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可能也像是笔记本的主人那样, 同样变得有异常的时候,赵真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都仿佛有寒风呼啸穿过,吹得他整个人都冷到发僵。
他勉强将自己从狂浪惊骇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定了定神,就像是疯了一样立刻往回翻笔记本,越过每一页正常的叙述, 只去看那些笔迹凌乱而力透纸背的记叙。
赵真意识到,如果真的如笔记本的主人所自述的,他遗忘了所有不对劲的记忆, 那么那些话说到一半就被翻页的记叙,才是那个人真正想要记下来的东西。
这也就意味着,他能够从那些疯狂凌乱的记叙中,拼凑出那个人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就着手电筒冷白刺眼的光,赵真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页页翻过去,小声自言自语的重复着那些残缺不全的语句。
记述的人当时应该思维已经混乱,记下来的东西也颠三倒四, 让赵真颇废了一些功夫,才辨认出那些乱成一团的线条到底是什么字,捋顺了隐藏在那些凌乱字句下的真相。
徒步队进入了长寿村前两天, 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他们在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子悠闲的享受着阳光, 清风, 还有漂亮的山水。
但是某一天, 一位队员在打水时,竟然看到了沉在河底的尸体。
那正是队里的其他队员
尸体的眼睛大睁, 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眼睛赤红不似正常人, 直直的看向河水外面的世界,像是压抑着满心的怨恨。
队员被吓得大叫,踉跄跑回小木楼,找到了笔记本的主人,也就是当时徒步队的队长,想要说这件事。
但是话才说到一半,队员就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站在队长面前,满脸迷茫。
队长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当回事,只是在例行的记录时,想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但是却只写了几句话,就再也没有后续。
队长也忘记了这件事。
然后,他们就像是根本意识不到队里缺了一个人一样,继续悠闲的生活。
可是,队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经常会被水淋湿。
他觉得奇怪,于是某一天早上,他没有离开,而是躲进了衣柜里,想要看看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他就看到,一位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队员,竟然推开了门,带着浑身的尸臭,四肢僵硬的走进了房间。
水从尸体身上滴落下来,沾湿了房间里的家具和布料,而那队员已经开始浮肿,腐肉和松垮的皮肤一起坠在身上,要落不落,随着他的行走而摇晃。
队长在看到队员的脸时,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对啊他是我的朋友,我队里的人,为什么他消失了这么久我却没有发现为什么他现在是这副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队长胆战心惊,又是关切又是害怕。
结果就是这一着急,他在衣柜里弄出了声响。
腐烂的尸体听到了声音,慢慢转回头,看向衣柜,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队长差点被尸体的腐臭味熏昏过去,距离近到他能够清晰的看到昔日朋友身上被泡得浮肿的肉块,而他的心跳也已经提到了最高。
但接下来的事情,队长忘记了,也没有在笔记本上写明。
不过,虽然队长忘记了这件事,但大脑却帮他记住了当时的恐惧。
因此,他开始用审视的目光看待长寿村。
也因此,他发现了很多奇怪之处。
比如,村里没有年轻人和孩子,一个都没有。
虽然村里的老人说,年轻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才不在村里,可是队长在村里呆了许久,却根本没有在村里发现过任何年轻人的用品,也没有相对应的小木楼和房间。
比如,村里的菊花仿佛无时不刻不在盛开。
队长在进山的时候,在民宿遇到了其他要出山打点好事情然后回来隐居的人,他们都说村里的菊花开了两三个月,而队长又在村里待了几个月,却从来没有见过菊花枯萎。
仿佛一年四季,菊花常开不败。
比如,村里虽然家家户户有水井,却早已经荒废不用,而是饮用河水。
河水每逢有阳光的时候,就会清澈见底,甘甜清冽得没有一丝杂质。可一旦到了太阳落山之后,河水就会变成血水。
队长也曾问过村民这是怎么回事,村民却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答案“反正你也记不住,就当是上游死了动物吧”。
种种奇诡之处,开始让队长感到害怕了。
他想要离开村子,却没有想到,每每当他刚提起这个念头,转眼就会遗忘。
队长在笔记本上划下了正字,每一次当他还能记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就在本子上划下一道,最后,积攒了上百次。
而队长也终于想起来,他之前忘记的是什么。
他忘记了村子里的异常,更忘记了自己在忘记这件事。
无论队长如何拼命的想要记住,但那些记忆都转瞬即逝,连让他完整书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队长试图想要将这些事情记录在笔记本上,但他永远无法记下来一件事,总是写了几个字,就会忘记自己本来在想的是什么。
到最后,队长被自己记忆缺失的无力感,和村里越发显现的异常,逼得精神几乎崩溃。
人在绝境之中,依旧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找寻生机。
但,如果意志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
如果连你的大脑都背叛了你,你的眼睛看不到本来应该看到的东西,你的耳朵听不到最真实的声音,就连可以作为证据的记忆也全部缺失。
当你想要做些什么,环顾四周,却只剩下茫然。
那
你要如何走出绝境
你唯一能依靠的你自己,都背叛了你
笔记越是向后,字迹就越是潦草和混乱,连思维都逐渐变得浑噩,措辞越发疯狂。
如果不是笔记最前面的几页表明了主人的身份,赵真几乎要以为,自己在看的是一个精神病人的笔记本。
赵真每翻过一页,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很多事情并没有被笔记本的主人成功记录下来,而是赵真在结合了前后几页的记叙之后,还有页面上残留的一些笔尖划过的笔画,最后艰难推断出来的。
赵真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笔记本的主人即便记录了这些,但他从来没有想起来过,自己曾经将脑海中的东西记录下来。
就像是因为笔记里那些绝望的字字句句,会让队长产生不快乐的情绪,于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这些记忆尽数抹除,从根源上防止了队长不快乐的可能。
也正因为队长的遗忘,所以他才会在想起来自己要写笔记时,从容的翻开下一页,以一副岁月无恙的模样,从容写下那些对长寿村的称赞。
可是,翻开到下一页,队长的挣扎却还在继续。
就像是课上困到无法再管控大脑的学生,却依旧想要努力睁开眼睛,跟着老师记录下知识点。
但是,大脑和神智已经无法支撑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便只能依靠着最后一个执念,强撑着写下一团凌乱的笔画。
字与字想重叠,句子之间失去逻辑,叙述变得艰难,大脑背叛了意志。
赵真光是看着那些笔画和一团团笔尖洇开的墨迹,都仿佛能置身处地的感受到队长的绝望和无助。
当他最后翻遍了整本笔记后,愣愣的坐在沙发上,一时没能缓过来神来。
当年队长的情绪,仿佛穿越过时光,狠狠攥住了赵真的心脏,让他也跟着一同体会到了那样无力的绝望。
要要把笔记给燕哥看,长寿村,长寿村有问题啊
不能留。
赵真的脑海,被这个念头彻底占据。
他站起身时,差点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还是手掌扶住了旁边的柜子,才免去了摔倒在地的结果。
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失去参照物的黑暗中难以计时,赵真已经坐得连腿都是麻的。
他扶着柜子颤巍巍的站直了软麻的腿脚,目光不经意扫过柜子的时候,忽然联想起笔记本里记录的事情。
队长的记录到他躲进柜子,即将要被发现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赵真无法推断出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当赵真看着柜子的时候,后知后觉的想起,既然他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笔记本,那就说明当年那位队长,也是这个房间。
而队长藏身以逃避腐尸队员的地方,就是这个柜子。
赵真扶着柜子的手,顿时僵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祟,他忽然觉得,有股阴冷的气息,从自己手掌下的柜门后面传来。
赵真吞了吞口水,死死的盯着衣柜半天,终于有勇气伸出手,去打开衣柜门查看个究竟。
平日里娱乐圈提起赵真,都会觉得他不仅是个敬业的演员,还是个有担当有勇气的男人,很多导演说起赵真的吃苦精神,都要忍不住竖起个大拇指。
但是此时,赵真却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在剧烈颤抖,血管里的血液疯狂流动,心跳声如擂鼓响彻耳边。
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对赵真而言,却漫长如已经经过了数年。
他伸出去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柜门的把手,尝试了几次却都想要就这么退缩。
赵真一咬牙,终于猛地用力将柜门迅速拉开。
“吱嘎”
因为潮湿的天气而造就生了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柜子里的景象。
早就落满了灰尘的衣柜里,一滩水迹落下来,顺着打开的柜门缺口流淌了下来,轻微的“滴答”声回响在黑暗死寂的空间。
赵真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目光沿着水迹,从下到上的看去。
然后,他就与一张狰狞浮肿的脸相对视。
那尸体身上还残留着荧光色的布料,看起来像是登山装备的一种。
但是因为泡发而肿胀的尸身,早已经将衣服撑裂了来开,腐肉像是被切开的鱼肉,一片片挂在死尸的身上,要落不落。
而惨白的皮肤早就已经从血肉上剥离了下来,在手电筒下几乎透明,甚至能够看到皮肤下面腐烂的肉块和青黑色的筋条。
衣柜里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藏着一具死状可怖的尸体。
细细密密的凉意沿着赵真的脊背,向上攀升。
他不由得想,工作人员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整理物品的时候,干活的时候,是否这具尸体都在透过衣柜的门,在无声的用已经涣散浑浊的眼珠,盯着房间里的人
即便工作人员察觉不对劲回身看去,也无法发现异常,只能嘀咕一声就疑惑的摸了摸头,重新转身干活。
而在赵真他进入房间后,无论是他搬动昏迷的工作人员,还是全神贯注的看着笔记时,这尸体都在用毫无温度的空洞眼珠,在暗处注视着他。
在反应过来这件事之后,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松开扶着柜门的手,踉跄后退,想要拉开与衣柜里尸体的距离。
毕竟笔记里写着,那个队员是在死亡之后自行走进了房间。
这也就意味着,他面前的这具尸体
也可能会,诈尸
就在赵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的下一刻,那具佝偻着腰背被硬塞在狭小衣柜中的尸体,竟然缓缓抬起了头,用高度腐败的脸正对向赵真。
它被塞进衣柜里的姿势很是奇怪,已经突破了正常人骨骼能够弯曲的极限。
就好像这是一团完全没有了骨头的软肉一样。
而现在,它正一点一点的将自己从衣柜里挪出来,迟缓但是坚定的朝向赵真的方向走去,
赵真感觉连自己的小腿肚都在发抖,他立刻转身,想要往房间外跑。
但他的目光却瞥到了昏迷不醒的工作人员们,原本奔跑的姿势立刻僵住了。
他走了,那谁来保护这几个人
他还能跑还有自己的意识,但这几个人,可是完全失去了自保能力,甚至可能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这几个人就会死在那尸体手中。
赵真一咬牙,就重新转身,想要冲过去将那几个人搬走。
但就在这时,被赵真绑在椅子上的工作人员,却幽幽转醒。
一双赤红色的眼珠,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赵真瞳孔紧缩。
白霜在回到房间之后就锁了门。
原本她是和几个女工作人员一间房的,但是断电的时候,几个工作人员都正好不在房间里,而是要么在一楼,要么在其他地方,都在忙着手上的工作。
所以,白霜就一个人被留在了房间里。
她坐在床上却肌肉紧绷,半点不敢放松,眼神频频的往房门处看去,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等燕时洵回来保护他们,或是,等待危险最终的来临。
白霜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站在一把悬在半空的剑下面。
她不知道那把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带来死亡,也不知道那把剑会不会掉下来。
等待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等着等着,一股困意向白霜袭来。
似乎是因为寒冷和紧张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和体力,而黑暗中没有变化的场景,感知不到流速的时间,都在麻痹着白霜的神经,让她逐渐失去了专注力,因为黑暗的环境而生理性的变得困倦。
她的身体本能在告诉她,天已经黑了,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了。
不行。
白霜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还不能睡,她要等着,等着等着什么来着
白霜的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只是困意侵袭的那一下,她忽然就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要等什么了。
甚至当她努力回溯之前的事情,也觉得大脑浑噩空白,根本无法回想起之前的记忆。
就像是大脑先她一步睡了过去。
白霜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但是身体却在本能的想要追寻温暖和床铺,床铺此时在她看来,忽然变得极具吸引力。
挣扎了片刻后,大脑几乎凝固住无法运转的白霜,最终还是抵不过对温暖和睡眠的渴望,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在落进不算柔软的床铺间时,白霜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疲惫了一天的肌肉终于能够得到放松。
翻山跨河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还有一直紧绷着神经带来的心理性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原本想着只稍稍睡五分钟的白霜,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她面色安详,眉眼舒展,像是在疲惫后的睡眠,就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幸福。
但就在白霜睡过去的几分钟之后,床板下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皮肉从身躯上脱离,半坠着一摇一晃,在爬行的时候,拍击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音。
床板也被从下面不规律的撞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床下面隐匿。
但是睡得正香的白霜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事物的感知,依旧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沉沉睡着。
微弱的光亮下,一只肿胀惨白的手掌,突然从床底下伸出来。
那东西扣住床板,一点一点笨拙迟缓的将自己“肥胖”的身躯,从床底下拉出来。
然后它就站在床边,低着头,用赤红的眼珠注视着睡得正香的白霜。
腐臭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水汽的潮湿闷臭的味道。
白霜皱了皱眉,在睡梦中忽然有种被怪物盯上了的不安感,扭了扭身体。
原本一片黑甜的梦乡中,忽然闯进来了一具尸体,那东西浑身腐烂,甚至还有蛆虫在裸露的血肉里翻滚,面目全非的脸辨认不出原本的长相。
正沉浸在幸福和安心的舒适感的白霜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她想要转身拔腿就跑,但是睡梦中,她的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东西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白霜急得几乎想要哭出来,她拼命的告诉自己,这是梦这绝对是梦只要醒来就不用再面对了。
快醒过来,醒过来
白霜猛然睁开了眼睛,惊魂未定的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即便房间里温度不高,但额前依旧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好半天,白霜才从刚刚的惊吓里回神。
她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怕不是睡觉前胡思乱想,才会做梦梦到那么恐怖的怪物。
这么想着,白霜漫不经心的抬起头,目光没有目的的四处看着。
房间里没有光亮,一切都被黑暗吞没,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但在看到自己身边的黑暗时,白霜的目光忽然顿了顿。
她怎么觉得自己旁边这片黑暗,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其他地方的黑暗都是平坦的,没有起伏的。
却唯独自己身边这一小块地方,却好像是有了起伏感一样。
如果再仔细看看
白霜原本眯着眼凑近了想要看清楚的动作,猛然顿住。
好像是个人形
她心中一惊,原本的迷蒙睡意也荡然无存,后背冷汗津津。
像是卡顿的机器人一样,白霜一点一点的抬起头,又是害怕又是想要得个痛快,想要看清自己旁边的到底是个什么。
然而,白霜却对上了一双赤红色的眼珠。
“啪嗒”
一块腐肉从上面掉了下来。
正好砸在了白霜的手掌上。
黏腻阴冷的触感立刻从手掌上,一路传到了白霜的大脑中。
她整个人都仿佛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白霜动了动嘴巴,却连舌头都僵直了一样,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本能的惊叫声都被卡在了喉咙中,卡得她喉咙生疼,一下子连眼泪都从眼角浸了出来。
而那腐尸,却已经缓慢的伸出了气球一样肿胀惨白的手掌,向她的头顶伸过来。
白霜的脑海中拼命的对自己的四肢下命令,心中疯狂喊着动起来啊给我动起来啊
就在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手掌很快就会落在自己的脸上,甚至连腐臭和水汽的味道也近在咫尺时,她终于在挣扎中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控权,一把掀开了被子,连滚带爬的往后退,拼了命的想要拉开与那东西的距离。
“滚滚啊燕哥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小楼中响起。
燕时洵在离开小木楼之后,就立刻直奔向之前那位接待节目组的老爷爷的家中。
在天黑前去找向导时,他已经听向导说过,向导自己在村里没有房子,每次来都会借住在那位老人的家中。
但是燕时洵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了从隔壁小木楼里传出来的细微声响。
就像是绳子与木头相摩擦所产生的“吱嘎吱嘎”的声音。
不,更准确的描述是,坠着重物的绳子在与木头摩擦。
就好像什么吊在房梁上的东西,在随风慢慢摆动。
燕时洵顿住了脚步,目光沉沉的转身看向隔壁的小楼。
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有一段浅淡到几乎消失的印象,在说让他去重新查看隔壁的小屋。
隔壁,隔壁有什么
记忆中只有一团混乱斑斓的色彩,还有抽象到几乎看不出原型的线条,白的,黄的,间杂其中,温暖和诡异的记忆交织存在。
所有截然相反的印象,都在燕时洵的脑海中,熬成一锅无法被辨认出原状的浆糊,让他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燕时洵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想要让自己努力回想。
但是他的指腹,却忽然触碰到一道半弯形的印记。
指甲按出来的痕迹,并且从这个方向和弧度来看,是自己在手掌心里扣出来的。
燕时洵愣了一下,他本来还在疑惑,自己明明不是会生闷气靠着自残来克制的脾气,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指甲痕。
但是就在他向记忆更深处探索的时候,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原本被外力关闭的门,被封锁其中的记忆猛然喷薄而出。
他记起来了。
之所以对隔壁小木楼抱着奇特的警惕感,是因为他在下午的时候,在小木楼里遇到了一位与村民们都截然不同的老婆婆。
她下半身残疾,却有着真心的慈爱与关心,还告诉他,“活着就好”。
可是当他察觉异常,再想回小木楼找那位老婆婆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像是出了门一样,并不在家中。
什么样的人会说出“活着就好”这样的话
经历过生死之间挣扎的人,或是,已经死亡了的人。
燕时洵定了定神,脚下的方向调转,直接走向隔壁老婆婆的小木楼。
他在篱笆外面站住脚步,观察了片刻。
没有光亮,没有人声。
除了“吱嘎吱嘎”的噪音以外,没有任何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这一次,燕时洵没有敲响大门,而是直接手扣住篱笆一撑,就跃进了院子里。
他像是敏捷而充满力量感的大型猫科动物,顶级的狩猎者在靠近猎物时,肉垫落在地面上,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燕时洵轻轻推开了小木楼的房门,走进了已经来过两次却无功而返的地方。
刚一推开门,他就猛然对上一双脚。
燕时洵瞳孔一缩,立刻顺着与他视线平齐的那双脚向上看去。
下午见面时还安稳活着的老婆婆,此时就从上方俯视着他。
绳子死死的拴在她的脖子上,打了死结的绳扣让她没有逃脱的可能。
似乎是因为窒息,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溢鲜血,整个眼球几乎都要从眼眶中脱离。
但即便如此,老婆婆的面容却依旧残留着慈祥平和,并没有因为被吊死而吐出舌头,也没有变成狰狞的死相。
就好像,即便到死亡,她都良善的不愿吓到其他人。
燕时洵仰头与已经死亡的老婆婆对视,不敢相信下午时还慈祥的劝他“活着就好”的老婆婆,竟然只是隔了几个小时,原本鲜活的生命就已经成了僵硬的尸体。
甚至,燕时洵在想,会不会在他第二次来到小楼的时候,老婆婆就已经死亡
在门口仰头默立半晌,燕时洵才收回了视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走上前去,丝毫没有因为老婆婆已经死亡而有所嫌弃或畏惧,而是一抬手抱住了老婆婆的双腿,将她从悬挂着的绳索中抱了下来,随即温柔的将已经僵硬的尸身放在了沙发上。
燕时洵拽过一旁的沙发毯,最后看了眼老婆婆即便死亡也依旧慈祥的面容,无声的叹息了一声,然后,将毯子披在了老婆婆身上。
即便他下午在老婆婆这里,并没有吃那一顿饭,但是老婆婆对他关心的这一份情,他领。
不随意与人结下因果的驱鬼者,也有自己心中的柔软,愿意主动结下原本不必由他来担的因果。
燕时洵垂眸,低声而迅速的念起了往生咒。
如果你没有罪孽的话那就去前往投胎吧。
无论你这一生都做过什么,地府自会审判你的罪孽,衡量你的功过。
你若是纯粹的魂魄,那自然会前往你的下一世。
燕时洵在沙发前站立了几秒钟,当他重新抬起眼眸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与锐利。
既然知道内情的老婆婆已经死亡,那这里对他而言,就只剩下了花园里那些菊花和枯井,还有些值得探索的意义。
但就在燕时洵刚要迈开长腿离开小木楼时,他的耳朵却忽然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声音。
像是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呼嗬,粗重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血沫的模糊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间,没有办法说出来。
而每一寸的前进,都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的艰难爬行,轻微到几乎无法引起他人注意力的声音,就是一个生命在死亡前,能留在世界上全部的东西。
燕时洵果断转身上楼。
然后他看到,他原本想要村中老人家找寻的向导,竟然就倒在老婆婆家的木质楼梯上。
向导的喉咙被锋利的刀片隔开,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顺着楼梯向下流淌,汇聚成了蜿蜒的血河。
不管向导如何努力的用两只手拼命捂住脖子上的刀伤,但也只是徒劳。
他大头朝下的仰倒在楼梯上,已经僵硬到几乎无法转动的眼珠,却第一眼就捕捉到了燕时洵的身影。
向导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向燕时洵说什么,但是一开口却只有“嗬嗬”的声音,血沫充斥着他的口腔,血液顺着嘴角向下,流淌了满脸。
向导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无助的绝望,再也没有之前在村民家中相遇时莫名的傲慢。
他似乎在向燕时洵求助,可却连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
燕时洵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立刻冲到向导身边蹲下,修长的手臂一把捞起向导的头,另一边修长的手指并指做剑,迅速从向导的伤口上抹过。
而他唇瓣开合,止血咒迅速吐露在空气中。
“三声喝断长流水,止住经脉血不留。”
向导脖子上伤口的出血量应声而止。
但是,向导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
他的脸色比原本更加迅速的灰败起来,转瞬间就失去了所有血色,额间青黑像是将死之人。
向导将燕时洵的举止尽收眼底。
他艰难的扯开嘴角,苦笑了一声,原本捂住脖子伤口的手抬起,拉住了燕时洵的袖子。
“没用的。”
向导的声音沙哑虚弱,仿佛风一吹就熄灭的烛火“他把我献给了神,我注定要死在今晚,不管你做什么,都一样。”
他惨然一笑,原本憨厚的脸显露出绝望的无力与渺小。
“人怎么和神斗。”
“是神给了生命,现在,神要收回去了,我阻止不了,不能”
向导死死的抓着燕时洵的袖子,眼瞳却在逐渐涣散。
燕时洵意识到向导一定知道些长寿村的秘密,立刻抓住向导,急促问道“长寿村长寿村究竟怎么回事这里是有鬼怪作祟吗”
向导艰难的仰头看向燕时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
向导原本并不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山外的人,他甚至是带着一种恶意的快感,想要看着愚蠢的山外人一个个跳进地狱,而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临死前的挣扎。
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他和那些被献祭的人,会沦落到同一地步。
向导以为自己是村中一员,却没料到,在村人眼中,他同样是山外人,是不值得一提的生命。
下午在老人家中发过脾气之后,向导就气呼呼的走了,准备去其他村民家中借宿。
但老人却好脾气的找到他,告诉他“小菊死了,你去处理她的尸体,像往常一样”,并且,老人还笑呵呵的向他道歉,说了不少好话。
向导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高兴的应了下来,就在天黑之后,摸来了老婆婆的家中。
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充斥着整栋小木楼的腐尸。
不敌的向导最终还是败在了那些腐尸手中,感受着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连同着身为人的温度也一起消失。
他绝望的仰躺在楼梯上,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好像都只是个笑话。
什么最完满的人生,什么永远不会痛苦的生命哈,哈哈
其实在那些人眼里,自己和其他那些外乡人,没什么两样。
都只是献祭用的肉猪而已。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向导觉得自己将要迎来死亡的时候,却没想到自己最不喜欢的燕时洵,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并且还一副想要救他的架势。
向导觉得可笑,觉得燕时洵伪善,可是却依旧折服于这份被关怀的温暖。
所以,他抓着燕时洵的袖子,拼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的血沫中,艰难挤出音节“离开长寿村。”
“河水,上游,菊花,献祭神明”
向导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变作了气音,刚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他拽着燕时洵袖口的手,也随之滑落,摔在楼梯上。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瞬间闪过错愕,随即陷入了沉思。
向导临死前最后的话语,显然是在真心实意的想要提醒他什么。
河水的上游
燕时洵轻轻放下向导的尸体,随手扯过一旁的窗帘,利落抖开,窗帘在空气中翻飞,随即落在向导身上,将尸身裹住。
给了向导最后一份尊严。
燕时洵没有再留给小楼一个眼神,迈开长腿从小楼走了出去。
向导所言如果是真实的,那他就势必要去河水上游看一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如果长寿村的异常来源于上游,想要根除,就必定要走这一趟。
燕时洵眸光阴沉,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他站在小楼门口,目光沉沉的看向黑暗。
但院子里,白色黄色相间的菊花,依旧在妖异的舒展着花瓣,随风轻轻摆动。
相似的环境激起了燕时洵原本已经被遗忘到浅淡的记忆,身处小木楼时,他重新记起了之前拼命记住的诡异之处,所有的疑点重新从记忆中浮现。
为什么无论村里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菊花甚至在向导死之前,都会最后提示一句菊花
这到底有什么异常之处
燕时洵眉头紧皱。
他慢慢记起,之前在离开小楼的时候,自己曾将菊花瓣拿走。
而那瓣菊花现在应该在他的口袋里。
燕时洵忽然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情,他随手揣进了口袋里,指腹却碰到了微凉柔软的东西。
是那片菊花花瓣。
那一瞬间,燕时洵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重新变得清明了起来。
就像是原本阻碍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的磨砂玻璃被撤掉,于是原本模糊不清的景色变得清晰,只剩下滋滋啦啦白噪音的耳朵开始能够接收正常的声音。
整个虚假的世界,重新变得真实。
一切都豁然开朗。
从进山开始就笼罩着燕时洵的那层薄纱,被猛烈撕去,原本世界的面目在他面前呈现,就连神智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自己原本迟钝而容易遗忘的思维,就像是上了润滑油的齿轮,终于能够重新运转。
于是,眼前的一切真相都变得触手可及,原本遗忘的记忆重新回到脑海中。
所有被忽略掉的疑点,在他快速运转的思维中,被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燕时洵揣在口袋里的手指捻着菊花花瓣,而他的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河水上游,还有向导提到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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