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一手拎着张无病另一手拽着谢麟, 像是拎着两只麻袋一样,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不存在。
张无病之前又是呛了水,又是被寒冷的湖水泡过, 现下整个人软绵绵的没力气, 全靠燕时洵撑着他在往前走。
谢麟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还沉溺在刚刚见到了妹妹的事,一部分神智还没回笼,完全是一副别人说什么他就下意识做什么的木楞模样。
看着这两人的情况, 又看了看那些村庄里走出来的人,燕时洵颇觉有些头疼。
虽然刚刚只有短暂几秒钟, 但燕时洵还是借由从窗户透露出的灯光,看清了最前面几个村民的脸。
正是之前那几个海报上得意骄傲的皮影大师。
也是湖水中的死尸,和戏院里满脸惊恐死去的皮影匠人。
反复出现的村庄意象和相似的面孔, 以及最开始在电视机上放映过的皮影戏。这所有的碎片, 都在燕时洵的脑海中逐渐被拼凑出了完整的拼图, 让他捋顺了整个事件。
出问题的不是皮影博物馆,而是皮影。
张无病自己也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关了光碟机。
现在看来, 张无病的记忆没有出错。
燕时洵和他一起去关光碟机的时候, 危机已经悄然降临, 皮影戏里被村民围困攻击的那个女人, 将他们拉进了皮影戏中。
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无法离开第三进院子, 就连天地也被隔绝在外,无法进行卜算或符咒。
那是因为, 他们根本就不在天地中, 而是在皮影戏里。
跑不出第三进院子, 是因为皮影戏台搭建的景致就是这一方空间, 在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所以之前在第一次进入戏院时,燕时洵两人才会在离开戏院大门后,坠入漫长深渊。
他们进入了操纵皮影的女性冤魂的神魂深处,因此才得以在此窥见一丝真实。
燕时洵猜测,他和张无病现在不是人,而是皮影人物。
人和皮影的身份对调,于是连天地鬼神都欺瞒了过去,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
而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也在证明着他们此时所在的皮影戏,就是当时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一出戏。
只是,曾经苦苦哀求村民放过她的女人,却成为了掌控皮影的人,而所有的村民,都是被操纵的皮影。
只有他们还尚能自主活动,有着自己的思维和意识。
但是燕时洵无法确定,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会有什么事发生,会不会到最后,他们也会像那些村民一样,变成没有了自主意识的皮影,被操纵着活在皮影世界里。
而这些村民
燕时洵抬眼看向村庄里的村民们。
他们已经从最开始静止不动的状态动作了起来,像是接到了指令,手里挥舞着农具,在向他们快速追赶而来。
当年追逐着女人的村民们,此时却被女人操纵着,盯上了他们。
从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上,燕时洵怀疑,是否村民们现在追赶他们,就是为了要将他们真正的变成皮影,永远留在这里。
理智告诉燕时洵,必须从这里离开,回到现实。
但实际情况却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向外通行的路,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绵延的村庄,奔跑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仿佛就是当年逃命的女人,景象渐渐重合。
身后的村民越来越近,逃出生天的可能越来越渺小。
女人愈发的绝望,疲惫到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了,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被山风吹得刺痛,疲惫到极限的身体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却根本不敢停下来,只能靠着惯性机械的往前跑。
好像只要她不停下来,就能跑出噩梦一样的村庄。
没有人能来救她,她颤抖着瘦弱的肩膀,咬牙坚持,却最后还是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女人抬起头,夜幕上无星无月,照不亮她的路。
老天爷啊,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种,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过为什么坏人杀我丈夫,抢我钱财,害我一家性命,却还能活得好好的。
你不开眼啊老天爷,不开眼啊
女人声声句句泣血的指责,绝望的在燕时洵耳边响起。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这一刻仿佛就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女人,他的胸臆间也充斥着对天地大道的愤怒,有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几十年前求救无门的那个女人。
没有人去救她。
但是,却有人在等他。
燕时洵看到,在道路的尽头,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邺澧身着一袭黑色长袍,就连四周的黑暗都被他暴怒的气势惊骇到而退却,而他的眼眸穿透过山间的冷雾和昏暗,紧紧注视着向他奔跑来的燕时洵。
他就像是不会倒塌的巍峨高山,就算天地陷落,他也能支撑起天空和大地,将有他所爱之人的人间,牢牢护于身前。
那是天地都承认的鬼神偏爱。
曾经冷眼注视人间,失望说出人间无救的鬼神,在被心爱的驱鬼者吸引之时,也重新踏进了人间。
因为心爱之人存在于人间,拯救生命,所以,鬼神也与驱鬼者并肩而立。
但是,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
不要,伤害,他的驱鬼者
此刻,鬼神惊怒。
邺澧看到在燕时洵身后追赶他的村民,还有从村庄里溢散出的恶意和鬼气,从燕时洵消失在身边后就一直积攒在心中的怒气,喷薄而发,如巨涛咆哮着滔天。
黑色的雾气从邺澧身后升腾而起。
邺澧迈开长腿,迎向燕时洵而去。
他没走一步,脚下的土地就坍塌一寸,黑暗的深渊侵袭而来,恶鬼顺着断崖攀爬而上,从被酆都之主放开了限制的苦牢中离开,阴冷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村民和村庄上。
原本在燕时洵身后追赶着他的村民们,忽然有种被盯上了的恐惧感。
好像他们只是弱小的兔子,自以为是的想要狩猎猛兽,殊不知激怒了真正恐怖的存在,于是虎狼从围栏中被放出,死死的盯住了兔子的后颈,张开血盆大口。
村民们原本挥舞在手中的农具瞬间停顿住了,奔跑向前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看清了前路的景象时,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邺澧大跨步冲着燕时洵走去,虚假的天地山河在他身后分崩离析,发出巨大的轰响,像是毁天灭地的景象。
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从未在世人面前展示过的酆都苦牢。
高山险峰,山脉绵延,猩红血水汇聚成长河拍击两岸,死尸鬼面沉浮翻涌,锁链之声不绝于耳。
山峰长河,处处皆是凶悍恶鬼。生前罪不可恕,死后酆都偿还。
触目所及之处,都被血色与黑暗笼罩其中。
千百年来被囚困于此的鬼魂罪孽深重,日夜受罚不得离开,啼哭至泣血,惨叫声和嚎哭声绵延不绝,鬼差狰狞狠戾,
群鬼在邺澧脚下的深渊中狂喜尖啸,一只只骨爪扒着残余的地面爬上来,幽暗的目光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锁定住了那些村民。
然后,真正凶残的恶鬼咧开嘴巴在笑,刚刚还气焰高涨的村民,却在瑟瑟发抖。
他们扔下了手里重做武器的农具,转身就拔腿狂奔,拼了命的在往村庄和湖水里跑,好像那里能给他们些许安全的庇护。
但是比起被女人所怨恨而杀死的村民,能够被押入酆都的鬼魂,才是真正的穷凶恶极。
群鬼之中,有生前屠城之人,有杀戮千百人之人,它们的魂魄上,无不缠绕着沉重的罪孽。
而现在,群鬼狂喜高呼,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离开酆都苦牢的机会,兴奋的冲向那些村民,玩弄老鼠一般的戏耍恐吓,看着村民们惊恐的脸而尖锐狂笑。
做恶鬼就是有这样的风险。
总是有比恶鬼更恶之鬼,黑暗深处,还有更深的地狱,地府之上,也有酆都。
而当恶鬼惹怒了立于众鬼之上的酆都之主
只以为是恶鬼的鬼魂,终于在这一刻,见识到了真正的地狱。
他们发出呜呜哭声,悔恨不已。却连带着村庄和湖水一起,被群鬼步步紧逼围攻,肆意摧毁着村屋和村民罪孽的魂魄。
厉鬼嘻嘻笑着,用怜悯的口吻向爪下的村民问,你怎么有勇气去惹那位鬼神的爱人呢,你看,报应来了。
村民想要爬向湖水,却被恶鬼一脚踩碎了头颅。
湖水之下的死尸也被恶鬼捞了出来,抡在手中笑嘻嘻的戏弄。
原本建在湖中央的戏院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周围的村庄和湖水都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到之前的诡异莫测,只剩下被怒气裹挟扫荡后的断壁残垣。
戏院中,原本端坐于戏台上的女性偶人不知所踪。
但是现在,没有人注意到她。
张无病和谢麟都被眼前发生的景象惊呆了,酆都苦牢群鬼嚎叫,将张无病吓得瑟瑟发抖,眼含泪水。不过他还是大抵猜出,应该是燕哥身边的那个人来救他们了。
但本就是刚加入节目不久的谢麟,却根本不熟悉这些情况,也在看到邺澧之后就立刻遗忘了他,脑海中没有邺澧的存在。
他看着裹挟着狂风与黑暗走向他们的高大男人,还有周围狰狞的恶鬼,只当这是鬼要来杀他们了。他心中苦笑,只觉得自己怕不是要死在这里。
然而下一刻,两人的眼睛瞬间睁大,整个人都愣住了。
燕时洵不避不躲的站在原地,他看着向他走来的邺澧,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唇边已经先勾出了笑容的弧度,锋利的眉眼柔和了下来。
在李乘云死后,遇到邺澧之前,他从没有试过与其他人同行,也从不期待会有人来救他。
下雨了自己撑伞,遇到鬼怪一个人打,受伤也独自包扎。
但是,邺澧给了他这份期待,并且让他的信任和期待,从没有一次落空。
邺澧曾告诉他,呼唤他的名,他就会出现。
燕时洵没放在心上,但邺澧,却一直都认真对待。
而现在,燕时洵看着在必死的困局中忽然出现,生生敲碎了整个虚假天地的邺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安定了下来。
有这样的一个人,似乎也不错。
不管是作为同行者,伙伴,或是其他什么。
燕时洵笑着注视着走近的邺澧,还没等开口说什么,邺澧就长臂一捞,用力的将他抱进了怀中。
这是个足够坚实的怀抱,邺澧挺括的胸膛足以遮蔽任何风雨。
这也是一个足够用力的拥抱。
邺澧将燕时洵死死的拥在怀中,修长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像是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想要剖开自己的心脏神魂,将珍宝藏于其中,那样才能让珍宝不被他人抢夺觊觎,不受半点损伤。
燕时洵猛地撞入邺澧的怀中,下颔搁置在他的肩膀上,眼前就是他的脖颈侧面,甚至能够看到因为暴怒和紧张而迸起的青筋。
他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起来,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邺澧微微低下头,轻蹭着燕时洵的头发,颤抖着苍白的唇瓣,在他的发间落下细碎的吻,感受着怀中人的温热和心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在自己的怀中,毫发无损。
邺澧无法描述,当他发现阻止他寻找燕时洵的力量,竟然来源于千年前的他自己时,是如何的惊怒与担忧。
他在害怕,害怕燕时洵受伤,害怕失去燕时洵。
更害怕是自己的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所幸他来的还算及时,事情还没有滑入恐怖的深渊,还来得及护住他心爱的驱鬼者。
“放心,我没有受伤。”
燕时洵笑着道“你来的很及时,我”
不等燕时洵说完,他就察觉到邺澧稍稍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邺澧垂眸注视着燕时洵,然后,轻轻的低下头,靠近燕时洵的脸颊。
他满怀虔诚与爱意,在失而复得后的怒火和庆幸中,在燕时洵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微凉的吻一路向下,像是柔软清冽的晨风吹拂。
燕时洵愣了一下,已经伸向了邺澧的手臂却最终没有推开他,而是愣在了半空中。
最后,带着试探般的,轻轻环住了邺澧的腰身。
在群鬼尖啸和村民们的呜咽哭声中,酆都踩碎了虚假的天地,重现于人间,群鬼乱舞,血水成河,映红了夜幕。
而酆都之主和人间的驱鬼者,却不再将眼神分给鬼怪。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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