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是实诚人。今日设这三场军演, 老将军们都揣着点好强的心思,他们是怀着挑剔的眼光,要验证兵棋有没有可取之处, 看看地地道道学兵法的将军用计用策用经验, 能不能胜过所谓的“数算”。
二殿下不,他不是为了考验人来的,他更像是一把尖刀, 自个儿提刀往前军的胸膛当中刺进去, 把将士们的缺点全坦坦荡荡地剖给江凛看, 等着他找问题。
江凛有一套精准的计算公式, 能清晰地判定出什么兵、做什么事是不及格的。
马车里的江凛定好战策,传话给副尉之后就不管了, 只管在车上授课。
“你看红营将军选的兵种配置, 是一百五十个骑兵, 三百弓兵, 还有五十个狼筅与勾矛。”
狼筅与勾矛是两种尖端如钩的武器,比枪短些, 被攻击时一勾一扯,勾马缰是寻常事儿, 劲大得甚至连马腿都能扯断,留人最好用。
“但他们攻只是攻,守只是守。红方将领只调配了一队骑兵来咱们这边侵扰, 剩下四百个兵全干站着,不说替下疲劳的民兵,加快粮车的行进速度;也没从周围寻材料给粮车增加防御, 这就是无用的行军。”
“兵棋的意义不是固化思路, 而是保持对战局的敏锐, 排列多种组合,寻求最佳路径。你们常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十个娴熟的数据兵扩宽思路,能排布出整个北境所有可能出现的战局来,这就是兵棋的魅力。”
“萧小将军真乃神人也”
陆明睿不停起身折腰下拜,每次起坐,头撞得车顶咚咚响,照样不觉疼。
要不是觉得冒昧,他真想把面前这位神童子拉回师门去授经。
他有意窥探萧小将军的师门,几个老将话里也时常带出这样的意思。可殿下口风很紧,不论他们问什么都闭口不谈,问萧小将军他自己,这少年只是笑笑,一句“不值一提”就带过去了。
这哪里不值一提,这可太值一提了
兵家诸子传承至今,各家都有脉络清晰的传承,一代代师徒上源下流、名士辈出、藏书阁卷帙浩繁才是各门各派最大的底气。
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家,隐姓埋名至今,这少年甫一露面,便携着一飞冲天的惊雷之势,身边却连个教他处世道理的长者也瞧不着这是什么隐世大派放任这样的小天才满地乱跑
可这位小将军写的那套书,甚至“不署名”不署自己名,更没提师门一个字。
他只在卷扉上写了一句“华夏出版社”。问他“出版社”是何寓意,小将军又是笑笑不说话了。
这头,陆明睿在诸位兵圣遗作和后世军事学的对撞中不停冒出新的体悟。而马车外,鞭炮声和冷兵器的碰撞直叫一群兵热血沸腾。
除了六百个推辎重车的民兵,剩下参与实战的兵不足一千,竟能打出三倍于兵力的阵势。
粮车前行五里路,不过一个时辰的事,离城墙越近,东西辅城上观战的兵士全能看清楚了,愈发沸腾,只觉这什么“军演”什么“模拟对抗”真是绝了
蓝营仅凭五百个兵,竟把两方一千六百人马全调动起来了“战死”的亡兵频频退场,拉车的民兵被激惹地热血上头,捡了刀拼死护粮。
简直是十年难遇的奇事谁不知民兵畏死,都是后方城池来的雇工,他们驼一趟辎重领一趟的钱,谁会为了边军、为了护粮而战死不临阵脱逃就是大义大勇了。
城头的老将们震撼地望着底下全军皆杀的情形。
无镞头的箭,没刃的竹刀,去了矛头成了根武棍的长枪,全成了凶悍的武器,在黄沙中斗得你死我活。
“钲钲”
沉厚的乐音穿透战场,主城楼上的鸣金号随之呜呜吹响,大钲与鸣金号是收兵之意。
城头几十令兵提气长喝“蓝营,胜”
粮车送到了,二百多辆满粮车垛得结结实实,还有几十辆缺了轮断了腿、粮草有损失的粮车,全由蓝营送到了西辅城下。
红营领兵的贾将军,一时怔然说不出话来。
他已是壮年了,也算是赤城一员悍将,论战功,同年纪的将领没几个比得过他,跟袁焕那蠢货不一样。战场上,贾将军分明见敌我两方打得有来有往,他自个儿估摸过数量,算到自己会输,但不该输得这样惨。
红蓝两方各一百五十辆粮车,他们蓝营怎么交上去将近二百七十辆路上装了黄沙当粮,还是路上造了车
直到“亡兵”悲愤地蠕动到他身边,一语点破“将军那狗头军师使诈他偷了咱们的营旗”
贾将军“”
回头一看,只见马臀上竖着赤红营旗的将士,全在对面冲着他猖狂大笑。
一群亡兵差点抹眼泪,指着自个儿光秃秃的马悲愤道“他们扒了我们的鞍具,还扯了我们的营旗,安他们马屁股上了”
贾将军的脑子终于迟钝地续上了趟。
两方的粮队间隔好几里地,这个距离,除非戴上千里眼不然什么也看不着。全营只他和副将有两把千里眼,行军途中也不会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看,何况他们还要忙着招架蓝营那群土匪一样的骑射手,看对面看个大概动向便是了。
他只觉得自己派出去的一百来个骑兵异常神勇,劫持了敌营的所有粮车,还时不时地跑回来支援一下。
此时想想,那是屁的“劫持”,那是人家自个儿“护送”自个儿的车扒了所有红旗安马屁股上,改头换面变成了碟中谍
贾将军差点气出个好歹,提着枪噗噗刺沙“歪门邪道这是歪门邪道大战之中哪容得你扒敌人的衣裳”
陆明睿得意一笑“大战自有大战的应对之法。前辈莫要丢了脸面,愿赌服输,今晚带着弟兄们扫猪圈去吧”
城墙上下的兵轰然笑开了。
江凛一路进主帅营,一路都得人护送,不然周围情绪高亢的兵能瞬间淹没了他。
“萧将军智计无双”
“活捉萧将军的赏银涨到二十两啦”
满营都是欢呼喝彩声,和那十年的军旅生活接上了,勾扯出一些让人心口炽热的回忆。
江凛失了定力,听着他们的嚷声笑了一路,可进门摘了头盔,抹了把脸顺便洗了个头,他唇边的笑就隐下去了,立刻恢复成了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
晏少昰盯着他这一头贴皮寸瞧。跟刚还俗的和尚一样,发茬短得能看见青皮,水珠直往衣领淌。
从来仪容端庄的二殿下禁不住想这一头寸头倒是方便,不长虱子不生跳蚤,沾灰沾血都是呼噜一把的事儿。关键还省水,北地水源不丰,冬天结冻夏天旱漠都不好熬。
可在军中推行寸头,怕是又会惹出一群老学究,痛哭流涕念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晏少昰想了一想,只得作罢,给江凛递了块干净帕子叫他擦干头,“可还撑得住”
他连着打了两场对抗赛,第一场全装备疾跑五公里,累得不轻,第二场才在马车上歇了一个时辰。
脑力与体力的高速运转,换别人得累趴下,特战出身的不会,想要不断冲破体力极限,脑袋里就不能有“累趴”这个念头,坐下吃顿饭,站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江凛说了句暗话“身板不行,还得练。”
他怀念自己过去那个高大威猛的躯壳,却知大概是永远回不去了,连着十年军旅,全都是不可深想的往事了。
“第三场怎么打”陆明睿问。
第三场军演的内容也早早定好了,是攻城与防守战。地点选得颇惊险,因为上马关附近没有能打的地方,江凛笔尖一划,选在了赤城。
赤城四面城墙被蒙古轰烂了俩,将士撤退了,百姓逃走了,早成了一座荒城,南北两面城墙全成了窟窿墙,经不住一场强风,唯有东西两面城墙还坚固。这一场军演就定到了东城墙。
晏少昰略一思索“换将,这回我攻。”
被他替下的是一员大将,半下午就早早吃饱了饭,早早热起了身,只等着上战场会会这声名鹊起的小子。谁成想手底下的兵都热好身了,他这个主将被换下去了。
换别人那得发火,可这是殿下,脾气再牛的也不敢跟殿下呛声。
那将军粗着嗓哀哀求了两声“哪有临阵换将的,殿下你这是动摇军心啊。”
底下的兵轰然大笑,校尉传话给都头,都头传话给小兵,渐渐全营笑成一片,千人的笑声聚在一起也似闷雷。
晏少昰听不得笑,看着城墙下笑得东倒西歪的兵,脸色不好看了,吩咐旁边人“每边换二百小兵下去,叫火器营调四百人过来,此战上小炮。”
陆明睿一惊“殿下”
小炮射距一里地,满药填塞能炸开一丈大个坑,即便没站在炮火中心,气浪也会冲得周围从人到马翻个跟头。
这第三场军演上火箭火球,所有攻城械守城械上了个全,都是大家伙,一个攻城车倒了也能砸死几十个兵。就这已经叫几位老将军忧心忡忡了,殿下竟还要上火炮那还得了
“用空弹”
陆明睿思量,空弹能听个响,里边不填塞火药和铁砂,做得瓷实的铁壳子落地甚至不会炸开,几乎没威力。
晏少昰微微一摇头,黄昏之下,他白天唇上点的彩脂褪了色,终于露出点原本的苍白来“用实弹。”
他提气朝着城楼下喝,风卷着粗沙的嗓音,传遍每一个兵的耳朵。
“此战上小炮谁敢再插科打诨、敷衍了事就该你死,死在这片地上,犒赏翻一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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