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楼型规整,酒楼的布局都是前堂后院,前边堂楼宽敞,后边跨着个“口”字形的四合楼院。
正面作大堂,左右两排楼分隔成一间间的雅间用。后厨全在背人的那一面,临着楼内天井,烟气直往天上涌,所以通风良好。
油锅一响,冷清的酒楼就热闹起来了。
楼下的热闹更甚后厨,刚才打过照面的某个表哥站在楼前吆喝“开灶啦,开灶啦客官里边儿请”
唐荼荼看新鲜,站到楼梯栏杆旁往一楼大堂瞅。
拢共进来五位客人,几个少年招待着,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热情得过了头,弄得五位客人怪不好意思的,偏巧几个“跑堂”身上的衣裳都是绸面料子,搀着人家胳膊“大叔大婶”地叫。
客人大概以为这是什么贵得吃不起的地儿,还吓跑了两个客人。
唐荼荼笑了半晌,奇怪问“今儿不上学吗”
不是休沐日,怎么全在酒楼里聚着。
华琼“上完了呀。他们几个五岁入蒙,上宗塾,进书院,到了十二三岁识字明理,就能去考秀才了,考上秀才才能进官学,不然就得止步于书院了。”
“他们这几个没一个好好念书的,就你大舅家的三保考了个秀才就刚才那个染了红毛又剃了头的。”
唐荼荼笑起来。
她长在义务教育的旗帜下,便总觉得这个年纪就该读书,看见十五六的少年人,下意识地就去想“哎今儿不上学么,没到休沐的日子啊”。
盛朝十人里头七人识字,想是大多数的少年人都止步于秀才这级台阶前了。
“由他们闹,咱们先吃。”华琼拿手巾擦了擦桌面,没抹下来一点污渍,勉强算是满意。
没等多久,菜一道一道上来了。
满盘葱花里拣肉的葱爆兔肉、满盘蒜末的蒜蓉豆腐、油滋滋冒花的碳烤猪排、咸香的粉蒸肉、挂汁饱满的酱烧鸭、红油里泡着的香辣毛肚和钵钵鸡、半盘子螺蛳半盘子辣子的爆炒螺蛳
连佐餐的小菜也是鸡汁豆腐串、泡椒鸡爪、醋花生,这样的咸辣口。
桌上摆了一堆小碗小碟,就她们两人吃,分量都不多,花样却齐全。因为菜以卤汤和酱香为主,满桌菜几乎都是红棕色的。
好不容易盼着了主食,好嘛,全肉馅饼、油泼面,油汪汪的酥壳煎饺,还有油炸土豆饼;汤是胡辣汤、羊杂汤、鸭血粉丝汤。
唐荼荼懵懵地看了看她娘。
华琼回以一笑。
唐荼荼“合着重口味是这么个意思。”
她自诩口味不淡,还是没能经受住这些咸辣菜轮番轰炸,尝了几口菜,辣得吐舌头直嘶气,最后把那碗油泼面干吃了。
油泼面是地道的陕西油泼面,花椒面、辣椒面厚厚铺了两层底,越吃,汗越是如浆出。
半碗面没吃完,茶已经喝了一壶了,舌头上烧起了一把火,顺着喉管一路烧下去。
唐荼荼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是大厨做的吗”
华琼笑问“有什么想法,你直说。”
唐荼荼不太确定“感觉不是很讲究,这不像是酒楼菜,像是路边摊小吃的口味。”
华琼点头“说对了。”
她手指虚空一划,指着楼下这条街。
“看见这些小食摊没就是卖臭豆腐、羊杂汤、爆炒腊肠、炒米粉的那些都是小本买卖,租不起铺子,小贩常年到头推个车在街上卖。”
唐荼荼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
路两旁的铺面都挂着招牌,门面敞亮。
一过午时,街上生意最好的就是食肆,遍眼处处是食肆,开个家常小饭馆门槛低,成本不高;而能在京城开出名堂的食肆,其中不少是连锁店,光西市上就能开两三家。
至于小摊贩,许多都是夫妻食档,这边包馄饨,那边下馄饨;这边擀葱油饼,那边烙饼
这条京城人人都爱逛的名街,荟萃南北四方小吃,什么都能见着。小食贩会把厚实的油纸做成扁盒,一份卖五个八个铜板,客人也方便,逛街的路上顺手买点什么吃。
等她观察完了,华琼才给她说细情。
“人来人往,挑担的、拉车的,全往路上过,小食摊就不太干净。上个月,吃出了好几个肠胃病来。”
“市署立了条例,说是要整顿街容,严打摊儿食,不能在街上卖小吃了,必须得开店入铺,不然就要撵人。”
东西二市作为京城最大的两个市场,占据了全城七成的钱货交易,人流量极大,再小的芝麻铺子租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乱七八糟成本合进来,租铺子并不便宜。
要是本地小贩,咬咬牙也就租了。可路上支摊的小食贩多数是外城百姓,住下城外的乡村,四更天赶路、挑着担进城来摆摊的,承受不起租铺钱。
华琼“这些人求到了咱家。都是在西市干了好几年的老熟人了,会做点小吃,也没什么别的本事,财路一断,家里边就要难过了。我就把他们全招进酒楼来了。”
“因为卤肉酱菜多,不是麻辣就是咸香,索性起名为重口味,看看能不能招来爱吃重口菜的食客现在入驻了十来家食贩,后厨还没占满。”
唐荼荼睁大眼睛。
路边食摊,入驻酒楼,怎么想都是不赚钱的事。华琼这样的经商头脑,不嫌麻烦地接过这个摊子,少不得是因为一颗仁义心肠。
唐荼荼椅子往后一蹭,站起身,拱手作了个揖。
“娘真是大大善人,怪不得您能赚大钱呢,与人为善,与己方便,功德街坊邻居都记着呢。”
华琼让她逗笑了,撑着脑袋,笑得直不起腰。
“那我考考你,你动脑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这酒楼起死回生你也瞧见了,酒楼没客人,我先把摊儿贩招进来试试手,还没正式开张,兴许还要重装修一遍。”
“娘没指望这酒楼赚钱,可亏本了也难受。”
唐荼荼点头“小吃就该是路边摊才地道,换到酒楼里,总觉得别扭酒楼就该是吃宴的地方。”
她忖道“如果我想请人吃饭,不管是请亲戚,还是请朋友,都不会请人家来吃小吃,这不是轻慢人家么。”
虽说人以食为天,可人们也会把食物分个三六九等。
小吃摊、食肆、酒楼,菜品品质和服务档次都是不一样的,折进成本价中,价格差得就远了。跑酒楼里点一份炒凉粉,如同跑路边让馄饨摊儿做一罐佛跳墙,一样得不靠谱。
得想想办法,把客人揽进来。
虽说这一桌菜不是咸就是辣,唐荼荼还是努努力吃完了,好在分量都不多,捱着辣、就着凉水还是能吃下去的,一顿饭吃出了一身汗。
刚才上茶的三保表哥提着个长嘴茶壶,楼上楼下地转悠。看她们桌上的主食下去不少了,忙说“荼妹别吃这么快,还有好几道菜呢。”
又忍俊不禁“我给你把这边窗户打开,瞧你这脸红的。”
大堂的窗有两道,朝街的那排窗一直开着,天井方向的窗再打开,便成穿堂风对流,吹在脸上,立刻降了降辣意。
直冲后厨的这扇窗户一开,厨房的香味就涌进来了。
唐荼荼耸了耸鼻尖,她朝着香味传来的方向深深一嗅,许多调料煸香的味儿往她鼻子里钻,每一个气味分子都在鼻间欢快地蹦跶着。
仔细嗅了嗅,似乎还能辨出一丝熟悉。
“娘”唐荼荼眼睛发亮“这是什么”
华琼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忽然兴奋起来了,莫名其妙答她“这是酷睿kuri,也叫咖喱。”
“这是番邦人的吃食,比较少见,除了西市,别地儿见不着。咱们厨子还学了他们几样炖菜,有用牛奶炖的,有用大蒜、番大豆熬煮的都是咱们没尝过的口,我就买了方子,让厨子做做试试,看看能不能合上京城人的口味。”
咖喱啊
唐荼荼不用她说,这味儿可太熟悉了。
在那些调料块冲水泡饭的日子里,唐荼荼最喜欢的三种酱料包,一是红烧排骨,二是金汤肥牛,三就是咖喱料包了。
低配版是拿开水一冲,有条件就开一小锅水咕嘟,煮好以后,拌饭、拌面、泡馍都是一绝,配饼的味道也奇好。
一年没吃着那味儿,还怪想的。
唐荼荼放下碗筷,沿着半敞口的走廊去了后厨。
厨房里头掌勺的、配菜工、洗碗工,站了许多人,她没进去打扰人家,隔着门,陶醉地长吸一口气。
与后世的快手咖喱块不同,这是真正原汁原味的咖喱。
还有钵钵鸡、卤肉、羊杂汤各种霸道的香味混杂,又奇妙地统一在一起,堪称重口味者的天堂。
厨子拢共十二位,比楼下的客人还多,一人掌一个灶,会做的吃食却都单一,还是延续了小吃摊的风格。
她仔细观察完了,才回大堂吃饭。
到了未时,华家的表哥表姐们一头热血地忙完,送走了寥寥几个客人,都累瘫在椅子上了。
“前头那客人一会儿要辣酱,一会儿要糖蒜,隔会儿又碎了个蘸碟。我也不敢让客人赔钱,撑着笑脸趴地上把瓷片捡了,感觉自己跟孙子似的。”
“姑妈说要让客人宾至如归,这也太累人了。”
打小被人伺候大的孩子,华琼乐意看他们吃吃瘪,老神在在地讲道理。
“宾至如归,是说要让客人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放平心就行了,哪里需要你们这样”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最要紧的还是没客人晌饭是一天里的正餐,谁乐意吃这油汪汪的会让人没食欲吧”
“这话说得不对,街上的小吃摊儿数正午生意最红火,咱们不能因为自己生意不好,就埋怨厨子啊。”
“荼荼怎么想”
一桌眼睛都盯过来。
唐荼荼冷不防他们问起自己,反应慢了半拍“我觉得”
她又掏出自己随身的纸笔,往纸上画了酒楼的简略构造图,拿出给工部木匠讲原理的架势。
“小吃小吃,零碎吃食,这么辣的菜搭不到一桌上,菜品搭配不合理,就算口味重的人也吃不了这么一桌。”
几人跟着点头。
唐荼荼继续说“既然是小吃,留着雅间好像也没什么用,因为没有雅客常来东西两排屋舍全是雅间,还封了墙,气味并不混淆;而后厨师傅们的菜品也没什么相干,还是各家做各家的。”
“荼荼的意思是咱们缩减规模,把不好吃的小吃剔出去”
唐荼荼摇头“花样繁多是好事,只需要扬长避短。我想,不如模仿小吃街的样式,把灶台挪进雅间里,当成一个个厨间用,每一间卖不同的吃食。”
有人问“每一间卖不同吃食,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比如这个屋卖卤鸡卤鸭,那个屋卖油炸小吃,三楼卖汤食就是分门别类拢入厨间中,客人可以进去选餐,把三层楼的大堂全布置成用餐区,客人想吃什么买什么。”
她把后世的食堂窗口化用过来了。
华琼渐渐露出惊疑目光“大排档”
“什么”
唐荼荼露出迷惑的眼神,她没听过这词。她只吃过三千人的大食堂和速食自热饭,什么大排档,听也没听说过。
华琼“没事,你接着说。”
十几只眼睛又从华琼身上,挪回荼荼身上,都炯炯有神盯着她。
深思的深思,皱眉的皱眉。
唐荼荼默默把纸笔缩回来“是我班门弄斧了,表哥表姐肯定有比我好的法子。”
“荼荼妹妹别羞啊办法很好啊。”小掌柜一巴掌把她的本子摁住,咬着下唇琢磨了会儿,又叫唐荼荼仔细说了一遍。
“我觉得可行”
“我也觉得可行”
“那咱们还上什么菜谱哪楼卖什么,直接贴墙上,客人自己去买,爱吃哪屋吃哪屋,一份是一份的钱。”
“那不好算账,总不能厨子一手做菜,一手收钱,要雇小二得每个屋子再招一人。钱还没赚下,伙计雇了几十个,离谱”
小掌柜二表姐想了想“要是做成咱们学馆食堂那样子呢三十文钱管饱,三十文一位,要是全家一起来就打个折,随便吃,管你肚打肚小,吃多少算多少。”
“三十文能回本吗”
“薄利多销嘛。”
几个少年人激情讨论着,在桌上写写画画,敲定了各种琐事。
华琼以掌心掩着半张脸,笑得合不住嘴了,心说年轻人脑子活泛,连自助餐的形式都想出来了。
说干就干,华家三房都在西市左近住着,各家的佣人帮忙,抹泥起灶,两天就把雅间改造成了厨间,布置成了自助大排档。
本就不怎么雅致的招牌下,又添了行小字三十文管饱,招来一片客人目光。
九月廿三,酒楼热热闹闹开了门。
鞭炮炸了三千响,不知哪家雇的舞狮队,在寒凉的秋风中跳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来。
依着西市惯例,开张当天半价酬宾,又听是华家三当家亲自开的店,西市上不少铺家都来捧场了。
“华掌柜开门大吉啊”
“开门大吉,财源广进”
华琼精神抖擞地应付了一刻钟,撑了撑场子,上楼去那间唯一留存的雅间里躲清静了。
她留了一扇门,瞧着一楼的动静。
一群傻孩子,忙得汗也顾不上擦,走路都是三步并作两步,仓促招呼着客人。
大堂坐得满满当当而楼前大街上,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了马车。
他们各个穿着常服,身上的儒生气质却不减分毫,一看就是读书人。
有少年仰头望着“这招牌起得够味儿你们几个快点啊,二楼窗边全是人,别等雅间都满了,还得在大堂里吃味儿。”
这一群,是国子监的学生。
前晌,容嘉树和唐义山商量中午来这里吃饭、给荼荼捧场的时候,正巧被几个同窗听着了,一群人就呼啦啦地来凑热闹了。
唐义山跟在后边,忍不住笑“他们几个耳朵太尖了子敬兄又是从哪儿知道荼荼开张的”
容府的二公子容嘉树脸上一烧,含糊说“你母亲说给我娘听的莞尔不懂事,闹着要来,撺掇了你家三妹妹一起。”
容莞尔不捱这冤枉,一言回击“分明是哥哥自己嘴馋,自己想来,怎么赖在我头上了”
这下,容嘉树连着耳根一齐齐烧起来了,只好把“嘴馋”认下了。
几人进了楼里,只觉得这酒楼里处处新奇,竟然瞧不见小二上菜。
靠墙摆着一排木柜,里头摞了满满的盘子碗筷,人人进门不点菜,先领两个盘,自己挨个厨间去参观,再决定自己要吃什么。
那盘子的样式也与平时家里用的不同,是瓷盘里比较贵的四珍盘一个圆盘横竖两条缝,劈出四个格子来,可以放不同的菜。
珠珠叽叽喳喳“哥,这个怎么买呀我去哪儿买呀”
莞尔也叽叽喳喳“拿着空盘子去讨食,好像叫花子呀。”
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动作慢得出奇。
容嘉树想了想,在一楼转了一圈,悄默声地上楼了。避过拥挤的人流,他一间又一间地找上去,总算在三楼找到了唐荼荼。
一群厨子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尽管穿着跟别的厨子一样的白厨袍,用干净布巾裹着头,她的个头和身段依然很好辨认。
面前三口大锅,锅里不知道在熬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
唐荼荼要防止糊锅,抄着大汤勺转着圈地搅,惬意地哼着别人没听过的曲调。站久了容易腰酸,她身子随着曲调晃悠着,像朵左摇右摆的花。
容嘉树清了清嗓子。
“唐妹妹”他端着做派,温吞又和煦地唤。
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听见。
容莞尔挤了个脑袋过来,亮着嗓子一声吆喝“荼荼姐我哥来看你啦”
撂下这么一声,小丫头贼兮兮一笑,在哥哥的瞪眼中跑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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