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出现在小木楼前的老人, 燕时洵的警惕瞬间就提升到最高。
无论是生人还是私人,只要靠近燕时洵,他本来就应该有所感应。即便是鬼怪有强弱之分, 但他这么多年与鬼怪打交道养出的警惕性,也应该向他发出警告。
但是,这个自称村长的老人,却让燕时洵并没有这样的感受。
上一个与现在的情况有所相似的, 就是不久前的妹妹阿玉。
不过,燕时洵心中很清楚,这两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
一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村子上,所以没有注意到从身后出现的妹妹阿玉。一个却是他的的确确戒备着的小木楼, 就在他的注视下, 依旧没有发现眼前的老人。
这位村长危险。
燕时洵眸光沉沉, 不经意般抓住身边南天的手臂, 借由着身形的遮挡, 迅速在他手臂上画下安神符咒。
南天眨了眨眼, 眼里还带着懵懂的雾气,转头看向燕时洵, 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燕时洵挂上营业性的笑容,向村长道“我们朋友二人不小心在山中迷路, 全靠着长寿村的热情好客,才有暂时落脚的地方。”
“不过,这样隆重的祭典,我们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不知道村长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村长掀了掀耷拉下来的眼皮, 似笑非笑的看着燕时洵。
“冬至祭, 当然是向我们长寿村的神, 乞求健康与平安,保证从此以后的幸福。”
村长的声音嘶哑,夹杂着的笑意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为奇异,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施舍。
“虽然你们来得奇怪不守规矩,但既然明天是最后的冬至祭,想必师公也愿意看到场面热闹,你们就留下来,在旁观看吧。”
村长的脸上,是奇异的仁慈“长寿村的神,也会庇护于你们。”
话音落下,燕时洵敏锐的发现,在他身边逐渐聚集起来的村民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粗犷,像是野兽一样“呼嗬”着大口大口喘息。
就连一直笑得诡异的柳名,眼睛里都染上了狂热,看着村长的眼神像是在看着神,好像透过村长,他就看到了一切将要获得的幸福。
最令燕时洵头疼的,是他身边的南天。
这家伙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样的表现。
明明南天刚刚才在安神符咒的作用下,恢复了神智和平静,但一旦村长开口,南天就重新变得眼神迷离,甚至还想要从燕时洵身边向村长走去。
好在燕时洵眼疾手快,在南天刚有动作的时候,借着身形的转换,直接一手肘击打在了南天的腹部上,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因为疼痛而没有站稳,摔向了地面。
然后,燕时洵做出惊讶的表情,一手捞着南天的腰,却没有将他拽起来,而是借势一起向地面摔去。
在这个过程中,燕时洵飞快的将怀里姐姐给的那个织物,塞进了南天的怀里。
在村长死亡一般的注视下,燕时洵就像是刚刚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一样,甚至还心态稳定的演出了一把对朋友的关心。
“你是太高兴了吗怎么都没站稳赶快起来,不然村长要笑话我们了。”
燕时洵泰然自若的将南天一把拽了起来,还很贴心的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南天一哆嗦,仰视着燕时洵的目光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泛起惊惧,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燕时洵却只是闭了下眼眸。
南天立刻领会到了燕时洵的意识,闭了嘴什么都不说,任由燕时洵将他拽起来站好。
而这个时候,原本停留在小木楼外的村民们,都重新迈开脚步,越过燕时洵两人,向小木楼走去。
他们手里提着的惨白灯笼,在如同灵堂一般的小木楼布置下,像是前来为死者送葬的光亮,漂浮在黑暗之中,最终汇聚成光点的河流,涌向村长。
村长背着手站在小木楼前,在一片白色的河流中,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燕时洵的俊容上还带着虚假的笑意,眼眸早已冷透,毫无退缩的与村长对视。
半晌,村长先后退了一步,抬手做出邀请的手势,侧身让开通往小木楼的道路。
“那么客人。”
村长死死盯着燕时洵,笑着道“欢迎你,来参加长寿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典。”
“这也将是最后的祭典。”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笑意不达眼底“我已经期盼很久了,就请开始吧。”
他迈开长腿,丝毫没有惧色的向着村长的方向走去。
然后,就在燕时洵与村长擦身而过,踏上小木楼台阶的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耳边仿佛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
像是凝聚在指尖的血滴,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沉沉的向下坠去。
在黑暗中,摔得四分五裂。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侧过身去,缓缓向村长的方向望去。
却只看到村长嘴角无限扩大的笑容,一直咧开到耳根,面容一分为二般骇人。
村长的整张脸都迅速干涸蜕皮,裂纹沿着皮肤的纹路迅速向上爬升,殷红的血液顺着纹路流淌下来,瞬间就将他的脸淹没,血肉模糊。
在村长咧开到极致的嘴巴深处,有一颗只剩下眼白的眼珠。
那眼珠转了转,忽然间,瞳仁从后方重新扭转过来,盯住了就在村长身前不远处的燕时洵。
那眼珠见到燕时洵时,先是惊骇,随即似乎是笑了一下。
然后,一只手臂,猛然从村长的喉咙中向外伸出来。
“噗呲”
带着血水和粘液,手臂从村长大张着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燕时洵强制让自己的心跳恢复到正常的程度上,他想要迈开腿走近村长,但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就定在原地,不能移动。
像是他的四肢都背叛了他的意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而是有更高的存在取代了他的魂魄,控制了他的身体。
燕时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整个头颅向后折去,像是被掰成了两半的血馒头。
那伸出来的手臂微微弹动了下手指,似乎是在确认它的灵活性。
随即,手臂弯折向下,手掌按住村长的胸膛,将自己努力向前拉去。
似乎还有很大一部分依旧在村长的皮囊之下,而手臂正在竭力将自己从这副衰老的皮囊中脱离出来。
先是手臂,然后是肩膀,胸膛,大腿
一整具完整的人形,逐渐脱离开村长出现,双脚稳稳的落在地面上。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那具身躯上鲜红的皮肤,每一道血管的鼓动都如此鲜明有力,却像是皮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让下面的血肉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连带着分屏前的观众们,都因此而看清了这惊悚一幕。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人嘴里为什么能有人啊
这特么的是啥呀我懵了啊,妈妈救命我要回家,我不玩了呜呜呜。
呕,我要吐了,san值狂掉。
恍恍惚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我真的还活着而不是在什么地狱吗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啊啊啊啊
要疯了,头皮发麻。
我本来在加班困得要死,现在直接吓清醒了,这玩意儿也太阴间了
就连视频平台都紧急收到了舆论小组的联络,立刻将原本高清的影像大幅度下调分辨率,让血糊糊的诡异场景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像素倒退三十年。
但即便如此,很多人仍旧心脏砰砰直跳。
在这样的场景下,还能保持镇静的,也唯有燕时洵一人。
最后从村长嘴巴里露出来的,是对方的头颅。
在对方彻底显露在空气中之后,原本村长的皮囊迅速干瘪了下去,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整张人皮,摊在四散开来的血肉中。
就仿佛燕时洵曾在下游长寿村见过的那些腐尸。
它们无法被彻底杀死,只是会变成一团人皮,然后再次裹着血肉出现。
不过,与燕时洵本来的猜测不同,这具从村长皮囊下拔出来的人形,并不狰狞。
相反,对方看起来极为亲切,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原本鲜红的手臂上,从指尖开始一点点长好人皮,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恐怕不会相信这人在几秒钟之前,刚从另一具皮囊下脱离出来,并且浑身血肉如同没有皮肤。
甚至是现在,但凡燕时洵没有那么相信自己,稍微动摇一点,他都会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相信现在自己所见到的形象。
对方看上去是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满头银白色的发丝被整齐的束在脑后,披散在后背上。
他微微笑着,儒雅而有教养,眼眸温和包容,像是无论世人犯下何等错误,他都不会责怪,只会包容接纳。
燕时洵还注意到,对方身上所穿的服饰虽然充斥着民俗的元素,却与村人和村长的打扮并不相同,反倒更加接近他在很多年前随李乘云一起到偏南地区时,见到的一类人的穿着。
师公。
就像是大多数人会将道士和驱鬼者尊称为大师一样,负责村里族里一应生死祭祀的通灵者,也会被村人尊称为师公师婆。
至于偏南地区,这些地处偏僻深山中的师公师婆,除了主持祭祀等重要事务之外,其实还承担着村里医生的角色,村人若是生病,就会来找师公师婆。
而有些文化中,师公也会很多偏门的术法,或是会巫蛊之术比起山外常常是专精一道的驱鬼者,师公师婆更加全能。
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有什么样的传承和奇遇,也就没人知道师公师婆到底身怀几项技能。
也因此,道长大师们最头疼的,就是与师公师婆碰上。
即便是李乘云,在偏南地区时的行事都要更加谨慎。
多年前,小燕时洵在看着那个村子里浑身蛊虫的女孩时,李乘云曾温声告诉他,不要看表面,对于这些狡猾的对手,更多是要从任何诡异的细节里,找出真相。
不过,那时李乘云同样也告诉他小洵,若是你单独遇到了师公师婆,不要赌。只要你觉得自己赢不了就快离开。
燕时洵在对面师公的温和笑意中微微恍神,但眼神立刻重新坚定下来。
师父,我为什么要离开这正是我所追查的才对。
在看到燕时洵的反应时,师公有些惊讶,随即温和的笑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这样也好,我也就不必再苦恼于该如何介绍自己。”
师公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一袭长及地面的袍子如水光波动潋滟,将他衬得更加仙风道骨,看不出半点阴暗诡异,只剩下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亲切高华。
“客人自远方来,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让我有些惊讶。不过也可以算作意外之喜。”
师公的目光温和的移向一旁,眼神中带着些许怀念“我还以为,此生都无法见到那孩子,只能等我走出南溟山之后,才能再去寻找那孩子。却没想到,他自己回来了。”
“真好。”
师公笑道“谁都没有离开南村。”
南村
燕时洵心中一震。
那不就是南天的老家
难不成,师公说的孩子是南天
燕时洵记起,南天告诉他说,自己在梦里梦见阿婆让小南天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靠近南溟山。
难道,南阿婆在防备的,就是师公找到南天
可,南天身上到底有什么
燕时洵咬紧牙关,强硬逼迫自己无法动弹的身躯转头,往身边看去。
结果这一眼之下,他心都凉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南天,消失不见了。
燕时洵赶紧在有限的视野内转动视线,搜寻着南天的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南天。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一摇,一晃。
两个村人僵硬着面孔,一左一右的架着南天,将他往远处带去。
如果按照原本的情况,南天应该会被村长蛊惑,然后自发的在村人的引导下离开。
可是有了燕时洵刚刚几次叠加的安神符咒,让南天硬是从浑浑噩噩中突破了出来,恢复了自主意识。
南天惊慌挣扎着,不断开开合合的嘴巴看起来是在呼喊着“燕哥”,想要让燕时洵救他。
但是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村民的铜臂铁骨一样的钳制,只能不断拼命扭过身来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越离越远。
燕时洵想要冲过去救回来南天,但他尝试了几次,马丁靴却像是用强力胶水粘在了原地一样,根本迈不开步子。
无论他如何咬紧牙关用力,四肢却根本不听他的使唤,纹丝不动。
师公静静看着燕时洵的挣扎,面容上始终带着从容的笑意,高高在上的轻蔑隐藏在他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中。
半晌,他抬腿走过去,长袍从地面上划过,如水波流淌。
“何必挣扎呢”
师公叹息,怜悯的看向燕时洵“你在抗拒的,只是一个你虽然不了解,却是真正完美的世界。如果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挣扎,有多么愚昧可笑。”
“客人,且在一旁等候。”
师公微笑,轻轻躬身向燕时洵行下一礼“等你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将会变成如何完美的模样。”
“人们不再有生离死别,魂魄不再有痛苦,所有的祈祷都会被回应,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师公笑容慈悲,轻笑着与燕时洵擦身而过,步伐沉稳从容,走向南天离去的方向。
燕时洵拼命扭过头向后看去,却只看到他周围原本应该是村里的景象,全都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小木楼,也没有灯光。
只有一盏盏被村人提在手中的惨白灯笼,照亮了一片空间。
村人们面容僵硬,像是蜡像一般,机械的走向最前方的灵堂。
白色的帘幔飞舞,在黑暗中烈烈作响。
一个个牌位前,白色的蜡烛“呼”的被风点燃,疯狂晃动着的光影将牌位一个个点亮。
而在牌位前面,供奉的祭品也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燕时洵定神看去,竟然发现那是什么祭品,分明就是一具具已经白骨化的骸骨
这些骨骼被折叠到一处,像是被精心排盘上桌的乳猪。
在交叉着摆放的骨骼上,稳稳的放着头骨。
那黝黑的眼窝空洞洞的看着燕时洵,鲜血忽然顺着眼窝涌了出来,顺着骨骼和盘子向下流淌,将下面的白布染得鲜红。
触目惊心。
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在他踏上小木楼之前,他在外面看到的小木楼里面的情形,并非如此。
也同样没有这些骷髅当做祭品。
不过,借着白色火烛的光亮,倒是让燕时洵看清了那些牌位上的名字。
柳名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让燕时洵感到熟悉的名字。
徒步队队长的,队长写下的队员们的名字,村里小木楼中零星留下的名字,在网络上有消息的宣布要在长寿村隐居的人的名字
那些人,此时都变成了此时供奉在灵前的牌位,密密麻麻,向无限深处延伸。
在燕时洵眼睁睁的注视下,师公在那具没有合上棺盖的棺木前站定。
他伸出手平伸到棺木上方,微微阖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起符咒。
菊花摇曳着从棺木盖子上曼妙长出,随着阴冷的风微微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黄色的菊花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莹莹光亮,几片花瓣轻轻落下,悠然飘散在棺材下方。
而此时,燕时洵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棺材下面竟然已经不再是小木楼的地板,而是变成了一片河水。
黄色的花瓣在河水中晃动,涟漪一圈圈散开,美得诡异。
然后,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被村民钳制着的南天,竟然被他们强硬拉着推向棺材。
南天一脸惊慌,拼命的想要回头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大张着的嘴巴做出“燕哥救我”的唇形。
而站在棺木旁边的师公,微笑着张开嘴,向南天说着什么。
南天重重愣住了,看向师公的目光带着怔愣的茫然和回忆。
燕时洵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遗留在了原地,一道看不见的障碍隔绝了那边一切声音。
就像是单面镜一样,他看得见,却听不到。
不过,从师公的口形里,燕时洵还是模糊判断出了师公说的话。
师公问南天还记得我吗,孩子,我是你们的神。是你阿婆的宿敌,也是你阿婆和你的村子,一手供奉起来的神。现在,我找到你了,所以也是时候了。
南天在短暂的愣神后更加拼命的嘶吼着,连眼圈都变得赤红。
他在诘问我阿婆呢是不是你对我阿婆做了什么是不是你杀了她
两人间的对话让燕时洵忽然反应过来,从一开始,南天就不是因为意外才出现在长寿村的。
南天是故意被带来这里的,为了师公那个所谓“人间幸福”的目的。
而恐怕,南阿婆早在很多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才会叮嘱南天,让他不要靠近南溟山,不要回到村子里来。
南天这些年想要回到南溟山却屡屡失败,恐怕也是因为南阿婆做了什么,才会让南天无论怎么都找不到回到老家的路。
可是,南阿婆唯独没有料到一件事。
南天参加了张无病的综艺节目,而张无病带着所有人,走进了南溟山下游的长寿村。
也就,走进了南溟山的视线范围内。
南天在梦中梦到阿婆的同时,南阿婆也意识到了南天已经进入了南溟山,所以才会在梦里推着南天让他快走,帮他拦住了身边的魂魄,在阴阳混乱的三岔路口中,硬生生为南天找到了一条回去的生路。
可惜,也许是南阿婆的力量太弱,或是别的原因,南天并没有离开南溟山或是回到下游的长寿村,而是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了上游的长寿村。
这也让燕时洵最开始的疑惑迎刃而解。
南阿婆与长寿村有关联,长寿村与几十年前南村的全村死亡,甚至南溟山曾经的惨状,都息息相关。
甚至,当年南阿婆想要带领着残余的村人进入山中应对的“神”,可能就是这位师公。
也正因为此,所以燕时洵才会不清楚南天进入长寿村的途径。
因为南天根本不是自主进来的,从根源上就与所有人都不同。
南天是师公所需要的重要祭品。
燕时洵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疑惑都变成了一块块思维碎片,拼凑出了原本的真相。
他死死的盯着师公和南天,咬紧后槽牙想要从原地离开,然而即便他用力到修长的脖颈上青筋迸起,却依旧无法移动半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师公半垂下眼睛,面容带着慈爱与平和。
一如摆在神台上的雕像,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
就好像南天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不过是稚童的玩闹,而他包容这所有的一切。
这份慈爱却让燕时洵感到心惊。
他简直觉得自己整颗心脏都冒着冷气,找不到一丝温暖。
村民们面对南天的崩溃和嘶吼,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一个抬起南天的脚,一个按住南天的头,合力将南天举了起来,扔向棺材里。
“砰”
南天被扔进了棺材里。
他伸出手,拼命的扒住棺材的边沿想要向外爬去。
但是村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重新扔回到棺材里。
一次又一次。
南天所有的挣扎都如蚍蜉撼树,根本拼不过村民,最后筋疲力尽,手掌只能虚虚的搭在棺沿上,似乎想要恳求村民不要这样对待他。
然而,村民只是木着脸,毫不留情将沉重的棺材盖推过来。
合上了棺材。
再也看不见南天的身影。
而那些生长在棺材上的黄色菊花,开放得越发娇艳,像是吸饱了养分,身姿艳丽得渗人。
燕时洵眼看着这一切,却连一步都无法上前。
黑暗如水一般从后方袭来,没过燕时洵的脚腕,结实的大腿,然后是腹部,最后没过鼻腔和头顶。
就连那些惨白的灯笼,都变得模糊,如同是为他来送葬。
而原本摔在地上的村长的人皮,竟然在吸饱了水分之后,重新膨胀起来。
人皮裹挟着散落的血肉,像是商店门口的充气人偶,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变回了最开始燕时洵见过的村长模样,没有半分不同。
就好像从嘴巴里吐出一整个人这件事,对村长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受其影响。
村长阴恻恻的看了燕时洵一眼,然后背着手向后走去,渐行渐远。
在他身边,村民们逆向而行,在没顶的河水中依旧行动自如。
就好像
他们本身,就一直都在水中。
而在溺亡一般的窒息中,燕时洵的眼眸依旧雪亮锋利。
他想起来,南天曾经说过,在南村的习俗中,黄色代表的是祝福。
而之前无论是在上游还是下游的长寿村,他所见到的都是黄白并立的菊花,唯独这里的,是单纯的黄色。
不是祝愿安息。
而是,祝福获得新生。
溺水的痛苦和冰冷迅速夺走燕时洵的体力,恍然中,他看到师公转过头来,向他慈悲微笑。
而燕时洵最后一个念头,是
啊幸好,姐姐给他的那个保命织物,他及时塞到了南天怀里。
这样,就算自己一时看不到南天,南天应该也不会出事。
然后,燕时洵被黑暗彻底吞没,重重阖上了眼眸,失去知觉。
然而在南天眼里,一切却并非如此。
从踏上小木楼台阶的第一步开始,燕时洵就猛地停顿在了原地,神情冰冷肃杀,像是看到了值得令他严阵以待的事情。
南天担忧的看了看周围的棺材,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自觉的靠近燕时洵,想要让燕时洵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应该做什么。
然而,燕时洵毫无反应。
就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村长就站在旁边“嗬嗬”的笑着,看向两人的眼神都带着阴毒和快意。
南天摇了摇燕时洵的手臂,想要让他赶紧回过神。可是,燕时洵却挣开了他,独自一人一步步踏上了小木楼的台阶,直直的走向那具被陈列在前方的棺材。
而在旁边那扇打开了的房间里,一道身影缓慢出现。
南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最开始看去时,那道身影是婴孩的模样,随后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然后的衰老刻薄的妇人,老实巴交的村民,贼眉鼠眼的年轻人,背着登山包的旅者,面色蜡黄命不久矣的病患
短短瞬息,竟然有上百种不同的形象闪现。
南天惊呆了。
他一时也不顾上去追燕时洵,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重新看去。
结果站在那里的,分明是一位穿着长及地面的民俗长袍的老人。
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闪耀着漂亮的光泽,像是月华落在了身上织做衣裳,波光潋滟。
而他一头长发都已经变成银白,整齐的披散在身后。
老人的形象让南天一时间愣住了,他忽然觉得,就算是衰老也能如此优雅气质。
光是老人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气度非凡。
而老人温和慈祥的面容,更是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生好感。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南天大骇。
那老人,竟然引导着燕时洵走进了棺材里,然后伸手去合上了棺材盖子。
“燕哥”
南天一时顾不上去赞叹老人的气质,目眦欲裂的几步冲上去,想要把燕时洵拽回来。
但村长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客人,要去哪祭典可快要开始了。”
随着村长的声音落下,一具具腐尸竟然从小木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们有的被水泡发了一样肿胀惨白,有的却像是被风干的腊肉,已经变成焦褐色的皮肉紧紧的扒在骨架上,将整具骨骼清晰的显露出来。
而这些尸体,竟然赤红着眼睛,晃晃悠悠的向南天走来。
南天心中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看到更多的腐尸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就发现,自己和燕时洵已经被这些腐尸彻底隔离开来。
紧接着,“啪”的一声,整栋小木楼的灯光都瞬间熄灭。
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
山中没有灯光,就连月亮也远在山峰之外。
群山之间,没有一丝温暖的光亮。
唯一亮着的,只有被村民们提在手里的惨白灯笼。
然而,白纸糊就的灯笼微微转动,南天却看到那上面写着的,分明是一个恭贺的“恭”字。
像是在庆祝着盛大的祭典。
一双双赤红着的眼睛反射着惨白的光芒,在黑暗中上下漂浮着,向南天逐渐收紧靠拢。
南天心脏颤抖得厉害。
没有燕时洵在身边,旷野和黑暗的不安感又勾起了他童年的阴影,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之下,他连肌肉都紧绷到抽搐,几乎无法挪动。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小腿的疼痛。
南天暗道一声这是抽筋了,完了,恐怕跑不快。
心中绝望。
但是恐惧到一定程度,甚至在南天都能感受到腐尸的指甲马上就要触碰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忽然间觉得自己胸口传来一阵暖意,热得像是太阳落进了他的胸膛。
南天疑惑的抬手按了按,只摸到一个凸起。
然后他才恍然想起来,之前燕哥好像在他摔倒的时候,趁势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恐怕就是这个东西在试图救自己一命。
南天心中焦急,暗道燕哥怎么把这东西留给他了,明明现在看起来,是被封进了棺材里的燕哥更加危急才对。
但是现在即便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南天只能告诉自己,不能让燕哥白白把这东西给自己保命,他不能辜负燕哥。
燕时洵的名字就像是一种力量,让南天忽然生出勇气。
他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腐尸,扭头就往小木楼外面跑去。
南天能够感觉到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中,不断有手臂和指尖在触碰着他,试图将他拦下。
但是他就像是发狂的牛犊,一路狂奔丝毫不敢停下。
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肺部炸裂一般的疼痛。
但是南天咬紧了牙关,将自己喉咙间浮上来的血腥气强行咽了下去,依旧埋头向前奔跑。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不能,不能成为燕哥的拖累
既然燕哥把生的希望交给了他,那他现在只有拼命奔跑,跑到安全的地方去,才算是不辜负燕哥。
然而,一只腐烂的手臂,却忽然从斜里伸出来,在黑暗中死死攥住了南天的脚腕。
猝不及防之下,南天重重摔在了地面上,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血腥气直往喉头里涌。
南天觉得自己的头可能是磕在了什么尖锐物体上,疼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倒抽着凉气,克制不住痛苦低呼着抬起头。
而这一眼,却让他看清了自己刚刚砸中的是什么。
一颗骷髅头。
那骷髅上面空洞的眼窝正对着自己,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用功。
而一点血迹染在骷髅上面,顺着颅骨缝隙缓慢流淌下来。
南天恍惚着抬起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温热,鼻尖也嗅到了血腥气。
不知终点的剧烈奔跑,和丝毫没有收力的重击,让南天的神智开始恍惚不清。
在看到自己一手的血迹时,他竟然只是在心中感叹,啊原来自己真的受伤了啊。
在一片模糊中,南天唯一还记得的,就是燕时洵将保命之物交给他的事。
求生也因为燕时洵的舍生,变成了南天必须完成的执念。
南天的十根手指死死的扣进眼前的泥地里,拼命的想要爬起来。
可是,十根手指在泥地上留下十道深深的沟壑,也露出了下面埋藏的东西。
竟然是一具惨白的骸骨。
南天感受着自己手指下的阴冷触感,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
他竟然觉得,这骸骨好像在冲着他笑,牙颌骨开开合合,仿佛在对他说我就是你。
看看我,我就是你的下场。
骸骨说,我是你必将抵达的死亡,迟来了几十年的结局。
南村,一个都逃不了。
而在这时,拽着南天脚腕的腐烂手臂上传来阴冷的触感,阴森凉意开始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冻得他连牙关都在不由自主的发颤,于是四肢都开始变得不灵活。
而一双接一双的手臂爬上来,拽住了南天的脚腕,小腿,腰
如果南天现在回身看看,就会发现一具具腐尸累加在他的身上,将他死死的压住,不让他再往前攀爬半分。
南天甚至用力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牙龈和舌头都在出血,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
他像是濒死的小兽,仰头发出最后的哀鸣嘶吼。
结果当南天仰起头时,却重重愣住了。
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阿婆。
阿婆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低下头,慈祥的冲他道“我们天天,终于回家啦。”
阿婆伸出手,似乎想要将南天从地面上拉起来“跟阿婆走吧,天天,从今以后,阿婆再也不离开天天,我们祖孙两个,幸福快乐的生活。”
南天恍惚的呢喃“阿婆”
阿婆慈祥的应着“嗯,阿婆来接天天了。”
就像是被迫长大的孩童,虽然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独自面对一切风霜,行走了千里万里,也咬紧了牙关从不喊痛。
但是,在看到慈爱长辈的那一刻,坚强的心理防线瞬间全线垮塌,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想要投进长辈怀里,向长辈诉说自己的一切苦痛。
就好像,还是多年前,会扑进长辈怀里撒娇的稚童。
南天猛然松懈下了所有提防,紧绷的肌肉放松,他轻轻伸出了手,想要搭住阿婆向他伸来的手掌。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阿婆你怎么才来,他们都说你死了”
话说到一半,南天忽然愣住了。
对啊,阿婆已经死了。那,自己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胸口的那一团,烫得像一块火炭,几乎难以忍受。
南天恍然回神,看向前面阿婆的目光沉痛“你不是我阿婆。”
“我阿婆,已经死了。”
在南天话音落下的瞬间,阿婆原本慈祥的面目瞬间狰狞,整个人像是融化的岩浆一般迅速坍塌。
南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即便他在那保命东西的提醒下,意识到眼前的只是假的阿婆,但是亲眼看着最喜欢的阿婆以这个形象溃散,仍旧让他恍然有种这是自己的阿婆在走向死亡的错觉,让他心痛万分。
然后南天就看到,取代阿婆形象出现的
竟然是村长。
村长咧开笑容,语调轻柔迟缓“客人要去哪里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该让客人。进棺材了。”
这一声就像是某种提示,让南天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也恢复了清明。
他骇然回头,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压着一具沉重的棺材。
南天惊呼着想要挣扎出来,但他的腰部以下却被棺材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就见不仅自己这里是棺材。
他身旁的,竟然是一具接一具,密密麻麻的棺材。
南天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于棺材群之中
就像是他最开始和燕时洵在小木楼外面,看到小木楼大厅里摆着的那一具具望不到尽头的棺材。
这让南天骇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以为的狂奔,真的是在向着小木楼外面狂奔吗
还是什么东西遮蔽了他的视线,让他以为的逃跑,变成了自投罗网。
南天心头涌上一阵绝望,觉得自己愧对于燕时洵的期望。
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旁边的异响。
那些提着白灯笼的村民,其中一部分人的灯笼,竟然猛然被山风吹熄。
然后,一具具棺材发出了沉重的“吱嘎”声。
那些灯笼熄灭的村民像是接受到了某种指令,眼神木然的走向棺材,迈开腿跨入其中。
竟然是自己淌进了棺材里
南天大骇,下意识的想要去找燕时洵求助。
可是他发现,在最前头盖着燕时洵的那具棺材上,竟然颤巍巍的生长出白色的菊花。
迎风摇曳。
白色菊花的含义
是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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