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前朝后宫的, 竟是多事之秋,各种事情皆扎了堆。
一个病中的老太妃薨了,又是母家落罪之人, 若是过些时日死了,此事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太敏感了。
致和帝得了消息之后,吩咐戴权的第一件事便是宫中禁止议论此事。
且不管周太妃之死到底有无猫腻,若是让人议论开来,便以讹传讹的,什么话都编派得出来,伤的都是皇家的脸面。更有甚者会搞得人心惶惶。
接着,这些时日替周太妃诊治的太医全被传入宫中, 另有太妃身边服侍的人, 今日跟着张芷、叶妃去周太妃宫中探望的宫人,另有仵作等,也都传来待命。
仵作验尸的结果, 周太妃身上查不出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也就是周太妃虽然临死之前十分激动, 却并非死于人为。
而这段时间给周太妃问诊过的太医们也纷纷拿出了诊治记录, 无论是从病情还是到药方, 太医们也没过错。
然后便是问当时在周太妃宫里伺候的宫人们。
因太医说了周太妃需要静养,张芷和叶妃一同进入周太妃宫里, 身边只有周太妃的心腹宫女伺候。因天然的立场关系,这个宫女并非第一个被询问的。而别的宫人, 都在外面伺候, 只听见周太妃高声呵斥张芷那一段话。
这段话倒是许多人听见的, 也与周太妃的死状吻合。周太妃死的时候, 是突然激动暴毙,连眼都没合上,还抓了张芷的玉佩。
然后听见了张芷和周太妃完整对话,又相对中立的证人,便只剩叶妃一个了。
叶妃小心翼翼的看了张芷一眼,这一眼落在致和帝眼里。
张芷紧紧的捏住了袖中的双手,这段时间,她和叶妃相处不错,办事有商有量,至少没有明面儿上的矛盾。但是这里是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凶险丛生的后宫,张芷也不知道关键时候叶妃会向着是谁说话。
然后叶妃便如实将事情陈述了一遍。
叶妃心中飞过许多思绪,面上也保持着目睹太妃过世之后适度的惊恐,但叙述却很清晰。出身普通,但在后宫能平安养大儿子,叶妃太懂得后宫的生存法则了。
她知道周太妃之前那些和颜悦色说给张芷听的话,什么日后母仪天下是说给自己听的。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五皇子也是皇上的儿子,凭什么有福气的,母仪天下的便是她张芷
她也知道现在东宫占尽优势,实际上周家什么都不能做,能争取个不被满门抄斩,留着点儿血脉,保全了六皇子,日后照应一下周家后人,周家便有一线希望。
那么周太妃故意让自己听那些话,让自己看这一幕是为什么呢是激起自己的欲望,奋力替老五一争;还是故意留着自己这个证人,让太子妃如芒刺在背
可惜,周太妃不能回答她了。
现在周太妃被仵作验尸之后,已经换了衣裳,整理了仪容,不再面目狰狞,而是安详的躺在那里。
而叶妃很快便做了选择,将发生在周贵妃宫里的事情一一道来,虽然话语间略显紧张,却并未说谎。
周太妃已经死了,周家已经败了,她没有必要这个时候替周家作伪证,得罪如日中天的东宫。
致和帝听了一耳朵后宫的官司,手上转动佛珠的节奏都没乱半分“周太妃薨逝,按太妃礼下葬。”留下这句话,致和帝便摆驾回了自己的寝殿。
叶妃和太子妃应是,此事便过去了。仿佛在致和帝眼里,周太妃这样的死法只是巧合,太子妃运气不好而已。
不然能怎样呢周太妃上了年纪,有病在身,无中毒迹象,没有受伤。她死了,无非是作为在后宫熬了几十年,活得够明白,知道周家败于政斗。看到东宫的人,伤感周家从此风流云散,过于激动,引发身上旧病而死。
这些时日前朝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致和帝分外繁忙,还分了大半日听一场后宫的官司,难免影响精神。回到寝殿之后,戴权也没说别的,对致和帝道“皇上,您该歇息了。”
致和帝确然有些累了,似乎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直接让宫女服侍上了龙床。
太子妃和叶妃都没受到责罚,这件事仿佛只是前朝诸多大事中间的一件小插曲。
因周太妃是先皇后宫仅剩的老人了,得了应有的哀荣,但因周家的事,也未特别厚葬。前世因为司徒硫上位,这位太妃的葬礼格外隆重,举国守孝。这一世,倒也守了国孝,不过是以日代年,百姓家里一日不许宴乐罢了。
周太妃死前和太子妃有些摩擦于皇家而言,并非什么好事,致和帝特地下了令不许乱传,甚至许多官宦人家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贾家能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是因为张家的关系。毕竟当事人太子妃便是张家的姑娘。而现在的张家对贾赦已经大为改观,不,岂止是改观,甚至还有些依赖。
张修借着恭喜林如海高升的机会,来了一趟荣国府。
说是来道贺,现在这情况但凡是个明白人,谁贺得下去啊。又不是人人都是前世的荣国府,还能大肆庆祝贾元春封妃。林如海高升,但这户部尚书位并没有那么好坐。
议事依旧是在贾政的书房,贾敬、林如海、张修皆在座,其他便再也没有旁人了。
直到这时,贾家兄弟和林如海才知晓了周太妃之死的全部过程,以及叶妃的对此事的态度。
张修道“原本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皇上也没追究,甚至太子妃掌管宫务的差事都没被夺,但是老夫这心理总觉得不踏实。”
贾敬道“若是这个过程,太子妃殿下并无错处,自然不该受罚,皇上如此处置算是极为公允。可是周家这个处境,周太妃这身体状况,这样的死法,终究是想替周家做些什么。当年皇上登基甚是艰难,周太妃母子对皇上多有支持。”
这也是贾赦穿越之后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又听贾敬说了不少,才知道部分当年的事。
但是论年纪,贾敬、贾赦、林如海都是比致和帝小一辈儿的人了。张修今日亲至,便将当年的事说得更透了一些“不止如此,当年皇上能手顺利登基,周太妃于皇上颇有恩惠。当年内忧外患,那场逼宫可比岩亲王这次凶险多了,叛军真的冲入了后宫,皇上是在周太妃宫中躲着等到了你父亲带兵救驾。”
这最后一句话,张修是对贾敬说的。自那以后,贾代化便坐稳了经营节度使一职,直至过世。甚至贾敬孝期满后,致和帝有意提拔贾敬再做京营节度使,却被王子腾用计夺了职位。
这样在座的人便都懂了,林如海道“其实眼下的局势,谁都知道东宫不用再对周太妃赶尽杀绝,皇上自然能够想到。而周家出了这样的事,也消磨了皇上对周家的感情;周太妃是在用几十年前的旧恩为周家、为司徒硫搏最后一点出路。”
将死之人,用这种惨烈的方法提醒致和帝我当年有恩于你,瞧在这些恩惠的份上,你饶司徒硫和周家一命。
张修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周家罪责难逃。但皇上若是看在当年份上,或许周骏誉虽是难逃一死,周家还有望流放些涉罪不深的年幼子孙吧。而且周太妃这也是提醒司徒硫,在尚未作出实质性谋逆之举之前退步抽身,或许还能留一条命在。”
贾赦静静的听着几人分析,贾、林、张三人的话自然不无道理,但是贾赦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沉吟片刻,贾赦道“听岳父说当年的皇位之争比之现在更惨烈得多,周太妃能在如此乱局之中护着忠顺王成功活下来,还能对皇上施恩,这样的女人,她的死不会那样简单。”
听了贾赦这样说,三人不由自主的都瞧向贾赦。只听贾赦接着道“有本事的人,向来是自负的,而且不少能人因为这份自负撞得头破血流。其实真正难得的是有自知之明的聪明人。当年局势那样乱,周太妃却没有自恃聪明参与夺嫡,保全了母子性命。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周太妃洞察世事的能力只怕更胜从前。她自然能看出周家已经一败涂地,也能看出不管皇上如何,司徒硫的野心在东宫面前已经暴露无遗,而现在东宫的实力,司徒硫已无胜算。如此情境下,与其求存,不如报仇”
听到报仇二字,其余三人尽皆一愣。
“于硫亲王府而言,报仇可比求存难多了。”张修道。
贾赦道“可是如方才岳父所分析,即便周太妃仗着对皇上那点恩情,用自己的身死提醒皇上放司徒硫和周家一马,然后呢没有人能千秋万代,曾经参与过夺嫡的人,总有一日被斩草除根,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司徒碧登不了基否则周家和司徒硫即便能够苟延残喘,也仅限于致和帝活着的时候。
听到这里,贾、林、张三人神色越发严肃。明明知道贾赦的书房是绝对安全的,三人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一个深宫中的女人,算计到这一步简直匪夷所思。
只听贾赦继续道“周太妃在她寝宫内只有太子妃和叶妃二人的时候,实际上是不必假情假意说那些话,还要将先皇所赠的如意转赠给太子妃的。叶妃能从一般出身爬到今日的位置,能瞧不出东宫与硫亲王府水火不容的关系么不,叶妃太清楚了。周太妃也知道叶妃清楚,周太妃之所以说那些话,演那些戏,是专门给叶妃看的。”
四人之中只有贾赦是现代人,古人因长期生活在男尊女卑的环境中,哪怕他们见过杰出的女子,潜意识里也难免轻视女人。而贾赦清楚的知道,在同样的学习环境下,同样的录取分数线,女大学生占比是略高于男生的。在贾赦眼里,人一旦进入某个厮杀环境,后宫也好,朝堂也好,无限游戏也好,便只有强弱之分,没有男女之别。
而周太妃,显然是强者。
另外三人也反应过来了,贾敬道“所以周太妃说什么太子妃母仪天下大福气是在提醒叶妃,谁才是储君。至于周太妃后来那番污蔑太子妃容不下血肉兄弟耀武扬威的话,固然是说给外面的宫人听的,也是说给叶妃听的。
若是因此激起叶妃的权利欲,决定替五皇子一争最好;周太妃便是死了也乐得坐山观虎斗;若是叶妃是个谨慎自保的人,今日叶妃被迫做了这一幕的见证人,她会不会害怕他日太子登基,太子妃杀人灭口若是怕了,会否被迫一争”
林如海也觉这些深宫中的女子心机城府实在太深了“不管叶妃想到了哪一层,周太妃的挑拨便都成功了。”
张修自然知道三人分析极有道理,只是有一事不明“周太妃怎么知道叶妃一定会看出她的深意”
这点贾赦倒是极清楚“因为叶妃和周太妃是同一类人。同样是聪明女子,同样会审时度势,同样能护着儿子平安长大。周太妃了解了自己,便了解了叶妃。即便没有百分的把握,也值得周太妃一试。因为周家失势,也因为周太妃的身子状况,实际上她已经没有时间谋划更多。如此情况下,将叶妃卷入此事中来,若是五皇子能拉下太子,周太妃即便身死,也替自家报了仇;若是五皇子败了,周家也不会有更坏的下场了。”
张修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那么叶妃为什么还是说了实话,并未污蔑太子妃”不过问完,张修都没等人回答,便自言自语道“老夫知道了,叶妃确然是了不起的女子。”
叶妃自然不会刚受了周太妃挑拨便与太子妃争锋相对。
毕竟如果叶妃是和周太妃同类人,那人家不但聪明,还不会盲目自大。以现在东宫的实力,捏死五皇子易如反掌,叶妃实话实话,不是在帮太子妃,而是在为自己留进可攻退可守的后路。
分析完周太妃之死,四个人在书房坐了良久。这些人个个是人中龙凤了,可是那些困在深宫中的女子,谁又比自己弱呢
贾赦最后总结道“若是周骏誉能比上周太妃十之一二,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有些男人喝着女人的血上位,却误以为自己凭的是本事,简直可笑。”
而喝着女人的血却夺嫡未遂的司徒硫,此刻正失魂落魄的坐在书房中,对面坐着江怀寿。
“姑祖母就这样去了,父皇竟然没有责罚东宫,司徒碧除了是嫡出,他到底何德何能”
江怀寿还是比司徒硫识时务得多,劝道“主公,事已至此,还请主公听从太妃的安排,去为太妃守灵吧。”
周太妃之死确然是自己设计的,而且是一石二鸟。一是用自己当年对致和帝的恩情求致和帝给司徒硫、给周家最后一条生路;二便是如贾赦分析,要挑拨五皇子母子继续和东宫相争。
是以,周太妃对自己的身后事是有安排的,司徒硫前去吊唁的时候,周太妃的心腹宫人便传出让司徒硫前去替周太妃守灵的话,然后撞柱随主子去了。
司徒硫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也算得一个理智的人,现在却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本王还有西海沿子的驻军,也派了人去平安州,只要让平安州和司徒岩扯上关系,荣国府便倒了。父皇也必定会防范司徒碧本王并没有输”
看到眼中带着红血丝,闪烁着挥之不去的狂热光芒的司徒硫,江怀寿没有再劝什么。
在司徒硫身边辅佐多年,江怀寿是了解司徒硫的。这人大多数时候算是明白人,也听得进谏言,但是有些时候也固执得可怕;而且还有几分多疑。即便江怀寿知道司徒硫所作的决定不是好选择,此刻也不是好的相劝时机。
只是只是浪费了周太妃一番苦心。
而且作为走一看十的谋士,江怀寿并不看好这次巡边队伍平安州之行能削了荣国府的兵权。
江怀寿自认为论权谋论策略,自己鲜逢敌手,但是自从遇上贾赦,自己处处受压制。以贾赦的能力,未必便算不到硫亲王府会对平安州有所动作。若是这次再败,周太妃用命替司徒硫挣回来的脱身机会便没有了。
而平安州方向,朝廷的巡边队伍确实已经到了。盛泽作为张煦的常随到了平安州,哪怕盛泽已经易容,新任平安州节度使谭奇胜依旧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昔日同袍。
当年盛泽随贾代善光明正大的回京,当有许多有心人主意到了,所以这次盛泽回平安州是易了容的。而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盛泽这样的人扮一名长随也要回来呢
谭奇胜能在贾代善回京的时候,被指定为代节度使,自然也有一番非凡才能,虽然心中满是疑窦,目光从盛泽身上扫过,便未在做停留。面不改色的与京城来的使团寒暄,又接了圣旨,便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去准备派往西海沿子的人了。
古时候的通讯慢,地方上的消息要比京城滞后不少。谭奇胜刚从邸报上得知林如海升任了户部右侍郎不久,这是各地守军要互查吃空饷情况了便是还未知全貌,谭奇胜已经能够想见京城局势的风谲云诡。
以前周骏誉可舍不得让平安州过好日子,军饷审核了又审核,也就是平安州有着护国从龙两重功绩,周骏誉没敢克扣军饷,至于多的,那是没有。谭奇胜并不怕查,马上点了军中擅长审核做账的先生,又点了一队轻骑兵负责安全防卫,随时准备出发,便去了以前贾代善的书房。
节度使府以前贾代善住着,谭奇胜和盛泽都时常出入这里。后来贾代善回京,谭奇胜习惯将国公爷的书房留着,哪怕自己升了节度使,也另换了书房用。
推开门,果然盛泽已经等在那里。
两人虽是同袍,也许久未见了,但也顾不得寒暄,谭奇胜开门见山道“盛兄弟怎么来了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自从国公爷过世之后,京城发生的事可多了。
盛泽估摸着谭奇胜能从邸报上看到的都没提,直接捡不便上邸报的,和要紧的说了。
谭奇胜掌一地兵权,消息自然是灵通的,京城的许多事已经知道,但听了盛泽带来的最新消息,依旧觉得惊心动魄“每年的军费划拨,西海沿子都格外多,彼时周骏誉那老匹夫总是说西北苦寒之地,西北驻军又多,这些军费只是按需划拨。没想到周骏誉那老匹夫也有今日。
这次巡边之后,恐怕南安王府也保不住了,也不知道霍焕会不会狗急跳墙。盛兄弟这次西域之行要格外小心。这次平安州和西海沿子互相督查,我除了照例派了管账先生外,还另派一队骑兵,都是当年和盛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这次西行,我便将对他们的指挥权交给盛兄弟了,到时候盛兄弟随机应变。”
霍焕便是现在的南安郡王,西海沿子总督,掌着西海沿子的兵权。
盛泽道“小弟先谢过谭兄为我顾虑周全,这次去西海沿子乃是深入虎穴,人手总是不嫌多,我便却之不恭了。这方便世子也有考虑,另有安排,我估摸着就算不能活捉霍焕,我们这些人全身而退当不成问题。我此次来,是世子有要事让我转告谭兄。”
谭奇胜道“是防着霍炎那小子么你放心,我早派人盯着他了”
毕竟是当年能将北狄赶回北疆的谭大将军,料敌先机是基本素质。有了情报人家自然如虎添翼,便是消息比京城迟滞不少,人家也不会两眼一抹黑。
平安州离京不过六七日的路程,当初京城争夺平安州节度使一职,司徒硫一系曾力推霍炎的事谭奇胜早就知道了。平安州是致和帝的基本盘,是贾赦做了太子伴读之后,平稳过度给东宫的,怎么也轮不到硫亲王府插手。
所以硫亲王府力推的人,哪怕出身平安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格外指示,谭奇胜也知道提防。
盛泽见谭奇胜知道这茬,便没重复说了,而是道“除此之外,世子还让我提醒谭兄,要格外注意平安州出现与岩亲王相关的东西。”
谭奇胜顿了一下,目中划过一丝狠厉,司徒硫死到临头,竟然想污蔑自己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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