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喜嫁丧哭(33)

    作为学院派演员, 赵真从十几岁出道开始到现在,参演过几百个大小剧本,扮演过很多行业的人物。身居高位的权贵、落魄街头的少年、歇斯底里的反派。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 自己竟然还有女装的一天。

    赵真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慌张乱跳的心脏,但是被盖在袖下面颤抖的手, 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他看着镜子里柳眉红唇的自己, 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赵真记得很清楚,他在和小少爷宋辞道过晚安后,还特意定了好几个闹钟, 以防自己早上起不来,然后才在再一次检查完所有行李之后,躺到自己的床上, 放松的进入睡眠。

    但是当他在半梦半醒之间, 被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惊醒。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很多人围着他在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向他搭话, 只是说说笑笑的各聊各的, 好不热闹。

    本来赵真以为, 是小少爷不睡觉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剧,他还很严厉的皱着眉就想劝小少爷赶快睡,不然明天一大早没有办法按照燕时洵说的时间起床赶路了。

    结果, 当他终于睁开朦胧睡眼,向旁边看去时, 大脑却一瞬间空白。

    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了。

    这里不是农家乐整齐温馨的房间,旁边没有宋辞的身影, 而他也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

    而是坐在镜子前。

    赵真本来在极度的惊愕之下, 身体本能的想要起身离开。但是他很快就发现, 自己的大脑做出了决定,但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依旧牢牢的坐在原地。

    他又试着想要动动手指,扭头往周围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都失败了。

    赵真有种魂魄与身体的割离感,仿佛他的魂魄是被强制塞在这具身体里的,还带着没有磨合好的粗糙和僵硬感。

    这感觉如此真实,以致于让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赵真,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谬的念头。

    但那些念头很快就被赵真努力压了下去。

    不管如何猜测,在他无法动弹的现在,都于事无补。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自己找找能够摆脱困境的方法,从这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赵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坐在梳妆镜前面,而样式老旧,上角还带着上个世纪非常流行的鸳鸯戏水图案的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少女稚嫩却美艳的脸。

    少女显然还没有成年,漂亮的脸蛋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但她的脸上,却已经被画上了浓重的妆容。

    拿细线仔细的开了脸,刮去了脸上少女气十足的细小绒毛,光滑的脸蛋上拍了厚厚一层过白的粉底。新刮的眉毛被修剪成弯弯的柳眉,漂亮的杏眼画上了浓重的眼线,拉长了的眼尾让少女看起来过早成熟了起来。而她唇色鲜红如血,像是早早便被催熟的桃子。

    赵真很肯定,这不是自己的脸,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的主人。

    这是谁为什么明明坐在这里的是自己,镜子里却是别人

    况且

    赵真皱着眉,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浓妆的少女身上穿着旧时制式的红色长裙,红绢衫外面披着满绣了吉祥图案的绣花红袍,肩上披着霞帔,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长珍珠项链和金翠首饰。而少女浓密乌黑的头发也被梳成了新嫁妇的发型,上面插满了金质的头饰,显得富贵又喜庆。

    但是透过镜子里照出的房间其他部分,赵真能够看出这家人并不富裕。

    家徒四壁,墙壁发着黑色的霉斑,房梁破旧又堆积灰尘,随便挂了一块破烂污脏的布就算是隔开了床,房间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贫穷的家庭,少女却满身珠宝。

    并且梳妆台比起这个房间,也要崭新很多,像是刚刚搬到这间房屋中一样。

    无论是房间里到处挂着的红色布料,还是窗户上贴着的囍字红色剪花,都在说明着少女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出嫁。

    赵真心里有些纳闷,怎么少女这么年轻就要出嫁甚至身上穿得如此漂亮,和周围的破旧贫穷格格不入,难道是因为少女要嫁的人有钱吗

    但最关键的是,明明出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为什么是他坐在镜子前啊

    他一个三十的大男人,并不想嫁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是谁的新郎官啊这算什么事

    赵真在心里拼命咆哮,但是无奈他的大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嘴巴都张不开,更别提发出一点声音了。

    等等。

    赵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现,少女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坐在椅子上的,而是一直歪歪的靠在椅背上,呼吸也很虚弱,双手无力的搭在自己的腿上,连抓握的能力都没有。

    而梳妆台上,还歪斜扔着一瓶空了的小药瓶。

    是因为药物才没有力气的吗

    赵真的心情因为这个发现,而徒然凝重了起来。

    虽然少女一看就还不到适合结婚的年龄,但赵真原本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少女的身体里的同时,也尊重少女的选择。毕竟人生是少女自己的,她如果选择这个年龄嫁人,那作为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赵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对少女进行评判。

    但是,这个前提是,少女是自愿结婚的。

    赵真还没见过哪家新娘出嫁的时候,会喝下会让全身无力的药物

    难道少女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喝的吗怎么可能

    他一时之间倒也顾不上去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自己,会出现在一个陌生而贫穷的家里,甚至自己现在是一个马上就要出嫁的少女。

    赵真咬紧了牙关,大脑拼命的催促自己的身体动弹,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从房间里离开。

    这太荒谬了年纪这么小,还是非本人意愿的嫁人,他绝对不允许少女就这么嫁出去

    无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种事情是犯法的,是不对的

    出于赵真的意志,他终于在咬紧了牙关拼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后,动弹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不知道是因为少女喝下的药物药效太猛,还是因为赵真的魂魄本不应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光是抬起手臂,就几乎耗光了赵真全部的力气,累得他气喘吁吁。

    赵真抬起手时,瞥到举到眼前的手,也不再是自己本来那双骨骼宽大的明显属于男性的手掌,而是白皙纤细的,女孩的手。

    少女涂着鲜红的指甲,与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浓烈的视觉冲击,红白对撞,令人心悸。

    但赵真刚把手放在椅子把手上,想要撑着这具身体起来,离开这个房间,甚至从婚礼现场离开时,房屋外面从刚刚开始就存在了的喧闹和欢笑的声音,却迅速的由远及近,顺着窗户传了进来。

    外面似乎有很多人,男的女的,他们都在喜气洋洋的说着话“虽然姑娘没什么用,但杨老三这次也算是走了大运了,族长对他真好。他家犯了那么多过错,族长还愿意让他家姑娘嫁给土地神。”

    “可不是吗,姑娘都是赔钱货,养了十几年等一出嫁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白白赔了这么多年的钱。但杨老三家这个,嫁给土地神之后竟然还能拿那么多钱,杨老三都快乐疯了。”

    “好在杨老三家是两个姑娘,要不然大姑娘这一跑,就真的一点补救的方法都没有了。”

    “二姑娘原本是要嫁给宗老家那个傻子的吧族长本来说等过几年二姑娘长大了,再看情况让二姑娘嫁土地神的,这样姐妹同嫁一个,也算是娥皇女英的佳话了。结果听说是因为二姑娘长的好,小小年纪就漂亮得不得了,被宗老家的傻子一眼看中,哭着闹着非要娶她,宗老拗不过,就给了族长一块良田,族长就同意让二姑娘嫁过去了。”

    “没错,原本二姑娘的嫁礼日期都定了,就在她姐姐出嫁后几个月。结果没想到,她姐姐竟然是个伤风败俗的竟然和隔壁嘉村的人跑了,真是臊得慌”

    “还好有二姑娘替补,要不然这事可就毁了,土地神不一定要多生气呢”

    “不过杨老三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别看人家前十几年没能生出儿子,但这回等他一拿到钱,可不就有新媳妇了族长不是说了吗祖宗都托梦了,说只要杨老三的罪孽还清,他就能生儿子。”

    “这回肯定能了,谁让杨老三他妈不好,把晦气过给了杨老三,才让他娶了个不能生的媳妇。这下老娘媳妇都送去赔了礼,土地神肯定会息怒的。”

    “说起新媳妇,杨老三开始看了没有”

    “看了看了,前两天别村的表亲不还说,他那个当了大官的侄子,单位里有个可好了的小姑娘,正好和杨老三很配。说是这两天就能送过来,我看了照片了,那姑娘可漂亮了,听说还是读过书的呢,一看就能生儿子。”

    “杨老三这一家的福气可真大,啧啧,我当年娶媳妇的时候可没人帮我掏钱。”

    “嘿嘿,二姑娘可是个漂亮孩子,就是可惜,就这么送过去了,也没有和村里的小伙子高兴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别让别人听到了。嘿嘿,哪是没有过啊,有过啦你是没看到,那胸那屁股。那滋味,啧啧啧,就是可惜当时你没在。”

    “我们好几个都舒服得不得了,就你因为出去采办结婚用的东西没在,表哥,你运气不行啊。”

    那些谈话都重叠在一起,嗡嗡嗡的像是苍蝇在叫,让赵真不太能分辨得出每一句都说了什么。

    但是好在梳妆台就在窗户旁边,赵真皱着眉努力想要听清时,还是隐约听到了不少。

    大姑娘二姑娘什么嫁神怎么这里面还有土地神的事

    赵真越听越糊涂,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和旁敲侧击从村支书家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的燕时洵不同,赵真只是隐约觉得有些违和,就像是人的潜意识在提醒着他,有危险在潜伏。

    但是,人的本能就是抗拒危险,忽略身体对自己发出的警告。

    赵真即便有些疑惑,却也只是当做自己当演员太久的后遗症,胡思乱想的太多而已,并未深究。

    在燕时洵和村支书谈话,找杨函问清情况时,赵真都在和其他嘉宾们专注的录制节目,并没有分心给其他事情。

    更何况,赵真并不清楚,早餐店老板杨光对燕时洵说过的话。

    所以他越是听外面那些谈话,就越是糊涂,完全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其中夹杂着的一两声猥琐的笑声,还是让赵真不舒服的皱起了眉。

    同样作为男性,他自己虽然全身心扑在自己的事业和所热爱的演戏上,但是在成长过程中,他没少听过旁边的男性有过这样的反应。他太知道这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了。

    对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有这种评论什么东西

    如果赵真还是平常的状态,他很愿意直接走到说那种话还发出臆想笑声的人面前,直接警告那人收收那些肮脏的小心思。但是事实是,他现在被困在一具少女的身躯里,并且四肢力气全无,连从椅子上起身都要花费几乎全部的力气。

    赵真咬着牙,药物造成的虚汗让他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扶着梳妆台和墙壁,想要撑着这具稍稍动弹一下就气喘吁吁的身体,离开这间房间。

    什么结婚去他妈的结婚

    赵真心里满是愤怒,他发誓如果现在自己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他绝对要抓出那个敢喂药的人,冲那个人挥上两拳,然后人证物证俱在的直接报告给官方。

    竟然敢逼迫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这群人渣

    然而事实是,赵真连这间房都走不出去。

    刚走了几步,赵真咬着牙让自己撑到了朝向后面的窗户旁边,想要从窗户翻出去,找机会避开人跑走。然而他无力的手指连窗户的插销都打不开,更别提翻出窗户了。

    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时间到了,外面的人涌向房门,从外面推开了来。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窗户旁,想要逃离的少女。

    为首的几个穿着喜庆红衣服的婆婆媳妇惊呼了一声,赶忙走过来,伸出常年干农活重活而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了少女,将新嫁娘搀回到梳妆台前,强制将她压到椅子上坐下。

    赵真憋了口气,努力想要挣脱自己面前两个上了年纪女人的手臂,然而却纹丝不动。

    那婆婆满是皱纹的脸并不像老人一样显得慈祥可亲,她的脸画得极白,又把眉毛画得粗重如碳,看上去就像是死人俭妆一样,狰狞可怖。

    赵真仰起头,看到那些婆婆媳妇们将自己团团围住,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七嘴八舌的说话。

    “二姑娘,你别怨婶子说话不好听,你能嫁给土地神是你的福气,但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刚刚那是想要干什么想学你姐姐一样吗你这是给你爹丢脸”

    “是啊,二姑娘,这是一桩好亲事啊,你想啊,等以后你都不愁香火了,大家都要给你上香哩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能往哪跑你以为你是杨花那个狐狸精迷得隔壁村的杨光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还带她私奔吗别想了没人能救你”

    “唉,朵儿啊,你听姑姑一句劝,姑姑是过来人,知道你喜欢隔壁村的杨函。但是别等了,死心吧,他不会来的,也不会带你走的。杨函他爸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会允许杨函做出这种侮辱家门的事情的。”

    “你也别太害怕,等你之后就知道了,这是对你好。有多少女人生了儿子都没办法进祖坟,也写不进族谱呢。等你嫁过去,你就能在族谱上有名字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对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儿子和香火更重要呢以后你有人给上香,别的女人都不一定有。”

    “你就别想着跑了,能跑到哪里要是误了吉时,小心土地神怪罪下来,到时候你爹也就要生你气了。”

    “是啊杨朵,你可别不识抬举”

    赵真看着自己眼前那些开开合合的血盆大口,恍惚看到了无数怪物张开了嘴,想要吞吃掉女孩还年轻的生命。

    里面血肉淋漓,冤魂遍地,却不得逃离。

    不过感谢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说话语气不好听,她们直呼少女的名字趾高气昂的指责,倒让赵真知道了少女的名字。

    杨朵。

    只是,杨光是谁杨函这个名字好像也很耳熟,在哪听过呢

    赵真皱起了眉。

    忽然,如同福至心灵一般,经历过之前节目组在野狼峰遇险的他,忽然跳出了原本正常人的思维,在另一个科学不曾涉足的范围里,找到了能够解释自己现在情况的答案。

    自己难不成,是离魂了

    赵真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之前在山神庙被巨鼠追赶甚至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并且因为燕时洵身上种种奇妙,他开始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存在。

    所以,他刚刚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在睡着了之后魂魄离体,跑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体里。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少女本来的魂魄去了哪里

    赵真不是燕时洵,对很多事情只是听说了个皮毛,隐约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但至于到底情况与真相如何,他完全没有头绪。

    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救。

    赵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婆婆媳妇将自己按在梳妆台前,而自己挣脱不得。

    从纸糊的窗户上,有桔红色的霞光从外面透进来。

    已经黄昏。

    “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围在新嫁娘身边的婆婆们拍着手,欢快的笑了起来。

    她们厚重死白的脸上,因为笑容而皱纹一层层堆积,白粉从脸上抖落下来。

    本来徦白的脸上,因为皱纹而出现了一道道失去了白色的纹路,就像是一件烧瓷上出现了裂纹蔓延。

    诡异而渗人。

    赵真连忙偏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些年长女人的脸。

    可她们还在高声喊着“吉时到了新娘子要出嫁了”

    “新娘子出嫁,嫁神咯”

    “保佑杨家,保佑旺子村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屋里屋外,都接二连三的响起一声声应和的声音。

    女人尖利的声音高喊着吉利话,还有不少人拍手和叫好的声音。这些喧闹的声音混杂在一处,而唢呐锣鼓齐响,声调高亢而热闹,就与寻常出嫁时的热闹场面无异。

    可是,赵真却能感觉到,从自己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绝望与悲凉。

    孔武有力的中年媳妇搀起赵真的手臂,强行将少女因为被喂了药物而无力的身体搀扶起来,带着他向房门外面走。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满脸喜气的朝少女笑得开怀“朵儿啊,没想到最后还是你给你爹争气啊你姐姐就是个废物,白眼狼老子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倒好,直接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妈的”

    “不过这下好啊,这下我就有钱买新媳妇了。朵儿你放心,你有了弟弟之后,咱们家就算是后继有人了,等过年去上香的时候,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也很开心吧。”

    另一个婆婆笑着上前,将手里的红盖头放在少女的发上。

    红色的布缓缓落下,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她看向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眼,是房门外血红色的天空。

    残阳血红,泼洒整个村子,院子里拥挤的人群身上也被染得血红,每个人的笑脸,都仿佛被血液浸透。

    终于,红盖头落下。

    少女的视野,彻底成为了血一样的红色。

    赵真无力的被架着走出房门,前一刻他还期盼着的自由,现在成为了通向地狱和死亡的路。

    他拼命的想要往后挣扎,但奈何身体里半点力气也无,只能拖拽着双腿,顺着两边架着他的中年媳妇的力气往前走。

    每走一步,下身就撕裂一般的疼痛,令他冷汗津津,几乎迈不开双腿。

    绝望和无助将赵真淹没。

    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演员赵真,而是变成了少女杨朵。

    她被关在了柴房里,无助的哭泣和绝望的求助没能等来谁来救她,却只等来了狞笑着的年轻人们。

    她在惶恐与疼痛中等待了很多个日夜,可最终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最后连魂魄都麻木,原本的哀求和哭泣,都堆积在心中,酿成了怨恨和愤怒。

    村里的婆婆媳妇将她从柴房里带回了家,为她描眉画唇,为她穿上漂亮的嫁衣,昂贵的首饰。

    这些也许曾经是她孩童时的期望,也曾天真的踮着脚,向着某个少年害羞又大胆的问,愿不愿意娶她做媳妇。

    可是,当霞帔金翠真的落在她的身上时,这些却都只成为了对她死亡的宣告,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对这个世界、对村子和亲人所有的期盼。

    她憎恨这个世界。

    赵真神情恍惚,唢呐声就响在耳畔,锣鼓的声音欢快庆贺,所有人的道喜声、欢呼声、大笑声,都成为了喜乐最好的伴奏。

    可是,这些却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大脑变得浑浑噩噩,一片浆糊。

    他不再疑惑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上凤冠霞帔,魂魄在一个将要出嫁的少女身体里,也不再想着怎么样才能从这里逃离。

    他就像是彻底融入了这里,成为了村子的一员。

    他就是少女杨朵。

    因为姐姐和别人私奔,所以他被族长拿来顶替了他姐姐,代替姐姐嫁给土地神,却也绝了他心中数年隐秘青涩的爱恋,彻底斩断了他和他所爱的少年的美好记忆。

    而因为他的出嫁,他的父亲会拿到一笔钱,可以娶新媳妇,可以生新的儿子。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他。

    所有人都在为他高兴,都在喜气洋洋的相互道贺,说他有福气,说他父亲有福气。

    可只有他,满心绝望。

    今日是他的出嫁礼,他的新郎,是土地神。

    太阳落山,月亮将出,是为昏礼。

    太阳将整个村子淹没成血海,当他抬起头时,眼前却只有红色。

    血一样的红色。

    那是最后被他刻在眼睛里的画面。

    喜轿摇摇晃晃,从村子里穿过,两旁都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婆婆媳妇,她们笑着,嘴里唱和着祭祀的祝词,向将要娶亲的土地神道贺。

    土地庙前落了轿,他被搀扶出来,强按着脑袋跪了地。

    叩首,再叩首。

    赵真的视野迷蒙扭曲,只能从红盖头的最下面,看到地面上一双双的鞋,和靠近又远离的地面。

    香火的味道缭绕在他的鼻子前面,呛得刺鼻。

    头颅昏昏沉沉的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然后又被抓着手臂抬起。

    可赵真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在扭曲着旋转,像是从被打碎了的玻璃看着支离破碎的世界。

    所有的光影都折射着奇怪的角度,画面重叠交缠,耳边的笑声和祝贺声也遥远得仿佛已经相隔几十年的光阴。

    红盖头下,鞋子开始从下到上的褪色腐烂,原本光可鉴人的地砖也变得裂纹纵横,破旧而丑陋。

    甚至,赵真在恍惚间竟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红盖头缝隙中闪过的村民,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具白骨,整个骨架骤然坍塌在原地,变成一堆溅起粉尘的粉碎骨头。

    可是当他迟缓的眨了下眼,再看去时,又哪里有什么骨头,依旧是鼓掌叫好的村民。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地面上搀起来,力气之大甚至让他双脚离地,直接腾空。

    红盖头的缝隙里,出现了黑色棺木的一角。

    赵真迟钝生锈的大脑,忽然意识到了这群人想要做什么。

    他仓皇抬头,软绵绵的身体拼命的挣扎着,想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微小的力气反抗旁边的人。

    “不,不要。”

    赵真听到自己在说话,可是话一出口,便变成了少女绝望又恐惧的声音,稚嫩的声线里带着哭腔“你们要干什么不,我不要放开我”

    可是,没有了力气的少女,连声音都微弱得像是蚊呐,被唢呐的声音掩盖。、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在意。

    有人将他拦腰抱起,然后重重的摔下。

    赵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移了位,痛到半天都无法呼吸。

    然后,他感觉从红盖头透过来的光,越来越阴暗。

    而耳边,也传来了木料之间摩擦的声音。

    外面村民们的欢笑和叫好声,连同着那些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都在渐渐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模糊。

    赵真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棺材。

    那些人把他扔进了棺材,然后又合上了棺材的盖子

    他浑噩的大脑因为诧异和愤怒,终于像是突破了什么限制一样,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人说的嫁给土地神,竟然是要活埋这个名叫杨朵的女孩子吗他们给女孩喂了药,强迫她与土地神拜堂,然后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可是,她还活着啊她还在呼吸,还在哭泣,还在绝望的乞求啊

    听听她的乞求,别这样对待她

    怒气从赵真心底升起,力气忽然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红盖头,然后伸出手臂向上,想要推开自己头上的棺材木板。

    可是。

    “铛,铛,铛”

    长钉被一锤一锤敲进棺材里,将棺材四角死死钉上,又浇了铁水在木板的缝里,将棺材彻底封死,连一丝缝隙和空气都不留。

    赵真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封闭在逼仄狭小的棺材里,密不透风的空间里,空气稀薄,连他愤怒的呼喊声和求救声都无法传出去。

    还活着棺材里的人还活着他们不能这样做

    赵真想要说这是犯法的,想要让外面那些人悬崖勒马,但是他的声音却只能回荡在棺材里。

    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少女在绝望的哭喊,苦苦恳求。

    她胡乱的喊着姐姐,喊着杨光哥哥,喊着杨函哥哥。

    她哀求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哭泣的乞求着族长和叔叔伯伯们放她出去,不要把她关在这里。

    她会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别把她关在这里。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明明少女还活着,却身处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耳边所听,只有自己。

    棺材被抬起,然后又落地。

    一铲铲的土被洒落在棺材顶上,发出微小的碰撞声。

    少女慌乱哭喊,可是没有用。

    闷热狭小的棺材里,她伸手不断抓着周围的木板,试图找出一条缝隙能够供她逃离,哪怕劈了指甲,鲜血顺着手指蜿蜒也没有停下。

    少女喊哑了嗓子,可是,厚重的土壤终究还是将一切掩盖。

    再没有半点声音传来。

    连着一起失去的,还有空气。

    少女哭干了眼泪,最后从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她不再乞求。

    她开始怨恨,所有的愤怒和怨怼都在心中翻涌酝酿。

    在棺木中,她人生最后的时刻,所有她这一生的情感,牢牢的刻在了她的魂魄上。

    她恨自己的姐姐,如果不是姐姐逃跑,她不会因为要代替姐姐而被嫁给土地神。埋在这里的,本不应该是她

    她恨杨光,那个她曾经快乐的喊着哥哥的少年,明明信誓旦旦的告诉她,只要她帮忙掩护他带着姐姐离开,他就会很快回来,将她也一起带走。

    可是,那个当了她十几年哥哥的少年,没有再回来,一次都没有

    柴房里她忐忑又期待的日日夜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杨光没有回来带她离开,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意冷心灰,从希望变成了无望。

    杨光失言了,他是个骗子

    她恨杨函,明明他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又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明明她哭得这样凄惨,为什么杨函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像杨光带走姐姐那样带她离开

    她恨她的父亲,母亲。

    她恨村里的族长,宗老。所有袖手旁观的叔叔伯伯,婆婆婶婶

    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亡,对她的哭喊哀求都视若无睹。

    他们所有人都笑着看着她被扔进棺材里,又被埋在这里,不得离开。

    没有人,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没有人来救她

    棺材里越发稀薄的空气,让少女的思维开始迟缓,大脑停止思考。

    可是,她始终在抓挠着周围的木板,嘴唇也被她咬出了鲜血,顺着肌肤蜿蜒流淌,染红了嫁衣。

    她拼命的伸出手,想要向上,想要,离开

    放我出去,我还活着,我还有呼吸和心跳。

    别抛弃我。

    别,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

    赵真猛然深吸了一大口气,原本渐渐向意识深处沉沦的大脑,重新恢复了运转。

    他的耳边不再出现那些少女绝望怨恨的呼喊声,眼前也没有了那些村民和一道道闪过的故人的身影。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头顶就是棺材的木板。

    赵真的手从自己的身上和旁边摸索过,发现木板上到处都是抓痕。

    然后,当他的手摸到了一片冰冷阴寒的触感时,他整个人都猛然僵住了。

    鸡皮疙瘩顺着手掌的皮肤向上蔓延,赵真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他意识到了自己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是死人的手骨。

    没有了血肉,只有一片阴冷光滑的,骨头。

    赵真浑身僵硬,一点一点偏过头,向自己旁边看去。

    一片黑暗中,他看到自己身边那手骨的主人,逐渐散发出莹莹红光,让他得以看清棺材里的一切。

    那是一具穿着鲜红嫁衣的尸骨,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只剩下一具惨白的骨骼,在红色的光芒笼罩其中。

    而赵真刚刚无意识抓住的,正是那尸骨的手骨。

    他和一具尸骨,躺在同一口逼仄的棺材中,因为空间的狭小,中间甚至没有留半点缝隙,唯一的间隔,只有衣服。

    他的身体,紧挨着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在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之后,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触电了一般立刻将手中的手骨扔出去,然后拼命的向另一边缩去,想要尽可能的远离那尸骨。

    可是如此狭小的空间,他紧贴着木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惨白的手骨轻轻落在血红色的嫁衣袖上,手指骨蓦然屈了屈,然后竟然抬了起来,轻柔的放在了尸骨的腹部上。

    像是安详的睡姿。

    血红色的光芒中,赵真眼睁睁的看着,那骸骨的头骨慢慢传动,朝向他的方向。

    那黑黝黝的眼窝里没有了漂亮的眼珠,只有血红色的光芒落在其中,像是荡漾的血液。而原本美丽稚嫩的容颜,也早已经腐烂成了血水,最后变成了惨白的骨头,辨不清面目。

    在那对眼窝注视下的赵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得几乎成了一块木头,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看到那骸骨张开了牙颌骨,像是在冲他乞求,冲他哭泣。

    可声音早已经冰冷粗粝,不似活人。

    “别丢下我,救救我。”

    “放我离开,我还活着。”

    赵真听到那骸骨,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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