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问问周大夫。”草儿用消毒纸巾把自己的手擦了一遍, 这还是她在落阳基地养成的习惯,虽然懂得的道理不多,但总算记住了一个病从口入, 手不擦干净, 把脏东西吃进了嘴里,揉进了眼睛里就要得病。
草儿小声说:“我听周大夫说,人若是被狗咬了, 那狗又要病,人也是要得的!就叫疯狗病, 虽说已经给他打过疫苗了,但如果他已经被狗咬了超过一天再打,效果就不好了,还是可能得上。”
“他刚刚朝我吼的样子, 真像疯犬病!”草儿心有余悸。
对方一头红发就算了, 还那样会凶的朝她吼,草儿认定他应当有妖怪的血统。
“你小心一点。”草儿离开前不放心的叮嘱冯玲,“他虽然看着没劲, 好歹是个男人, 还可能是个妖怪, 千万不能小看他。”
冯玲冲她点头, 十分乖巧地说:“好。”
草儿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我先去找周大夫。”
看着草儿的离去背景,冯玲戴上的口罩——她脸上的伤疤太过狰狞,很第一次见面的人打交道时她更愿意戴着口罩, 免得吓到别人。
她把翻译器拿在手里,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红发男人已经拔掉了枕头, 他蜷缩在墙脚, 粗暴拔掉的针孔渗透出不多的鲜血, 他惶然无措地看着进来的冯玲,他没有任何武器,只能不断挥舞双臂,做出一个驱逐的手势。
“你好?”冯玲用英语问道。
她的英语并不好,毕竟学校早就不教这个了,只能靠看视频自学,基地又不能稳定供电,磕磕盼盼的自学了三四年,也才勉强学完了初中的课程。
并且她还不知道自己学的怎么样。
凯恩愣了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呆愣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道:“你……你不是魔鬼?”
从草儿进来开始,他就处在极度的恐惧中,黑发黑眼的人他只在传说故事里听过。
就算有黑发的人,他也不会是这样的长相,这样的眼睛,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种人。
虽然冯玲的英语带着浓浓的口音,但凯恩还是能听清她要说的内容,半猜半蒙也八九不离十。
“你别担心,我们是来救你的。”冯玲蹲到凯恩面前,并不贸然接近他,轻声细语又有些结巴地说,“不会再有人让你学狗爬,也不会再有人放狗咬你,更不会有人不给你饭吃。”
冯玲伸出手,她看着凯恩的眼睛。
可能是冯玲的眼神太温柔又太坚定,凯恩并没有冲她大吼大叫,也没有再挥舞双臂,而是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
冯玲看得鼻头发酸,眼睛也有点酸涩,她偏过头,克制了一下的情绪后拿出了草儿他们的那套说辞:“这里是神明的居所,神明拯救了你。”
果然,这话一出,凯恩立刻抬头,他眼中光芒大盛:“是月神吗?!”
凯恩激动道:“对了!月神就应该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睛!”
——其实他以前认为月神应该是银发,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黑色似乎也能跟夜扯上关系。
凯恩喃喃絮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神不会抛弃我……”
“月神不会抛弃他最忠实的信徒。”
冯玲转过头,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她总算明白草儿他们为什么认为叶舟是神仙了。
因为她们吃了太多苦头,如果对方不是神仙,那为什么要救她们?
他们看了太多人的恶,只能寄希望于神的善。
只有神,能让他们不带任何怀疑的相信。
冯玲轻声问:“你想吃点东西吗?有面包……”
她还没把燕麦粥说出来,凯恩就已经双目放光地看着她,激动地喊道:“面包!面包!”
他变成了驼背,就是为了一口黑面包。
虽然他最后没能拿到。
冯玲抿了抿唇:“我去给你拿。”
冯玲不仅给凯恩带来的加热过的牛奶面包,还给凯恩带了一杯冲水稀释过的羊奶,她端着餐盘,也不催促凯恩坐到床上去,而是把餐盘摆在地上,任由凯恩用手去抓。
凯恩把已经变得温热的面包拿起来——他看着雪白的面包,有些迷茫的看着冯玲。
虽然以前也是庄园主家的少爷,可他在家的时候,吃的面包也没有这么好。
没有这么松软,雪白,带着浓浓奶香。
冯玲笑着说:“这种面包也是麦粉做的,加了糖和黄油,还有牛奶,不过我怕你吃坏肚子,只给你拿了两片,羊奶也是稀释过的,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太多。”
凯恩没把话听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面包塞进了嘴里。
进嘴的一瞬间,他觉得面包似乎在他舌尖化开了,浓香弥漫了他的口腔,他甚至还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他既满足又痛苦的咬下第二口。
直到最后一口面包吃完,凯恩把指尖的面包残渣也舔了一遍。
他一口就喝光了稀释过的羊奶,但这并没有让他觉得饱。
他还是饿得,饿得给他什么他都能吃完。
凯恩小心翼翼地看着冯玲:“你是月神的侍女吗?”
冯玲含糊道:“大约算是吧。”
她有些哭笑不得,估计没有那个神会让她这个脸上带疤的人当侍女吧?那神也太不挑了。
“月神会召见我吗?”凯恩不再觉得这里古怪——神生活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古怪?怎么能拿看人的眼光去看神呢?
冯玲继续含糊:“将来可能会吧,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身体调养好,你的背还有希望直起来。”
毕竟不是先天的,后背也没有鼓包,周远鹤之前说过,如果忍住疼,带上矫正器,矫正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与其说是身体因素,不如说是心理。
他并不是真的直不起背,而是弯的时间久了,不敢再打直。
打直让他觉得疼,可那并不是人无法忍耐的疼痛。
凯恩微张着唇:“真的吗?”
冯玲虽然带着口罩,但微弯的眼睛还是让凯恩看出了她的善意:“当然,但是会很疼。”
凯恩激动道:“我能忍!再疼我都能忍过去!”
他希望月神召见他的时候,他不是个驼背,也不是奴隶,而是个完整的人。
·
“他叫凯恩。”冯玲在休息室里,她坐在叶舟对面,有些紧张的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水杯,水杯是盛着的是草儿娘专程给她倒的温热橙汁。
冯玲把凯恩的名字,来历,都说了一遍。
最后补充了一句:“他不知道他家里犯了什么罪。”
这个时代能把人变成奴隶的罪实在太多了。
叶舟皱着眉:“这里还是奴隶社会?”
叶舟内心是绝望的,他不喜欢奴隶社会,虽然他同样不喜欢封建社会,后者还是要比前者好一点,——毕竟封建社会还要关注一下民生,还知道老百姓是子民。
就算是做面子,那也是要做一做的。
贪官再多,明面上也要做出清廉的模样来。
但奴隶社会,没人讲面子。
人就是私产。
财产,跟子民老百姓那纯粹是两码事。
叶舟头疼的揉揉太阳穴:“那我怎么做生意啊。”
奴隶没钱,可他又不想跟奴隶主做生意,不想间接的去压榨这些已经连尊严都没有了的奴隶。
冯玲却突然说:“草儿他们不都认为你是神吗?”
“只要你降下神迹,那些人就会主动给你送钱。”
“你可以用这些钱救下那些奴隶,买一块土地,让他们建城或庄园。”
“你挣到了钱,也救了人,也没有压榨他们。”
冯玲说话的时候还是不敢看叶舟,她知道自己年纪小,说话没有分量,因此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像叶舟只要表现出一点不满,她就会立刻闭嘴,不会再争取。
但叶舟觉得她说很有道理!
装神弄鬼骗老百姓,叶舟接受不了。
可要是装神弄鬼骗让奴隶学狗爬的奴隶主,那他能接受,毫无心理压力。
“行。”叶舟很果断,他朝冯玲笑了笑:“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
冯玲愣了愣,说来奇怪,她其实并不相信同伴说的在超市工作身体就会变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是超时空科技了。
可自从她进行了“位面跳跃”后,她的身体确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她不会稍微吃点东西就觉得胃胀气,不会忘了吃糖就两眼发黑,就算蹲在地上,也不会在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尤其是心脏,更没有难受过。
叶舟:“试用期有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要是想留在这儿,我们可以再签一份正式合同,正式合同的起步年限是两年,这期间我不能随意辞退你,但你如果要辞职,也要提前一个月递交辞呈。”
“但如果你有急事的话,这些规矩也能调整一下。”
叶舟在这方面很好说话,可能是因为超市里的员工没有一个让他费心的。
大梁朝的人有草儿娘管着,系统雇佣的雇员又都没有多事的。
冯玲朝叶舟点点头,她左右看看,确定休息室里只有她跟叶舟两个人问,她才终于问:“老板,你真的是神吗?还是外星人?”
叶舟想了想,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在一个位面,似乎跟外星人还是能画上约等号的?
于是他大拇指抵着下巴说:“外星人?”
冯玲:“……”
为什么你这么不确定?
叶舟笑道:“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们长得一样,会说同样的话,就算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绝不是人和怪物的区别。”
“那个叫凯恩的人,现在他对你没有戒心,你有空就多关心关心他,他好像不想接触男人。”
周远鹤也进过“病房”,看到男人,凯恩立刻就开始尖叫。
把周远鹤这个当医生都叫的受不了了,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冯玲去跟凯恩接触。
冯玲点点头:“我会的,老板。”
凯恩格外依赖冯玲,他似乎并没有把她当对等的异性,而是把她当成了长辈,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他会给冯玲分享自己分到的食物。
除了第一次以外,之后每次他拿到面包,自己都只吃一半,忍着口水把另一半推给冯玲。
冯玲以为自己的心肠足够冷硬,否则怎么在公共服务中心活下来呢?可在凯恩的目光中,她的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她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只被打断脊梁的鸟,明明千疮百孔,却还带着浓烈的对自由的向往,和对亲情的依恋。
凯恩做错了什么吗?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出生了,长大了,被连累了。
就算他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那他也应该知道自己的罪名,有为自己申辩的机会,甚至能为赎罪而死,而不是成为奴隶。
冯玲:“今天能吃肉了。”
她走进“病房”,餐盘里放着三明治。
夹了纯肉的火腿和培根,还有鸡蛋生菜和西红柿,不仅卖相好,还带着香甜的气味。
凯恩却没有吃,他闻着香味,把冯玲放到地上的餐盘朝她推了推,他小声说:“你吃,我帮你看着,不让他们发现。”
冯玲笑道:“我有,我也有肉吃,天天都有,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你多吃一点,身体变好了,后背变直了,就能被月神召见,以后和我一起工作。”
凯恩惊喜道:“我也能为月神做事吗?”
随后他惶恐起来,连连摆手:“我当过奴隶,不行,我不配!”
他颤抖着看向冯玲:“不行的,不行的,我这样的人出现在月神面前,都是在亵渎他。”
冯玲:“……”
所以你到底信不信神啊?
冯玲:“在神的眼里,人人都一样,你不会因为曾经身为奴隶而低贱,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因为身为贵族或国王而高贵,你们都有同样的四肢五官,神看你们不会觉得有不同。”
这样的话果然又安抚了凯恩。
冯玲在心里叹了口气。
只要把叶舟塑造成神,凯恩就什么都能接受,什么话都会听。
因为神的存在是超越常识的,而在他的常识中,只要是人,就会欺负他,压榨他,虐|待他。
所以他不信人,准确的说是不信男人。
在他备受折磨的这些年来,朝他举起鞭子,欺负他,告他密的人都是男人。
离开“病房”以后,冯玲端着餐盘和水杯去水槽边清洗,草儿娘她们看今天太阳好,正巧在超市后门晒被子,阳光把被子晒得暖烘烘的,晒上一天后,盖在身上就好像有阳光的味道。
“那屋子好!”草儿娘高兴道,“可以摆两张床,我们娘俩也各睡各的!”
“草儿睡觉不老实,好多回都踹我。”
草儿连忙小声说:“也不是好多回,就两回。”
草儿娘脸上看不出生气的模样,笑着说:“咋的?踹你亲娘两回还不够多啊?”
草儿小声嘀咕:“你不也给过我一拳吗?”
“你们母女俩是在上演全武行吧?”在旁边跑步练习连发弩的员工们笑着说。
草儿娘:“差点忘了,我去把我的连发弩拿出来,好好练练。”
草儿更小声了:“……那是我的。”
只不过没人听见。
哎,她头一次拿到连发弩的时候多害怕啊,可她现在不仅不怕,还因为娘总跟她抢,反而觉得这弩珍贵了起来,她自己也是想好好练练的。
“他是奴隶?”草儿跟冯玲闲聊的时候大惊失色。
其他人也围过来。
“关外的鞑子才有奴隶吧?咱们大梁朝是没有的。”
“听说奴隶的孩子身份都随母呢!女奴的孩子还是奴隶,哪怕父亲是贵族。”
“那这些贵族可不怎么样,自己的骨肉,竟然能眼睁睁看着他当奴隶。”
“对呀,看不上奴隶,竟然还要睡女奴,呸!”
女人们义愤填膺,冯玲看她们的表情,觉得这群人十分可爱,就笑着说:“奴隶社会延续了很长时间。”
冯玲看过历史书,知道在近代历史中,解放前夕,还有一些地方是奴隶制。
民族文化不一样。
“那他真是可怜。”
“要不然让李姑给他烧一碗红烧肉吧,从我积分里扣。”
“你不是总买零食吗?还有积分?”
“一碗红烧肉的积分还是有的。”
男人们也好奇:“听说那个红发妖怪害怕男人?”
“这妖怪可真是奇怪,他看起来也是男人。”
冯玲:“他以前当奴隶的时候,奴役他殴打他的监工都是男人。”
男人们叹气道:“我们以前服役的时候不也如此吗?没有工钱,虽说包吃,可一天两个杂面馒头怎么够?一点油水都没有,监工若是觉得我们不够卖力,那便是要上手打的。”
“挨不过去的人可多了。”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不舍得将后生放出来,自个儿服役,死了的不知道有多少。”
“都是爹娘生父母养的,那些监工可没把我们当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男人们越说,越说觉得哪儿的监工都一样,总归是不把人当人。
“好在我们一起地方出来的会抱团!”
“正是!抱团才能不被欺负,总归抢得到馒头,不会饿死,能撑下去。”
“这些奴隶不抱团吗?”
冯玲摇头:“他们不会抱团。”
要么是已经麻木了,要么是丧失了所有反抗的勇气,只敢推波助澜,欺负更弱的人。
或许他们也曾经抱过团,只是得到的残酷无情的镇压。
没有指导前路的人,没有武器,没有足够的食物和体力,没有众志成城的决心,怎么反抗呢?
反抗,不是站出来,举起拳头就能反抗的。
“你真觉得老板是神仙吗?”冯玲在别人聊天的时候问草儿。
她觉得草儿是这难得机灵一点的人。
草儿却点点头,不带任何犹豫说:“当然是,难道你不信?你为什么不信?仙人展示了这样的仙迹,你有哪里不信的?”
“仙人这样仁慈慷慨,你却连敬仰之心都吝啬吗?”
草儿有些骄傲的抬高下巴。
她说出仁慈慷慨和吝啬了!她也有文化了!
冯玲:“不是,我只是好奇,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像人,并且就是人吗?”
草儿撇撇嘴:“仙人才不像凡人,哪有凡人这样的?就说皇帝老爷吧,不是真龙天子吗?但回回收税,他老人家可没手软过,你说说,他都是龙了,怎么不管管那些兵老爷和官老爷呢?”
“皇帝老爷可没救过我们,他都不管我们,仙人却管我们。”
冯玲明白了草儿的意思——草儿认为叶舟做了皇帝都没做到的事,所以他比皇帝高贵,比皇帝高贵的,那就只有神仙了。
逻辑很自洽。
冯玲根本找不到入手点,也不想找入手点。
她已经有些认可草儿他们的话了。
如果信人那么痛苦,那就信神吧。
至少总能心存希望。
冯玲冲草儿笑了笑:“谢谢你。”
草儿眨眨眼:“你谢我什么?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冯玲:“对,你说的很有道理。”
·
正在使用无人机勘测周围的环境叶舟终于在经过两个小时后,看到了悬崖上的人影。
邹鸣和陈舒坐在叶舟两边,莎拉蹲在地上,一起看电视屏幕。
“看起来是监工?”
他们用的是系统出产的最好的无人机,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能保持很远的距离拉近镜头。
叶舟眼睁睁看着几个骨瘦如柴,上|身一|丝|不|挂的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头拱进地里,似乎在吃什么东西,而他们的身旁站着几个肌肉结实的大汉,正在朝着他们指指点点,抱臂大笑。
叶舟的脸色沉下来。
邹鸣和莎拉都看向了叶舟。
莎拉:“要我上去把他们都杀光吗?”
叶舟很想说好,但他忍住了,他冷着说:“杀了他们容易,但杀了他们以后这些奴隶该怎么办?冯玲出的主意更好。”
“奴隶主欠了他们的,应该让奴隶主还,还有那些把他们当狗的监工。”
叶舟看着画面里的“人”。
“人”跪着,狗却站着。
大约只有这里,才有这样的风景了。
叶舟神情冷淡,眼里没有半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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