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看向了一旁乐队的海报, 那张海报不像个摇滚乐队,更像民工进城,乐队四个人, 两男两女,在一处满是砾石的山坡上,背后是滚滚白烟的厂房烟囱和大半个山冶市。他们都穿着脏兮兮的工装, 腰上是安全绳、榔头或者钳子。
最前头的主唱占据了中心位置, 她大概二十六七岁,刘海到额头中段的短发,嘴唇微厚, 脸颊圆润有些痘痕, 并不怎么漂亮, 但却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有种像是会一拳击碎镜头的尖锐和脆硬。她穿着的靴子上满是泥泞,乐队四人脚边全都是堆叠着的外接脑机头盔,甚至有一个顶在架子鼓上当吊镲。
她这张脸,似乎并不是宫理第一次见了, 宫理把目光环视前厅内,果然就看到一些山冶帮的周边上,除了印着爆炸的图案以外,主要就是印着乐队四人的脸。
他们对于山冶市像是一个文化符号一样。
宫理问道“这个乐队, 现在还出歌吗我看最新的专辑也六年以前了吧。”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他们去万城发展了, 说是邀请他们去办演唱会, 就再也没回来。”
平树不太懂, 就跟着点头。
老板娘看着评书,大笑起来“看来是这几年网上帖子视频删得够快啊,你真的一点都没听说过哎呀, 迁山乐队那四个人都没正经学过音乐,还有两个是在矿上的工人,也就在我们那个半封闭的市内唱一唱,但出去了哪有什么名气。他们最早出名,是好几年前我们去瑞亿在北方的分公司示威的时候,她们乐队给我们做伴奏。”
老板娘聊起乐队更有一种压抑着的热情,字里行间里有点想要跟她掏心窝子的冲动她拿出一张专辑喋喋不休起来
“她们给示威人群的呐喊做伴奏,而且还唱了以铁拳砸烂股市,就是那个夹着纸条的专辑。原版的歌后来都被瑞亿收走了,那是我转录的。扯远了,就说当年,拍下来的摇滚示威的视频在网上火了当然你们现在也搜不到了。但我们示威了好几个月也没结果,路费生活费都用光了,就只能回市里,结果当时就有个网络唱片公司邀请迁山乐队去万城,说要给他们发专辑、办演唱会,说他们很受欢迎。我们两拨人就暂时分道扬镳,他们去万城,我们回山冶了。”
结果,一边是示威队伍的几辆大巴在回山冶市的路上,出了车祸连环追尾,死伤近半,许多拖家带口去示威的,一家人都死在了车祸里。
一边是迁山乐队,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彻底“朋克”起来,要掀起人们的愤怒与革命,要让这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
四人到了万城之后,才发现所谓网络唱片公司背后还有资本。迁山乐队几乎是被骗来,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一、他们要签下协约,把所有歌曲版权及迁山乐队本身,都拱手让给唱片公司,他们几个卷铺盖回家老老实实当线上线下的矿工;
二、要不然就是他们可以被捧红,被包装成朋克明星,给他们四个人编排各种“叛逆人设”,要参加综艺唱一些“在允许的叛逆范围内叛逆”的指定曲目。
朋克明星,听起来就是一个四个字的简短笑话,真正的朋克当成为了明星自然就不再朋克了。
某些历史上的朋克乐队至少还能像烟花一样,最绚丽的时刻就是结束的时刻,在人群看见光芒与余烟,开始狂欢、赞叹与膜拜的时刻,就是乐队寿命结束的时候。可以说,被惦记的朋克永远都是朋克的尸体。
而被带到万城的迁山乐队,迷茫中连朋克都没朋克起来,就这么熄火了。
迁山乐队的四个说话都带口音的地方乐队土包子,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万城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老板娘也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当时山冶市里谣言四起,都说迁山乐队去万城办巡演,发达了之后就忘了老家了;甚至有很多人扔了家里的专辑,去往乐队四个人的父母家里扔垃圾袋。但过了没多久,乐队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四个,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贝斯手死了。
怎么死的,没人提及,也没人敢问。
“她回来了,瘦了好多,还黑了。山亦迁,这名字本来是说山冶市被挖空的山,还有那些迁走的人”老板娘陷入了回忆之中“可她没有迁走,还是回来了。她回来后就再没听她唱过歌了。”
宫理没有打断她的话,但也在想着。
栾芊芊。与峦和迁字同音。
峦字就是山与亦。
迁山乐队。
这其中名字经历了一些变化和掩饰,或许是也怕别人发现,但细想确实是有很多共同的部分。
“她开始回来找人,挨家挨户去上门跟人谈,她也本来找我谈,但进屋看见当时我抱着孩子玩,没说什么喝了两口茶就走了。”
她是怎么跟人谈的,大家当时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家眼里还像个叛逆小姑娘的山亦迁,带走了三十多个人,跟她走的人都挺年轻。也听说山亦迁那个酗酒的爹最后哭着让她不要走,不要离开山冶市,但她还是背着吉他,带着几件衣服走了。
没多久她爹就在家喝酒配药,喝死了。
那时候因为山冶市去示威的事在网络上有了发酵,山冶市通向外头的公路都安装了不知道多少摄像头,还有一些平日在丛林里的机器人会出来巡逻,想要彻底走出山迁市都是难事。
老板娘说话又快又草率,像是在骂人,但又似乎动了些感情,也点起烟,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她没有办法,联络了当时在北方有点名声的那个凭哥帮忙。你这个年纪的可能不知道,在好几年前,这里有个能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搞到手的凭哥,曾经我还从他手里高价买了个激光脱毛仪呢”
“那个凭哥当时已经不怎么往北方做生意了吧,但他听说了之后还是帮忙了。找了以前一个干偷渡的蛇头,带着爬山工具绕远路把三十多个人从山冶市带出来,然后开着货车拉进万城里去的。就可惜我没见过那凭哥,恐怕也是那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了吧。”
宫理看向平树,平树表情却像是没听见这些一样平淡,但他脑子里却不安生。
凭恕觉得有点离奇了“我什么时候帮过他们我是在他们要炸瑞亿的时候,才跟他们掺和着玩是你帮他们的”
难道是平树跟他们之间早有联系
确实,当时那帮人想炸瑞亿这种离谱的大事,竟然敢跟从未见面的凭恕提及,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如果是“山”之前就跟平树有过一些接触,就说得通了
那平树最后阻拦“山”的自杀式袭击,是因为提前就知道了点什么吗
老板娘把烟灰缸重重放在柜台上,被劣质烟草薰黄的手指靠在嘴边“临走之前,她给山冶市旁边一条公路附近的红色公共电话机,搭了一个雨棚,里头偷偷立了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牌子。
“她说,谁在山冶遭遇了不公,或因为外接脑机死亡,亦或是山冶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要求助,都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她如果在那头就一定会接,会听,会帮忙。”
“她几乎不再跟我们联系了,我也用那电话机打过电话,不是向她求助,我就是想听听她声音。她只跟我透露过几句,什么他们准备举办的独立演唱会被人毁了场地和器材;她联络到的某个很强大的超能力者关键时刻背叛了她,但已经被她切了舌头挖了眼睛”
她似乎想尽了各种办法,在陌生的远方拳打脚踢,四处碰壁,却从未气馁。
但是这个电话在五年前,就再也没人接听了。
也是从那时候,山冶市听说了瑞亿地下停车场爆炸的消息,他们第一次听说了“山冶帮”的存在,在他们惊疑不定,纷纷猜测的时候,那些出走的三十多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反而是瑞亿的势力来到山冶市,开始了清算与封城。
许多与迁山乐队四个成员有关的人都被带走了,山冶市经历了一轮轮的盘问,面向全市的赔款罚金,对产业的彻底拆分等等。
山冶的许多人恨死了迁山乐队,恨死了她搞出来的“爆炸”,毁掉了他们最后生存的空间。
也有些人离开了山冶市,去到各个城市,干脆用着山冶帮的名号努力发展出各种组织,走上了跟她当初类似的道路。
很多山冶市的标志和周边,都是老板娘做的,她发在一些内部论坛里供人使用。显然老板娘跟这些年在外面暴动的“山冶帮”也不是毫无联系。
平树道“那山冶市里没人了”
老板娘收拾着烟盒“也有些死都不愿意走的。但进去真是没意义,那里到处都是巡逻的机器人,也已经断网了。”
宫理付款买下了专辑和那张乐队四人合照的明信片,道“那老板娘为什么还在这儿”
老板娘指了指刚刚那沙发上坐满了人的里厅,道“也有些人要照顾,也确实习惯了北方反正各种原因都有吧。我这儿生意可不错呢跑车的虽然不多,但几乎都会在我们这儿停,很多人都知道山冶帮,都会来买点明信片。他们死了五年了,也算是还留下点文化遗产,让我能卖钱建出这个地方来。”
平树突然道“那让我们住一夜吧,我们付房费。”
老板娘明显不信,因为那房车上居住条件可比她的汽车旅馆还要好。平树撒谎道“车上热水器特别不好使,住在车里头还费电。我们也想洗个热水澡,睡个不会晃的床。而且也想吃咖喱饭”
老板娘露出笑容,点了点老式平板“哈,那给你们开个大床房”
平树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就两个单间就好了。”
老板娘拧起眉头“想要支持我的生意也不用这样,我良心不安的这样吧,标间算了被子都给你们弄得厚厚的”
平树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老板娘就热情地带他们出门看房子去了。宫理也无所谓,住一个屋和住一个车差别也不大。
老板娘凌空往上头一指,指向汽车旅馆上部那些堆叠在一起的集装箱“就是那个蓝色集装箱,别怕,我里面都做了保暖的,可暖和了,也接了水管,就是拉屎要去外面的厕所”
平树先上了金属楼梯,老板娘进屋拿了拖鞋什么的,塞给宫理,宫理顺嘴问道“说来,您跟那几个乐队成员、啊或者是说那个山亦迁,是不是挺熟的”
老板娘笑了一下“我是她高中班主任。算起来,她今年也三十多岁了。”
夜幕也渐渐降临,宫理上了楼去进入蓝色集装箱,如老板娘所说,里头确实挺温暖的。集装箱开了几个窗子,隔断出一个浴室,地毯铺得又厚又软。宫理坐在单人床上,平树收拾着东西,盘算着一会儿要买些什么东西,要不要再加一些油和电。
他擦了擦满是水雾的窗子往外看,忽然愣住不动了。
宫理起身,也凑过去往窗外看。她大概知道老板娘还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窗子能看到这个汽车旅馆的后院,那里没有花草或杂物,被圈起来的后院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架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公共电话亭外的玻璃雨蓬,被人擦得锃光瓦亮,那里还依旧挂着牌子,似乎时常更换,字迹没有褪色。
“山冶市民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拨打电话求助。电话号码0902850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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