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小说:如意宴 作者:鹊上心头
    平生第一次, 柳四娘对沈怜雪妥协了。

    沈怜雪并未表现得如何怨恨憎恶,也没有如何强硬,她只是用哀婉地语气诉说着这几年来的不幸, 柳四娘仿佛便心软, 对她“视如己出”的继女产生了怜悯之心。

    沈怜雪甚至都不用说自己可以如何状告沈家,把属于她的东西夺回, 把鸠占鹊巢的东西赶出去, 柳四娘就退缩了。

    她身不正, 行不端, 沈雨灵的年龄和由来, 都是她身上割舍不开的污点,她想让沈雨灵继承沈家, 就不能吧事情闹大。

    闹大了, 就什么都没了。

    沈怜雪不用说半句话, 一向心狠手辣, 惯于用这些肮脏手段坑害人的柳四娘便已然明白。

    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母女”两个隔着槐树, 皆是满面笑容。

    柳四娘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日子过得不好, 怎么不回来寻娘娘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沈怜雪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三爷这会儿已经醒过味来,沈怜雪这又哭又闹的,无非是想要银钱。

    他冷哼一声,对柳四娘道“文礼媳妇,你同她废话什么她不过是看沈家生意好,回来威胁咱们要点银钱罢了。”

    他皱着那张老脸, 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咱们家一贯乐善好施, 便是破落户, 也会怜悯体恤,你便施舍些银钱,好歹也是自家血脉。”

    沈怜雪看都不看他,目光只落在柳四娘身上。

    “大娘子,我是破落户,却也是沈氏嫡亲血脉,”她含笑道,“你施舍的时候,可要想想这些根底。”

    柳四娘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面具上的裂缝几乎要维持不住,被沈怜雪这一句怼在心口,一时间呼吸困难,胸口闷闷地疼。

    倒是六爷年轻一些,也明白事,见沈怜雪已经今非昔比,十分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便去哄劝三爷“三哥,咱们里面先去取族谱,您德高望重,还得是您亲自删名。”

    三爷便冷哼一声,转身推门而入。

    待他们两个走了,柳四娘才觉得松了口气,她心里反复斟酌,因不知沈怜雪的根底,此时竟又些束手束脚。

    她盘算了一辈子,可谓机关算尽才有今日,却无法算清沈怜雪这个最后的门槛。

    只要跨过她,只要跨过她。

    眼前,便是通天大道。

    柳四娘顿了顿,难得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沈怜雪。

    “娘知你如今日子艰难,还有团团要养,必要为了女儿未来考虑,”她暗示她,“娘便是想要帮扶于你,也不知如何出手,你看”

    柳四娘道“你看如何行事可好”

    她低了头,却也威胁沈怜雪,我如今肯给你,是因为不想闹大,但你也有女儿,你也要为你女儿考虑。

    若是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没爹的孩子,以后如何做人

    沈怜雪目光微沉,一个个看着在场众人。

    边上的几个族老都是同沈文礼同辈,算是沈怜雪的叔叔,此刻竟是都一言不发,只任凭这娘俩交涉。

    沈怜雪轻声道“我来时刚好路过香行街,看到了家中的两处铺面,生意可真是好啊。”

    “小的时候,祖父还曾带我去过总店,那时候我就被里面的排场和热闹所震撼,想着以后这里就是我要继承的家产,一定好好好打理家业。”

    沈怜雪语气平淡,一字一顿说着,却句句都刺柳四娘和沈家人身上。

    沈怜雪道“可是祖父过世之后,就在没有人带我去铺子里面玩,我那时候很羡慕沈小姐,父亲总是带着她跟大娘子一起去铺子,从来不带我。”

    “为什么呢”沈怜雪低下头,显得很是脆弱,“大概是我不讨人喜欢吧,若不然父亲怎么喜欢非亲生的继姐多过我呢”

    柳四娘嗓音拔高“你你闭嘴”

    沈怜雪仿佛受惊的鹌鹑,她抬起头,很快又低下头去“抱歉大娘子,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她喃喃道“沈家的香水行生意可真好啊,四处铺面加起来,每日营生要过这个数吧。”

    她伸出手,对柳四娘比了个十。

    十贯钱,不多也不少,平日里的营生若是不景气,最低也有这个数。

    当然休沐、假日和冬日时节的生意火爆时,那营生可以翻倍,沈怜雪却也不用一一细说。

    “大娘子,你看家中如此多的营生,却养不活我们孤儿寡母吗”

    沈怜雪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柳四娘那一个你字就压在喉咙里,她深深喘着气,努力端着的贵妇面容一下子便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被逼迫,被威胁,被逼着吐出贪墨之物的刺痛。

    那真是生生从她身上咬下一口带血的肉,痛彻心扉。

    柳四娘深深吸着气,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自己所有的理智,压下了心里的怒火。

    她咬牙道“你想要的多少。”

    沈怜雪看着她,终于展露出明媚的笑颜“我要的不多,沈家一月的营生,怎么样”

    一日营生是十贯,一月营生便是三百贯,这么大的数额,着实吓了柳四娘一跳。

    她横眉冷竖,所有的伪装全部被沈怜雪驱散,只剩下无所遁形的恶毒和埋怨。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她尖叫着,似乎就想要上前殴打沈怜雪。

    沈怜雪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重新露出害怕的表情“大娘子,你别激动,咱们慢慢说。”

    “我只是,我只是问问罢了,你怎么就生气了”沈怜雪轻声道,“沈家的产业,营生,也并非是大娘子您一人的,它属于沈家所有人。”

    “也包括我。”

    她才是沈氏嫡系,是沈老爷子攒下偌大家业的继承者。

    那么多铺面,几乎称得上是日进斗金,却不肯给她这个孤儿寡母一月的营生。

    她怎么敢

    她怎么不敢

    沈怜雪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大娘子若是不肯给,也可以商量,毕竟我也不知往年父亲给叔伯们多少分红,没个参考。”

    柳四娘顿住了,几个族老也闭口不言。

    给他们的分红,怎么可能少得了沈怜雪只说了香水行的生意,还不算沈家置办的田地以及售卖食水的利头,一年给他们的分红虽没有那么多,却也有数十贯不止。

    沈怜雪要被从族中除名,彻底同沈家断绝关系,她只要三百贯,这买断价钱真不算多。

    但对于这些贪婪的蚊子,那当真比杀人还痛。

    柳四娘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雪娘,你没做过生意,不懂那些事,人力、小厮、汤娘子都要使钱,更不用说水炭和税金。”

    “家中还这么些族人,养活这么多人端是不易,娘也不能把族中产业全拿出去赁卖于你,族人也不能答应。”

    那几个族叔三三两两道“就是就是,二丫头你要懂事。”

    沈怜雪安静听柳四娘说话。

    柳四娘想了想,最终咬牙道“三百贯真是太多了,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这么多钱,但娘念你孤身不易,毕竟也是沈氏骨血,你看你看一百贯如何”

    沈怜雪开了一个柳四娘痛彻心扉的价格,就是等她还价。

    还到一百,其实也在沈怜雪跟孙九娘的意料之中。

    但沈怜雪却没有立即答应她,她只是低下头,最终压着嗓子问“今日我落了花押,以后就再不是沈家人,同父亲同父亲也再无父女亲缘,是吗”

    她的话提醒了柳四娘,即便逐出家族从族谱是中除名,沈怜雪也还是沈文礼的亲生骨肉。

    若是有什么差错,必要连累沈文礼,亦或者到处败坏沈文礼以及沈家的名声。

    柳四娘一咬牙,道“咱们的文书要写得清清楚楚,以后你同沈家,同你父亲,便没有任何关系。”

    “我可以给你一百五十贯。”

    这钱决计不少了,寻常人家一年,辛辛苦苦营生,也不过攒下六七贯钱,一百五十贯要攒上二十年。

    沈怜雪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表情,也可以如此同人讨价还价,但这种感觉,说起来其实很好。

    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好好活着。

    沈怜雪犹豫着,皱着眉头,似乎不想同沈文礼断绝关系,但又怕到手的鸭子飞了,整个人瞧着特别纠结。

    柳四娘紧张地看着她,她筹谋多年,就等这一日。

    她尖细的指甲把手心都刺破了。

    最终,沈怜雪在柳四娘又忍不住掐手心的时候,才低声道“好。”

    谈判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费功夫,当真要进祠堂,同祖宗道别,签花押被驱逐处沈家,也不过一刻。

    柳四娘特别谨慎,她额外让人写了一份诺书,承诺以后沈家同沈怜雪再无关系,沈父与她也与沈怜雪断绝父女关系,两边都落了花押,会随着族谱一起去开封府落印。

    自此,沈怜雪同沈家再无瓜葛。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沈怜雪只觉得满身轻松,但柳四娘确也没有兴高采烈。

    漫长的煎熬与筹谋,才换来今日的成就,但她却为何不高兴呢

    沈怜雪平静地看着柳四娘,道“我想去见一见沈老爷,只见他这一面。”

    柳四娘微微一怔,想到一切都已落定,这才道“他也很想你,去吧。”

    待到落日之前,沈怜雪跟孙九娘一起出了沈家。

    两个人并肩走在安静的香莲巷中,直到听不见沈氏中的任何声响,孙九娘才笑道“雪妹子,恭喜你。”

    沈怜雪仰起头,定定看向她。

    落日的余晖落在她肩上,给她天香国色的面容染上漂亮的胭脂色。

    她一贯低调、平淡、冷漠的面容上,一瞬便多了明媚与喜气。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笑容如无香的海棠花婀娜多姿。

    她道“多谢大姐,我很高兴。”

    回程路上,两个人又赁了一匹马。

    沈怜雪坐前,孙九娘坐后,两个人靠得不算近,却也不远。

    同坐一匹马,甚至还能挡风,暖和许多。

    安静行了一刻之后,沈怜雪才低低开口“大姐,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来沈家前,沈怜雪已经给孙九娘讲过一个故事了。

    在第一个故事里,并没有她的戏码,出场最多的是改名为沈文礼的沈父和柳四娘。

    那个故事不长,也不算短。

    讲起来其实很简单,一个因为边疆战乱,家族覆灭的年轻书生从边疆逃亡,作为流民一路来到汴京,凭借过人的数算之能,他很快便寻到了一份差事。

    给一个揽户当账房。1

    但周文礼却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不过两三年光景,他就从揽户的账房变成了揽户。

    而他也从自己的原东家手里接果了沈家的差事。

    这三年里,他租住在香行街不远处的小院子里,同一个杂院住的也是从边疆逃亡过来的柳四娘。

    大抵是同乡情谊,也可能是同病相怜,两个人渐渐暗通款曲,成就了好事。

    若故事只到这里,便是一段苦情男女终成幸福好事的佳话,然而周文礼的眼界很宽,揽户之营生,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越是熟悉沈家的税赋之数,越是了解沈家的情形,他的心思便越发深重起来。

    大抵是他表现得太好,以至于识人无数的沈老爷子也被他欺骗,渐渐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在问过周文礼的意见之后,顺利成就了他同自己独女的姻缘。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暖风微醺的春日,无论是沈老爷子还是沈家族老,乃至沈怜雪的母亲都对这个赘婿满意至极。

    他不仅聪慧机敏,在生意上颇有建树,对大小姐还体贴入微,并且他家中亲人尽数遭难,独只剩他一人在汴京求生。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赘婿,完美得失去了真实。

    沈怜雪说道这句的时候,声音也越发冰冷起来。

    她从来没这么说过话,至少面对孙九娘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的。

    沈怜雪继续说着。

    沈老爷子还在时沈家和和美美,过了两年,沈怜雪出生,已经姓沈的沈文礼异常高兴,还办了三日宴会,以宣告沈家后继有人。

    但也从那个时候起,沈文礼便忙碌起来,他总是说外面生意繁忙,想要再开始新的分店,想要赚更多的钱,重病的沈老爷子和不懂生意的沈母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放心让他在外面打拼。

    变故很快就发生了。

    在沈老爷死后,沈母继承了沈家,而沈文礼作为赘婿,开始作为大掌柜经营生意。

    他开始重新回沈家,只是再回沈家的沈文礼,露出了另一种面目。

    他时而冷漠,时而暴戾,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有温柔面容,对沈母道歉。

    说他心情不好,说他太过忙碌,说他不是故意的。

    再这样担惊受怕之下,沈母逐渐沉闷起来,一开始她也曾跟族老求助,被冷漠拒绝之后,沈母便郁郁寡欢,很快便病倒在床。

    她病倒之后,再也没人看护沈怜雪。

    原本应该是最后依靠的家,成了沈怜雪的噩梦。

    父亲把所有对她祖父、对她母亲的仇恨都转嫁到她身上。

    他不是长久地漠视她,任由女使欺凌,要么便是无边的谩骂,嫌弃她身上所的缺点。

    沈怜雪忍着,为了母亲的病,她不敢反抗。

    可是母亲最终还是死了。

    母亲是一个人孤独死在偏僻厢房中的,而那时的她,因为“顽皮”,被锁在祠堂罚跪。

    母女两个最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沈怜雪沉默了良久,才道“母亲过世后一月,他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以及”

    “以及一个比我年长一岁,并且同我面貌相仿的女儿。”

    这个女儿是谁的孩子,不言而喻。

    这就是上一代的故事,不长,也不短。说起来不过短短几行字,可却是沈怜雪漫长的前半生。

    孙九娘安静听她说,没有安慰,没有激愤谩骂,她只是很平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而此时,沈怜雪也似乎是如此。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多年,在无数个漆黑的冰冷的深夜里,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是在反复回忆她惨淡斑驳的前半生。

    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若不说出口,她几乎都要憋死。

    孙九娘轻轻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无声地鼓励着她。

    沈怜雪低下头,看着马儿脊背上的鬃毛,再度开口“另一个故事就更简单了。”

    沈怜雪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呢喃,又似乎只是同自己低语。

    “那大概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好像比今年还要冷一些,待到太阳落山时,冷风便如刀子般刮过。”

    “那个时候他还没生病,依旧是沈家的家主,是高高在上的沈老爷,是沈氏香水行的大东家。”

    “也不知为何,他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沈怜雪平静地说,“对方姓方,是隔着一条街的读书人家的幼子,看起来端方有礼,是个不错的青年人。”

    定亲之后,沈怜雪几乎没有见过对方,她原本也是沈家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想不想结婚。

    哪怕她想孤独终老,对男人没有半分好感,都无人可以诉说。

    所以她只能忍着,等着,想着忍一忍,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但我想忍,有的人却不想忍。”

    沈怜雪道“大抵是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也可能是看中方家子的人品,总之,柳四娘和沈雨灵都不想让我结亲,对于把亲事定给我的他也颇有微词。”

    “于是她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招数。”

    沈怜雪的声音微微发起抖来。

    “她们,她们选了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对我说要给我母亲送寒衣,家中没有闲散人手,让我去白纸坊取香烛元宝,回来好给我母亲供奉。”

    沈怜雪的声音,被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得七零八碎。

    孙九娘往前靠了靠,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怜雪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却没有任何泪意,她仿佛只是对那段过去恐惧,不愿意再度回忆。

    沈怜雪道“我当时几乎不出沈家,不知道每一家户都是如何做营生,也不知道白纸坊的铺面是什么样子,我只寻了那家名叫元宝斋的铺子进去,然后就被人迷晕过去。”

    “再醒来时”沈怜雪的声音破碎不堪,“再醒来时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炙热在我身上流窜,我什么都看不见,意识模糊,难受至极,然后”

    “然后就是另一个靠近的身体。”

    沈怜雪终于把这些都说出口,她哽咽了几声,却最终把那些旧日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她告诉孙九娘,并非想要博得同情,也不是在祈求怜悯,她只是不想让孙九娘误会团团的由来,对团团有偏见。

    “雪妹子,”孙九娘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别说了。”

    “没事的,”沈怜雪喃喃自语,“大姐,没事的,都过去了,过去好多年了。”

    沈怜雪轻声道“如果今日柳四娘不重提,我几乎都要忘了的。”

    那怎么可能忘记

    孙九娘哽咽一下,却不叫自己发出一星半点声音,她努力咽下喉咙里的苦涩,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沈怜雪不需要迟来的怜悯,她甚至不需要沈家的道歉,已经发生的悲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一千一万句道歉,都不足以平息她所受的苦。

    沈怜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怕那些高大的男人,看到他们,就忍不住出汗发抖。”

    孙九娘终于开口“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沈怜雪轻声笑了。

    她道“是我先醒来的,身边那个人整个人昏睡在被子里,呼吸都是微弱的,似乎要死了。我当时很慌张,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就跑了出来,就在漆黑的深夜里回了家。”

    “我那样破败仓皇地回家,沈家没有任何人疑惑,她们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伺候我的丫鬟也只是沉默地打来洗澡水,然后便退了出去。”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十几天,终于觉得好些的时候,终于敢出门的时候,”沈怜雪道,“沈家却人人都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我当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贬低自己的血脉亲人。”

    “燕馆歌楼里的乐者,唱支曲还要得赏,我难道还不比得她们”2

    孙九娘厉声道“雪妹子不许胡说”

    沈怜雪兀自笑了,那笑声单薄而仓皇,凄凉得如同冬日荒冢,落寞而悲伤。

    “其实按理说,如果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但那肯定不是意外,所以在我躲在卧房中的那十几日,不仅沈家说我偷了汉子,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败坏了沈家的门楣,就连方家也都知道了。”

    沈怜雪道“我当时”

    她咽了咽心中的悲愤,最终道“我原本想却不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沈怜雪身上的悲愤和怨恨一瞬褪去,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温柔重新浮现。

    “我当时想,老天终究带我不薄,好歹好歹”沈怜雪道,“好歹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若当时没有团团,没有这个意外,”沈怜雪沉默良久,最终低低道,“我现在恐怕,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孙九娘握着她的手一紧,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想要让她感受到世间一切的美好。

    沈怜雪却并未全然沉浸在旧时思绪里,她确确实实地,只是想把故事说给孙九娘听。

    “大姐,一切都过去了,”沈怜雪声音平静,“真的。”

    “我那时候才十八,说句实在话,哪里有什么慈悲母爱,”沈怜雪一字一顿道,“曾经一度,我根本就不想要她,要这个证明我被人欺辱过的孽障。”

    “可是我又不忍心。”

    沈怜雪并非天生就软弱无能,沈文礼常年的冷漠和暴力,沈家每一个人对她的欺辱和嘲讽,逐渐把她天性中的勇敢、坚强都击碎。

    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当意识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她甚至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一了百了,省得连累孩子跟她一起在这人世间遭罪。

    然而,沈家发生了更让她恶心的事。

    沈怜雪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我之前同你说过,他给我订了一门亲,对方是方家的小儿子,名叫方言之,是个年轻书生。”

    “大抵因为他,我才会遭受这一切,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我出身沈氏而已,总之,这个人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恨他,因为我几乎不算是认识他。”

    “但是在我有孕之后,柳四娘就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四处说三道四,香莲巷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沈家的嫡女未婚先孕,珠胎暗结,不知检点。”

    “如此情形之下,作为我未婚夫婿的方家,必要出来表态。”

    沈怜雪咬牙切齿般地道“那日什么情形我不知道,具体是如何交涉的我也不知情,总之最后就是柳四娘温柔地告知我,因为这些无法启齿的事,家里只能把结亲之人换了,同方家结亲的人换成了沈雨灵,沈雨灵替我收拾了烂摊子。”

    “而且书香门第的方家也不打算追究我的失贞,甚至不用退还两家交换的聘礼。”

    沈怜雪几乎笑出声来“多好的事啊,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家,多么令人艳羡的两姓之好。”

    孙九娘沉默地坐在沈怜雪的后背,用自己的宽厚的胸膛给她遮蔽寒风。

    天际,残阳如血。

    沈怜雪的声音依旧在继续“方家多么大度,方言之多么温柔,他甚至不怪我,愿意让我作为沈雨灵的陪嫁,给他做妾。”

    “她们,她们想要把我一辈子捏在手心里。”

    “我不同意。”

    在那一刻,沈怜雪终于从长久的压迫和欺辱中回过神来,她仔细回忆着前半生,回忆着那些苦涩得让人痛彻心扉的过往。

    蓦然回首,她终究是意识到,只要她在沈家一日,她就永远要活在牢笼之下,被沈文礼、柳四娘以及以后的方言之和沈雨灵欺压。

    永无宁日。

    沈怜雪道“我那时候身体很不好,因为意外怀孕,又没有好好保养,病得十分沉重,几乎不用我多费心思,就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当时沈文礼还健在,柳四娘要维持慈母面容,未彻底在家中站稳脚跟,若是我不在,沈雨灵的身份尴尬,唯恐被族老要求过继旁支嗣子,因此不好轻易让我死了。他们便让家中的老大夫过来给我瞧病,怎么也要让我活下去。”

    “老大夫是沈家的旧相识,同我祖父交好,老爷子很聪明,一眼便看出沈家的那些脏事,他当时问我,想要如何活下去。”

    沈怜雪垂下眼眸,轻轻摸了摸马儿坚硬的鬃毛。

    “我当时告诉他,我想自由地活下去。”

    老大夫大抵已经看透人情世故,他没有多问病重的沈怜雪,只是细心照料她的病症,让沈怜雪很快便康复。

    “老大夫姓孟,我都叫他孟叔,孟叔当时便告诉柳四娘和沈文礼,说我身体孱弱,若是强行落胎很可能一尸两命,即便活下来,以后也难有子嗣。”

    这一句话,一下子让沈文礼难受了。

    谁都没有想到,沈怜雪会意外有孕,然而这个意外,却救了沈怜雪。

    “若非团团,我现在恐怕已经是方言之的妾室,被他们一家子拿捏在手心里。”

    那才叫生不如死。

    沈怜雪说“后来的事情,便更简单。我生下团团,在沈家艰难求生,直到沈雨灵有孕,沈文礼又重病,柳四娘终于能彻底控制沈家后,她们便不需要我了。”

    有没有沈怜雪,柳四娘都已经控制住了那些族老,也已经明里暗里说明了沈雨灵的身份。

    她已经同方言之成婚,还生过一个女儿,如今又有了身孕,因此对于柳四娘来说,令她厌恶万分的沈怜雪已经彻底失去作用。

    养着她们母女,还要柳四娘自掏腰包,她自然忍不下去。

    所以,两年之前,她终于找了个由头,以沈怜雪克母克父,以至沈母早逝,沈文礼重病为由,终于把沈怜雪逐出家门。

    “只是那时候她忙着沈文礼重病之事,忘了族谱,也没有彻底买通那些族老,并未干脆果断地同我一刀两断。”

    “现在”沈怜雪道,“大概瞧看沈文礼彻底不成,她才下了决心。”

    既然沈怜雪已经无法被拿捏,干脆一脚踢开,踢得远远的,让她不能坏自己好事。

    柳四娘做事,一贯果断狠辣。

    她从一个流民成为汴京城里的茶娘子,又从茶娘子,摇身一变成了沈家赘婿的外室。

    最终,她鸠占鹊巢,成功入主沈家,并在沈文礼重病之后,成为了沈家的实际掌控者。

    “真厉害啊。”沈怜雪感叹,“我若早有她这番气魄,又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

    “休要胡说,”孙九娘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作恶多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她早晚要遭报应的。”孙九娘坚定道。

    沈怜雪不置可否,她轻轻叹了一声“若不是他们重新提及,我早就忘记这些旧事,如今说与大姐听,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团团团团也不是野种。”

    “没有父亲,可她有母亲,她是个好孩子。”

    孙九娘倏然一笑“团团自然是好孩子,甜水巷里,哪个孩子都喜欢同她玩,媳妇汉子也都喜欢她,她可是你家摊位最厉害的团团小老板。”

    沈怜雪听着她夸沈如意,苍白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

    她仰起头,看着落日沉入天际,皎洁银盘升入天空,又是一夜星夜辉辉。

    昨日已是旧日,明日才是未来。

    这一日过去,她便只是沈怜雪,同什么沈家,什么沈文礼柳四娘,再无半分关系。

    真好啊。

    沈怜雪迎风微笑,眉目间有着从未有过的舒朗与畅快。

    “早些家去吧,耽搁好长时间,晚上我露一手,请大姐和年哥儿赏脸。”

    孙九娘咧嘴一笑“好嘞,就盼着这一口呢。”

    此时,州桥投南大街左近状元巷中,正值一日中最灯火辉煌时。

    这一条巷子,住的大约都是达官显贵,且多为经年世家,因此门庭深深,典则俊雅,皆不为凡俗窥探也。

    裴府早年便坐落于此。

    后裴将军尚公主,明懿公主不喜御街宅院逼仄,便同驸马一起搬至近郊桃花坞,随后驸马驻守边关,裴氏族人多迁居于石岭关,此处裴府便空落下来。

    一直到裴明昉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因要上朝议政,才重新搬回裴府,空悬多年的裴府这才重新有了人气。

    不过裴明昉为人低调冷淡,不喜热闹,不喜人声,甚至不喜家中人口繁杂,因此他即便搬回裴府,裴府中也总是冷冷清清,似人间仙宫那般幽静。

    此时是一日之中状元巷最热闹时,当差一日的大人们刚归了家,晚食呈上,自是一家团聚,和和美美。

    而裴府中,一如往昔冷清。

    裴明昉一人坐在餐桌上,慢条斯理吃着清蒸鲈鱼。

    他也不用亲随伺候,自己挑刺吃鱼,吃得缓慢又优雅。

    裴安立在他身边,只做端茶倒水的简单活计。

    突然,裴明昉冷声问“之前有一日晚回京,碰见有人闹事,如何”

    他其实是吃着鱼,看着那白白嫩嫩的鱼肉,和鲈鱼那鼓鼓的圆眼睛,想起了那日的那个小囡囡。

    小小年纪,倒是知道心疼母亲。

    裴明昉对外人之事一贯漠不关心,但却看不惯坊间不顾礼法,不讲刑律的罪行,因此才有了开口帮衬一事。

    裴安对此很是习惯,并不觉有何异样。

    他看自家大人安静吃鱼,仔细回忆起那日事,道“后听闻那位沈娘子道自己的煎饼绝无腐坏,都是干净鲜食,她便把当日所有饭食都送出,没有收一文钱,若是免费得用有恙,大可寻巡检司来找她,她一力承担。”

    裴明昉夹鱼的手微微一顿,他确实没想到,当时那个瘦弱的老板娘,竟还有这般魄力。

    “倒是不错。”他点评一句,顿了顿又道,“倒是个令人敬佩的小娘子。”

    裴安喜欢吃那家煎饼,偶尔早晨从此处路过,总会买上一张,打打牙祭。

    “大人,那煎饼确实好吃,自那日起,沈娘子的生意便越来越好,听闻现在一个早上能卖几百张,很是厉害。”

    裴明昉没吃过这般煎饼,他早起上朝,家中已经备好早食,不需要沿街采买。

    另一,从他所住之处入宫,也不需路过汴河大街,是以对这些新鲜吃食未曾得知。

    裴明昉状似随口道“下次你买,给我也买一份尝尝。”

    裴安点头应下,话便说到这里。

    直到一整条鱼都吃完,裴明昉才突然开口“总觉得那小囡囡很面善。”

    裴安微微一愣“面善”

    裴明昉若有所思道“她那张眉眼很是熟悉,似在哪里遇见,若要深究,却也想不起来。”

    他记忆超群,几乎过目不忘,那日匆匆一瞥,他就记住了那小囡囡的长相,甚至经常会回忆起来。

    那小圆脸上,脸蛋红扑扑,杏圆眼睛圆滚滚,浑身上下都透着活泼可爱。

    这样可爱喜庆的孩子,若是以前见过,裴明昉应当不会忘记。

    晚上入睡之前,裴明昉看着水盆里自己的脸,还在仔细回忆。

    奇怪,在哪里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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