,不过已经凉透了。他提着两个水壶,一个是何永清的,说“我去打水给你洗把脸,一会儿出去看医生,顺便吃个饭。我还以为你很会照顾自己呢,结果也是一塌糊涂。”
郁行一说“水票在桌斗里。”
“我会买。”远夏说这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行一嘴角高高扬了起来,远夏来了,觉得胃疼也减轻了,远夏就是他的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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