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第三进院子时, 燕时洵曾经扫视过这处院子。
正如那个售票的老人所言,第三进院子里摆放着的,都是与白纸湖皮影影像资料相关的东西。
四周的房间里,除了一些光碟和纸质资料以外, 并没有皮影人物或道具的摆放。
房间早已经没有居住或打理, 灰尘累积了厚厚的一层,到处挂满了蜘蛛网, 显出破败的荒芜来。
但是此刻, 每一扇门窗上糊的纸, 都变成了皮影戏的幕布,夕阳变成了影子戏的光源。
可是明明光源在外, 影子本应该向里倾倒,此时却反而映照在枯黄脆弱的窗纸上。
眨眼间, 燕时洵和张无病都觉得自己恍然并没有站在死寂无人的院子里。
而是坐在了皮影戏的台下。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一张张老式木头的桌椅出现,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 红木漆油亮反光, 一双双脚落在完好无损的青石砖上。
燕时洵的视线缓缓上移。
每一张长板凳上,都坐着面目模糊的村民。
他们身上穿着过去样式的衣服, 五官像是融化成一团的颜料,变得浑浊而分辨不清。
但笑声却依旧清晰的传来。
村民们翘着二郎腿, 手里抓着瓜子,兴高采烈的在锣鼓声中等待着皮影戏的开场。
一张张脸望过去, 都隐没在半明半暗中, 仿佛恶鬼咧开嘴巴, 在为人间的哭嚎而拍手叫好, 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生人的绝望哭嚎。
张无病和燕时洵坐在同一张长凳上, 眼神还木愣愣的没有光亮,像是魂魄并没有在此,坐在燕时洵身边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燕时洵很快就发现了张无病的不对劲。
但是,他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依旧沉稳坐在原地,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天地不存在于院落之中,这个空间像是被隔绝开了一样。
没有了大道的掌控,所有的人神鬼都会变得混乱,就连燕时洵也说不清这里的村民究竟是人是鬼,此地是虚妄还是真实。
如果他此时所处的,只是恶鬼鬼气造就的噩梦之中,那他将张无病寻找回来的举动,安知在正常人看来,是否是将张无病主动拉进了噩梦里。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他亲手害了张无病。
恶鬼的伎俩。
最喜欢看着人向着自以为的希望奔去,然后在人以为最后逃脱危机的那一刻,揭露所有的真相,看着人错愕崩溃,为亲手害了亲朋而哭嚎。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视线冷冷的转向前方的舞台上。
在没有搞清楚真相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安知这舞台会不会上演与他有关的剧目。
燕时洵在长凳上安坐,黑色的长裤将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勾勒得流畅,黑色的长大衣披在他的肩膀上,又从长凳上滑下一角,弧度锐利。
而被大衣掩盖住的结实身形上,寸寸肌肉紧绷鼓起,蕴藏着的强大力量在无声处潜伏,准备着应付一切将要到来的危机。
只要周围的那些“村民”擅自动作一下
燕时洵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他微微垂下眼睫,俊美的容颜像是收鞘的长刀,眠虎垂眸无声。
即便坐于完全陌生诡异之地,燕时洵也依旧冷静自在,面容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仿佛身处自家院子一般平静。
燕时洵的脊背挺得笔直,如青松长剑,不曾弯折。
他挺括结实的肩膀将所有从四面八方看过来的阴冷视线,全都轻松自如的扛了下来,没有因为周围村民充满恶意的注视而有半分晃动。
张无病魂魄不知安危,节目组众人情况不知生死,就连他此时所身处的,都不知究竟是何地。
然而,燕时洵锋利的眉眼却依旧平稳,不曾被眼下的危机情况所动摇。
四合院化作了老式的戏院,四周的红灯笼一个个在黑暗中亮起,映红了所有人的脸。
锣鼓鸣响。
好戏将要开场。
村民们僵硬迟缓的转过头,原本死死盯着燕时洵的眼睛,整齐划一的看向舞台。
昏黄的幕布后面,燃起灯光。
一个女人的影子落在了幕布上,一闪而过。
随即,皮影戏正式上映,描画精致的皮影人物一个个出现在幕布后面,道具的山水在幕布上渐次展开。
燕时洵微微抬眼,却在看清了幕布上此时所演绎着的剧情时,瞬间睁大了眼眸。
即便此时只是手工描画的皮影,不及照片那样写实,但匠人登峰造极的技艺,却依旧将人物的五官和身形刻画得生动绝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皮影人物的身份。
谢麟。
第一个出现在幕布上的皮影人物,竟然是曾经年幼稚嫩的谢麟。
燕时洵看到,衣衫褴褛的少年在月色下走进了农田,弯腰抱起了用裹尸布包裹的婴孩。
裹尸布上的血液浸透布料,仿佛一朵朵开出来的花。
那婴孩没有脸,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皮影舞台两侧坐着穿长袍的乐人,他们同样面容模糊,但手中乐器却快如落玉缓如静水。
凄切悲凉的二胡声仿佛女人在夜色下低低的呜咽,最终以唢呐最高的音调刺破死寂的黑夜,仿佛生魂临死前最后的嘶吼与不甘。
少年谢麟抱着婴孩离开,身后远处村庄的轮廓,却逐渐被黑色的阴影笼罩,只有微弱的光亮从村屋的窗户里透出来。
那光亮与冷白月光纠缠,如死者不肯瞑目的眸光。
在某一户村屋的窗户后面,一个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整个村庄随即被黑暗全然吞没,不留一丝光亮。
皮影幕布上,唯独留下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在她身后,太阳升起复又落下。
被红灯笼映成一片血色通红的古老戏院中,燕时洵坐在台下,间隔着幕布,冷眼与隐藏于幕后的女人相对视。
他看到了三十次日出复日落。
阴阳循环,乾坤迭代,生与死交替兴盛与衰亡。
而血红的液体从幕布的最上方缓缓流淌而下,在灯光的映照下,逐渐浸透了昏黄幕布的每一寸。
也将女人的身影照得血红。
她的眼睛死死的注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眼珠在眼眶中滚动,从左到右。
每一个被她看到的村民,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刀斩断了脑袋,头颅猛地掉落下来,骨碌碌滚落在青石板上,只剩下脖颈上血液喷涌如泉。
整个戏场中,每一张桌椅下都滚动着头颅。
无头尸坐在长板凳上,血液染红了衣服,又沿着板凳流淌下来,在石板地面上汇聚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池。
血液逐渐蔓延,延伸到了燕时洵的脚下,将马丁靴的鞋底染上血液,然后依旧不停的继续向上。
像是涨潮的水面,血水泛起波澜,一波一波拍击着燕时洵的鞋面,波动着想要将他吞没。
而他安坐于原地,不同如山。
燕时洵在弥漫的血腥气中抬眸,定定的注视着幕布后的女人,良久,他才张开了口,低声轻轻向女人询问。
“你,是谁”
有关谢麟曾经年少时的故事,连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宋辞,都无法了解到如此细致的地步。
而谢麟又出身于西南地区,据他所说,他出生的村庄,就在白纸湖附近。
既然这女人能够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搬到皮影戏的幕布上演,那她是否是谢麟曾经认识的人。
村庄里的少年又是谁
他之前在海报和报纸上所见全然不同精气神的白师傅,又是否是因为这些年间,村中发生了剧烈的变故
看戏者对故事产生了兴趣,然而皮影戏幕后的操纵者,却不肯再解答。
女人的身影渐渐变淡。
戏台上,乐人手里的乐器还在继续。
然而,出现在幕布上的,却不再是当年的村庄。
而是如今西南地区的公路。
车队行驶在公路上,配乐欢快,从每一扇车窗里透出的人影,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燕时洵眼眸一眯,瞬间意识到此时出现在幕布上的,竟然是节目组
他心中一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躲藏在幕后作祟的东西,从他们进入西南地界开始,就盯上了他们。
为什么
是因为有谢麟在车上吗
没有人为燕时洵解答疑问,就连幕布上那个女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
冷白的圆月从戏院的屋檐后升起,巨大到仿佛就高悬于院落之上,低垂压下的巨轮带着沉重的压迫力。
四周的红色灯笼半点喜庆的意味都没有,轻轻摇晃于血腥气的风中,像是连灯笼纸都是用血液染色。
身边死亡的村民尸体,已经渐渐凉透,就连空气中浮动着的血腥气,都变得冷凝而越发腥臭,让人无法忍受。
然而燕时洵就坐在这样的环境中,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幕布上的场景变换,想要从中找到那个躲藏于幕后的鬼怪,到底想要借皮影戏,说些什么。
节目组的车队在牌楼之外停下,众人鱼贯而出,迈过牌楼。
就在那一瞬间
“噗呲”一声,血液从幕布后四散开来,飞溅到了幕布上。
像是一朵朵开出的花,妖冶艳丽。
然后,血液顺着花瓣缓缓流淌下来,像是冤魂死不瞑目的血泪。
燕时洵不由得全神贯注于幕布上,努力想要从血花后面看出,被遮挡住的场景到底是什么,血液又是从何处而来。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边张无病从一开始就毫无温度的躯壳,忽然间动了动。
燕时洵眉眼一厉,猛地扭过头朝张无病看去,修长的手掌化为手刀直劈向张无病的咽喉。
迅疾的速度掀起一阵风,吹刮起燕时洵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红灯笼的光亮映照在他的眼眸中,透过细碎发丝,他锋利的眉眼如长刀出鞘,利不可挡。
掌风带起大衣翻卷,顷刻间直抵张无病颔下
张无病记得很清楚,在院落中发生异变的时候,自己分明是挽着燕时洵的手臂。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燕时洵忽然就从他身边消失了。
他的手臂竟然扑了个空,差点跌倒在地面上。
张无病晃了晃脑袋,定神朝身边看去,却只剩空荡荡的一片空气。
还有夕阳越过房檐投下来的影子。
最糟糕的是,周围每一间屋子的房门,都在被剧烈晃动着。
像是有人在试图推开上了锁的门,从四面八方朝院子里的人走来。
张无病慌了神,他迅速扭头朝两侧看去,然而一切场景在他的视野中都仿佛天旋地转,找不到可以稳固的定点。
急切的慌乱之下,张无病的心脏剧烈跳动得像是下一秒就会从胸膛里蹦出来,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听不清其他的东西。
而他的求生本能在疯狂呐喊着,让他跑,快跑
张无病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逐渐变得僵硬,手抖到握不成拳。
人在害怕的时候,本能的想要逃避让自己害怕的东西,想要从无法解决的困境中逃离,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然而,张无病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他逃无可逃,也不能逃。
前后的院子都是这处院子,无论他向前还是向后,都始终在一个院子中。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只做了这一个造景,在院子之外的天地,不存在。
最重要的是,燕时洵消失了。
张无病不知道在自己一眨眼的失神瞬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很清楚一件事
他的燕哥丢了,甚至很可能身处于危险之中。
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得去找他燕哥,万一,万一他燕哥此时需要他呢
哪怕燕哥不需要他,他也不能给燕哥拖后腿,要,要努力自救
张无病连小腿肚子都在止不住的哆嗦,却强逼着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房门一扇扇打开。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张无病一惊,猛地回身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正对着他的那扇房门,被从里面猛地推开,摔碎在墙面上。
露出了房门后的人。
然而令张无病惊愕的是,房门后露出的那个东西,甚至称不上是人。
那是一具无头尸。
脖颈以上的头颅不翼而飞,甚至能够看清皮肤下涌动的血管肌肉,还有咕噜噜翻涌上来的血液,血沫堆积在脖颈的断面,像是虚幻的泡沫,一戳就会破裂。
还不等张无病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就在他周围响起。
“砰”
“砰”
一扇扇房门被推开,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人。
然而,和投射到窗纸门板上的影子不同。
所有的“人”,都没有头颅。
血液顺着断裂的血管咕噜噜的流淌下来,一具具无头尸像是新的围墙,将张无病围困在其中。
张无病下意识往后蹭着后退了半步,却小腿一软,险些被凹凸不平的破碎石砖绊倒,跌倒在地。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实际上,他并没有可以后退的地方。
以往保护他的燕时洵,此时却并不在他的身后,可以护他安全。
不。
甚至,他要越过这些无头尸,去寻找燕时洵此时到底身处何方。
张无病只觉得心下涌上来一阵绝望和无力感。
在平日里的闲聊时,他也曾听安南原说起过他自己看电影时的感受,也和赵真谈论过做演员时的所见。
那些爆炸,尸体,血浆,死亡全部都是道具。
演员在电影里死去后,还会在一声“cut”之后,。重新站起来,朝导演笑着问怎么样。
但是没有亲眼所见到真实死亡的人,无法透过电影屏幕,感受到那份真实的死亡和空洞。
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胃液在胃袋里翻滚上涌,喉头发紧,心跳剧烈跳动到危险的数值,耳边只有滋滋啦啦悠远的白噪音,大脑里的一切都被放空。
平日里再聪慧的思维,都会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停止运转,同类的死亡,还有真实的嗅觉视觉,无一不在告诉大脑
你,也会死。
就死于这些邪祟鬼怪的手下。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位强大到足以撑起天地的驱鬼者,冷肃着眉眼,踩踏过鲜血,来将你从鬼怪中救出来。
张无病耳边一片嗡嗡的响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声带却完全失去了作用,吐露不出来一个字。
四周房间里的无头尸,也不会因为张无病的恐惧就停滞不前。
他们迟缓僵硬的抬高腿,从房门中迈出来。
就在那一刹那,张无病眼睁睁的看到,原本血肉模糊的无头尸,忽然间变成了正常的村民。
头颅重新回到他们的脖子上面,裸露在衣服外面青紫冰冷的皮肤,也重新变得柔软而有了血色。
他们竟然重新活了过来。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狰狞恶意的笑容,却唯独眼窝里没有了眼珠,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黝黑,在无神死寂的盯着张无病。
而在那些村民身后,原本隐约透露着夕阳光线的房间,却荡然无存。
反倒被一堵墙所取代。
好像他们原本就身处于一片幕布之后,在离开舞台之后,就隐于幕后。
不见天日。
张无病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仓皇扭过头,视线迅速从四合院中划过。
然后他忽然发现,唯有一间房间,没有村民出现。
那间房门从一开始就没有关上。
透过半掩着的房门,还能看到房间里滋滋啦啦闪烁着雪花点的老式电视机。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电视机里的女人消失,也不见了任何放映的皮影戏。
就像是信号接受不良一样。
或许,会不会燕哥就在那里
这样的念头从张无病心头划过。
另一个想法也出现在张无病脑海中,觉得这也可能是另外一个陷阱,像是鬣狗围困猎物,将瑟瑟发抖的弱小猎物驱赶到角落中,再一举赶尽杀绝。
张无病知道,这可能是让他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自投罗网的死路。
但是,也有可能燕哥就在那里,也可能那里确实是安全之地。
张无病一咬牙,终于在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走来的村民们越围越近,眼看着就要再无处可逃的瞬间,拔腿就跑。
他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速冲向那扇半掩着的房门,一把拽开房门的同时,长腿飞跃过门槛,落进那房间的地面上。
不等张无病站稳,他就立刻抬起头朝电视机看去。
这一眼之下,张无病瞳孔紧缩。
刚刚在房间外面看时还什么都没有的电视机,现在却出现了燕时洵的身影。
从他身边消失的燕时洵,此时就坐在电视机里的画面上,背对着他,像是坐在一处戏院中。
而燕时洵脚下的地面上,到处都倒伏着尸体,头颅滚落满地,无头尸堆积成山,血液汇聚如汪洋。
张无病的心都在颤抖。
他抖着手想要去伸向电视机,却感受到了从旁边而来的阴冷视线。
阴森的寒气顺着他的手臂和脊背,一寸寸蔓延向上,令他头皮发麻。
张无病一寸寸转过头,向旁边看去。
却见那张被挂在墙上的巨幅海报上,有人影绰约。
原本被印刷在海报上的皮影舞台,却好像幕布后面在真实的上演着一场皮影戏,幕后之人操纵着皮影人物,指挥它们或哭或笑。
栩栩如真人鲜活。
海报上的皮影幕布上,女人在仰天笑得颤抖,像是酣畅淋漓的复仇。而原本围在她身边的村民,却一个个的倒下。
血液蜿蜒流淌在女人的脚下。
在同一时刻,电视机上的画面中,燕时洵所观赏的皮影戏里,血液染红了幕布,覆盖了一切。
血色在从电视机画面的每一个边缘,向燕时洵蔓延靠近。
像是有无形的危险,恶意的注视着他。
张无病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他扑向电视机,双手拼命抱着电视屏幕,情急之下简直像是在试图寻找进入电视机的入口,想要冲进屏幕后面,大声提醒燕时洵有危险的到来。
“不行,不可以燕哥,燕哥啊”
张无病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眼泪从眼眶下一瞬间蔓延上来,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淌而下。
急迫仿佛冲破神魂。
直抵天地。
张无病的眼睫颤了颤,面容上的眼泪还在流淌,眼眸里的慌乱和无助却都已经消失,唇角渐渐回落到冰冷的弧度。
他从抱着电视机哭嚎的狼狈模样中缓缓直起身。
当他的面容上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情绪时,就好像原本覆盖在神魂上的那一层假象被抹擦掉,露出下面真实的神魂。
直到这时,才会让人猛地发现
原来那个总是哭唧唧喊着燕哥燕哥的小傻子,也有着这样一张俊美而不怒自威的面容。
张无病冷冷的掀了掀眼睫,微微转过的目光看向旁边的海报,冷肃的眉眼间是高高在上的威严。
仿佛鬼神站在神台之上,审判魂魄与罪孽。
而地狱被他踩在脚下。
下面万鬼哭嚎,烈火终年不熄,灼烧着魂魄。
却不能让他有半分动摇。
无形的气场席卷开来,荡涤了整个院落。
原本聚集在房间门口,张牙舞爪的伸出手臂想要抓向张无病的村民们,也都被惊骇在了原地,不可置信的注视着张无病的背景,空洞的眼窝也流露出真实的畏惧。
张无病却轻笑了起来。
他的声线很冷。
褪去了以往哭唧唧的软怂,像是沉寂于地下数万米之深的冷却岩浆。
即便张无病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任何的存在,敢于忽略他。
“尔等,现在是想要阻拦我”
张无病沉声向海报中的女人问道“你的儿子褫夺生命与死亡,你也想,伤害天地大道期许的奇迹”
“燕时洵。”
张无病的目光从海报上收回,像是那一眼都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重新看向电视机的屏幕,低声轻念着燕时洵的名字,低低的笑声响起,带起胸膛间的一阵震颤。
提及燕时洵时,连他本冷肃威严的眉梢,都仿佛被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恶鬼入骨相,唯一,且最后的生机”
张无病缓缓伸出手,清秀干净的指节一点点靠近电视机,落在屏幕上。
就在他与电视屏幕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整张坚硬的屏幕,就仿佛融化了的铁水一般,任由张无病的手指探入。
他站立得笔直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于房间中。
然而,再无半分人影的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鬼或物敢发出一点声音。
村民僵立在房间门口,整具身躯一点点失去温度,重新变得僵硬而冰冷,然后在夕阳越过房檐照射过来的一瞬间,发出崩断碎裂的声音。
“咔,嚓”
村民们的身躯像是烧制失败的陶俑,寸寸龟裂脱落,轰然倒塌于房门外的院落中,在青石板上化为一堆红砖石。
就连房间里的海报都一切归于原位,没有晃动的女人,也没有上演的皮影,仿佛它只是随处可见的人物海报,上面的人不过是单纯印刷出的颜色。
不会动也不会化身鬼怪。
张无病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他才从床铺中起身,手脚从被窝里带出的软绵热意还没有退去,就被迫睁开了眼睛。
然而这一看,差点把张无病吓没了半条命。
燕时洵竟然就坐在他旁边但是却以平日里对待鬼怪的冷肃杀意来对待他,眼看着手刀就要劈在他的脖子上。
张无病赶紧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求饶“燕哥,燕哥是我啊我小病啊”
他眼泪差点没淌下来,觉得自己人都快要吓没了,甚至连脸颊的皮肤都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掌风。
那种将要死亡于刀下的恐惧感,让张无病连呼吸都下意识停止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燕时洵。
而燕时洵在张无病发声的那一瞬间,敏锐的察觉到了张无病的气息。
坐在他身边的,是张无病没错。
而不是之前那具空荡荡没有魂魄的躯壳。
燕时洵猛地刹住闸,手刀劈在半空中就硬生生的往回收。
最后在张无病一副“要死要死”的神情中,堪堪停在了他的脖颈前方。
距离张无病的喉结只有不到一厘米。
燕时洵挑了挑眉,看向张无病的目光有了温度。
张无病则抖了抖嘴唇,随即像是在巨大的惊恐后脱力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长凳上。
他把脑袋靠在燕时洵的腰身上,虚弱得嘤嘤嘤。
“燕,燕哥qaq你真想杀了我不成呜呜呜。”
燕时洵嗤笑一声,缓缓收回手“放心,像你这么蠢的,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了。之前坐在我身边的,可不是你。”
他一低头,就看到了张无病脸上,在红灯笼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反着光的泪痕,顿时更嫌弃了。
“你还哭了”
燕时洵惊奇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直看着你都没注意到。”
张无病闻言,下意识的一抬手往自己脸上摸去,果然摸到了一手冰凉。
什么时候哭的
张无病眼神茫然,脑海中恍惚出现了很多画面。
院子里的无头尸,电视机里的皮影戏,会动的海报但是最后,这些画面都被眼前燕时洵的形象占据。
“哦哦,对。”
张无病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之前发生了什么“燕哥你莫名其妙消失在了院子里,我找不到你,就急得哭了。”
燕时洵本想要嘲笑张无病,但却猛地抓住他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你是说,我从你身边消失你是从我们之前在的那进院子进来这里的”
张无病不明就里,却还是点点头道“对,本来我死活都找不到燕哥,还差点被无头尸杀了。结果没想到我看了个电视,就出现在燕哥身边了。”
虽然张无病明明记得自己因为救不了燕时洵而急得想哭,对自己到底怎么出现在燕时洵身边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还是记得,在电视机上的画面,就是此时他和燕时洵所身处的地方。
听完张无病的讲述之后,燕时洵本来因为张无病的出现而显露的轻松笑意,也一点点消失在唇边。
“我知道了我在电视里”燕时洵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陷入了沉思中。
他是戏台下的看客。
可他又何尝不是在其他看客的戏台上
在戏院的皮影幕布上,燕时洵看到了年少的谢麟和几十年前的村庄。
而张无病却看到了他出现在戏院中的身影。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燕时洵刚和张无病一起,看到了电视机里播放的皮影戏,见证了那个女人的悲愤。
却没想到一转眼,自己也成为了皮影戏里的一员。
如果他真的死在戏院里,是不是下一个走进皮影博物馆的人,也会看到以他为主角的皮影戏,再疑惑这到底是哪一出剧目
燕时洵沉吟片刻,便拉着张无病站起身,锋利的眉眼重新坚定下来。
他抬眸朝前方的戏台上看去。
从张无病进入戏院开始,戏台上的幕布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画面和人物。两侧的乐人也在瞬间干瘪下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轻薄如纸的皮影。
只剩下了一张染血的幕布,在灯光下孤零零的轻轻随着夜风摇晃。
血腥的气味和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一起将院落笼罩于血色之中。
燕时洵的视线扫视过全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空荡荡的坟墓,只剩下散落满地的碎尸残骸。
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仰着头死死的注视着他们。
燕时洵丝毫没有将死人的目光放在眼里,张无病却吓得抓着他的袖子,怂唧唧的小心将自己藏在他燕哥的身后,目光躲闪不敢看那些死尸。
就像是找到了监护人的孩子。
在没有人保护自己的时候,他可以坚强的走过千里万里,即便恐惧也只会擦干眼泪继续向前。
却在看到监护人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化作了委屈的眼泪,哭唧唧的扑进监护人怀里寻求安慰和夸奖。
当然,燕时洵并不会夸奖他。
只会嫌弃他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张大病,你要是敢用我的大衣擦鼻涕,你就死了。”
燕时洵感受到身后的热度,嫌弃道“我说到做到。”
但即便这么说着,他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手帕,丝毫不温柔的“啪”一声回手盖在了张无病脸上。
虽然他没有回身,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光是凭借着声音和温度,就准确的判断出了张无病站在哪里,手帕精准的拍在张无病的脸上,手法粗鲁的一顿擦。
像是爸爸抽时间给儿子擦脸,还要赶着去玩游戏。
把张无病擦得嗷嗷直叫。
“燕哥燕哥我这是脸不是地面啊qaq。”
张无病嘤嘤嘤。
燕时洵拎着张无病的衣服领子,提着他踩过满地的血液,面不改色的跨过横倒于地面的残尸,眉眼冷静的向外走去。
张无病的话让燕时洵意识到,他们此时并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某个厉鬼或其他什么东西构筑的戏曲中。
无论是他还是张无病,进入戏院之后,就都是皮影戏的一员。
燕时洵无可抑制的想起了之前在海报后面的墙壁上,看到的那张被描绘出来的画面。
皮影匠人躲在幕后,手里灵巧操纵着木棍,引导手下的皮影人物做出种种举动。
让他悲便悲,让他笑便笑。
虽然皮影人物绘制精美,却万般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下,无法自主做出任何举动。
这是燕时洵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想要在根本找不出幕后之人的情况下脱离掌控,方法只有一个
离开被准备好的舞台。
血腥气顺着冰冷的夜风钻进鼻腔,燕时洵却丝毫不受干扰,每走一步,他的思维都在高速运转,整个戏院和四合院的结构都快速的在他脑海中重建。
刚刚在皮影戏中看到的车队抵达皮影博物馆的场景,还有燕时洵自己在进入博物馆之前,惯性的查看整个环境的面貌,都迅速在燕时洵的脑海中搭建了起来,让戏院外的场景也同样向外延伸。
一张立体的地图,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燕时洵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在被幕后操纵皮影之人准备好的舞台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天地。
没有世界,那他就自己搭建世界。
沟通不了天地,那就依靠他自己。
马丁靴踏上戏院的门廊,发出坚实的足音。
燕时洵微微侧头,垂眸看向身边的张无病,微笑着问道“小病,准备好了吗”
“啊,啊”
张无病茫然的抬头“啥”
燕时洵转回眼眸,轻轻点头“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不等张无病再发出任何声音询问,燕时洵就已经猛地一伸手推开了戏院的大门,长腿跃过半米高的门槛,朝着门外漆黑无光的黑暗腾空跃去。
张无病原本迷茫的眼睛,渐渐惊恐的紧缩。
“啊啊啊啊燕哥啊我没觉得我准备好了啊”
在张无病的鬼哭狼嚎之下,两人纵身,越向未知危险的黑暗深渊。
疾速下降带起的猎猎风声从燕时洵的耳边刮过,他的眼眸逐渐明亮,如被点燃了熊熊烈焰。
里面没有畏惧和害怕,只有兴奋。
燕时洵甚至有大笑出声的冲动,畅快淋漓的直面危险和鬼怪所带来的兴奋,在他的胸膛中鼓动,化作新的生机在他的经脉中游走。
鬼气与生机交融,阴与阳融合轮转,太极阴阳循环。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来,带着错愕的不敢置信,紧了紧怀中抱着的木偶。
“竟然消失了”
四合院,摆放着电视机的房间里。
滋滋啦啦闪烁着雪花点的屏幕上,重新出现了影像。
然而,被血色笼罩的戏院中,只有一片死寂。
大红灯笼轻轻摇晃。
却没有半个人影。
而在房间外的四合院里,原本堆积的人形红砖石,轰然散落满地。
眨眼间,便化作了血水和肉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面上。
血液在砖石缝隙中蜿蜒流淌,枯树抖动,狰狞扭曲的树影晃动。
蔓延的影子将满地的血肉吞噬。
连一丁点血腥气都没剩下。
金红色的夕阳晃了晃,院子里一切如常,院门外,是第二进院子。
同样只剩下一片死寂。
官方负责人在打不通张无病的电话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出发赶往西南地区。
一路上,他一边紧紧盯着平板上各个分屏的动向,一边给所有在节目组内知道号码的人拨过去。
然而,电话里却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嘟嘟”声。
没有任何人接听电话。
可是偏偏,每一个分屏上,都一切如常。
只有在闭眼小憩的人,还有在观看光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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