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瑾回到府里时, 正是下午,编著律令的还没散值, 正在左厢房里忙碌。
他知道编著律令的人不会少, 初步估计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人,等到了府里,才发现前院左侧的三间厢房都摆满了书桌, 坐满了编著律令的人, 竟有百人之众。
萧灼华和方易跟在沐瑾身后,见他刚进府门就直奔左厢房,半点都不意外, 但对于左厢房没有因为意见不同而发生争吵,稍微意外了下。
萧灼华问厢房门口站岗的兵卒:“今日怎么没吵?”
兵卒抱拳行了一礼, 道:“回殿下,方才吵着差点要打起来了,但大将军刚进院子,屋里不知谁喊了声大将军回来了, 便瞬间没了争吵。”
沐瑾刚进屋, 闻言回头看了眼外面, 又看了眼低头做专心忙碌状的众人, 心说:“我又不是班主任, 至于这样子吗?”转念一想, 他比班主任还可怕,也就释然。
众人也听到屋门外的对话,假装才发现沐瑾进来, 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大将军。”
沐瑾笑骂声:“装!行啦, 都免礼。你们要是好好干活, 我能把你们都供起来, 哪能随便发作骂人。”他说完,顺手拿起门口边一个文书小官放在桌子上的律令翻看。
律令还没装订成册,成草稿状撂在一块儿,上面压了块鹅卵石,防止风把纸吹跑。纸不厚,大概有十几纸,字很漂亮,也很工整,至少入眼就是赏字悦目,不像军中那帮不肯好好练字的大老粗,写得歪七扭八,得挨个字慢慢认。
最上面页写的是文书小官所属的部门、姓名、官职,籍贯,年龄,性别等基本信息,第二页则是写的《浅谈婚姻律令》,发表的是他对一些条文的意见,其中着重讲的是,当父亲的该不该抚养外室子、私生子,他认为无媒无聘是为苟合,道德败坏,不知廉耻,且是对于婚姻缔结两姓之契约的背叛。纳妾,是要经过正室同意,方才能纳进门来,养妾室、妾室所生的钱财,也是通过正妻同意,才支出的。私生子女、外室子女,那是背着正室做出来,若正室不愿意,那便不能给予其财产。
他又讲到关于嫡出跟庶出在财产继承上,正室只有一个,大部分人家都是生个两三个嫡出的便成了,庶出的,若是好色之徒,生个好几十个、上百个都是有的。有时候,庶出的少,嫡出的多,那这嫡庶以七三继承家业,又当如何分?例如,七个嫡出的,共分七成,每人各得一成,一个庶出的得三成家业,岂不是庶出的高于每个嫡子三倍家业?不妥!
沐瑾见状,明白了,两个多月了,还在吵,没有定下来。可这吵起来,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把草稿放回去,问方易:“要制定哪些条例都列出来了吗?”
方易道:“已经列出来了,但吵了一个多月也没个定论,都是各有各的道理,又难免会顾此失彼。”
沐瑾道:“成,我们明日开始逐条研讨,早日将律令定下来。你们先将手头的律令按照总纲整理好,方便明日议定。”
第二天,沐瑾在比上值时间晚了一刻钟,去到左厢房议事。
刚上班,当值的工作人员得整理下当天的工作,沏点茶醒醒神,同事间交流几句,有些晚起的,还需要吃点东西饱肚子。就算是机器,还得经常保养,人上班,也得给留点摸鱼放松调整的时间。
沐瑾掐着点慢悠悠去到左厢房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清早的准备工作。
律令分成刑律、婚姻律令、儿童保护律令等多部,分成好几个组完成。
这么一分,一间厢房坐不下,左边几间厢房都挪给他们了,沐瑾挑了中间最大的厢房,把他们都聚到一起。
待众人入座后,沐瑾又让方易安排文书,之后说道:“在场所有人都能参与讨论,无论说什么都不算犯忌讳,因为你们说的,在别的地方,一定还会有人跟你们一样的想法,提出的任何异议,都代表着在其他地方一定会出现,而我们制定律令越周全、囊括得越多、越完整,越好。”
他正说着话,萧灼华领着谢娥,还有能到堂上议事的官员们都到了。她抬手示意他们继续聊,示意一众官员在角落旁听,她自己则坐到沐瑾旁边,也是来旁听的模样。
沐瑾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就觉得心情特别好,大概是因为太养眼的缘故。他笑了笑,说:“别一副只来听的样子,有意见尽管提。”
萧灼华说:“今日是拟定律令的第一天,带着他们来听听,瞧瞧是什么模样。各部衙门的事务繁忙,就不参与进来了。”
沐瑾“哦”了声,心里明白,她是不想跟他有冲突,把掌控权交出来了。他说道:“不参与进来,听一听也好,方便以后参与实施工作。”
萧灼华也是这么想的。主要是沐瑾的脑子转得又快,想得又长远,他们的见识、想法都不太能跟得上,而以他的行事作风,一定会在做事前交待清楚原由、目的。大家来听听,才知道往后做事,该往哪个方向使劲。
用他的话说,方向必须先明确,才知道路怎么走,哪怕绕了弯路,最终也能到达目的地,要是最开始方向就走偏了,那后面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沐瑾又扭头对方易说:“你安排文书,把我们今天的谈论话题,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回头整理成两份。一份,载入史册,今天参与讨论的所有人,包括殿下来人来旁听的,都记载下来,好叫以后的人知道,我们这部律令是如何制定的,能起到参考、参照的价值。”
方易应道:“是!”
沐瑾继续道:“第二份,整理成册,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内容,就是对于整部律令的解读,往后学习律令、判案、断案,都以此为参考。文字的解读,哪怕是同样的字,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理解,有这部解读,便能尽量避免判决与制定律令目的相反的情况。”
方易抱拳道:“是。”当即点了三个文书,坐在旁边做记载。
沐瑾又问:“点卯册在吗?”
一旁的文书立即呈上,沐瑾翻了翻,见墨渍还没干透,都是刚签的,便又交给文书,说:“让旁听的也都签一签。”虽说他自己不太在意名声这东西,但眼下青史留名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梦想,是理想,是追求。人家辛苦做事,他也得让人有实现梦想追求,相辅相成嘛。
准备工作做完,沐瑾正式进入正题。
首先讨论的就是为什么制定律令。沐瑾之前在堂上发了那么大的火,后来又再三强调,目的非常明确,方易跟各部的人根据他的意见、目的,写下为平定天下打造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为国祚千秋万代长治久安,为了让世道充满光明、公平、正义、正直,特意编著此律令……
洋洋洒洒一大堆,沐瑾之前看的时候就已经麻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儿让文书当众念出来,又有点浑身发麻。
这种东西,最容易变成口号,看过就算,但得写清楚追求的目的、目标,具体实现过程。
沐瑾又在上面加了一句话,国之律令是国家的基石、权威,是维持国家富强统一的实施章程,它是庄严、神圣、不可侵犯、不可藐视的,所有人都必须遵循律令,若有违者,必受律令制裁。
萧灼华问道:“统一?”
沐瑾点头,道:“裂土分疆为战乱之根源,国家统一凝聚力强,则国之强盛,国若四分五裂则国不成国。君王、臣子、百姓当全力维护国家统一,为捍卫国之领土、国之尊严、国之威仪、国之荣耀,国之子民,万死不辞!所有人当誓死效忠自己的国家,所有人都是国家的一份子,国家也当保护好它的每一个子民,不使其受屈辱,不使其受饥苦,让每一个子民都能活得堂堂正正有尊严。”
堂上一阵沉默。
礼部的一个年轻小官站起来,抱拳问道:“大将军,每一个子民,包括奴仆吗?”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礼部小官,又看向沐瑾,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虽然沐瑾已经说好让大家尽管提意见,但这事挺微妙的。沐瑾继承清郡沐氏的前业,手里有十几万奴仆,让他送去边郡开荒。那些奴仆开出来的地,归他们自己种,他们的身份也从奴仆,变成了农户。其心思,多少还是能窥见一二的。每一个子民都有尊严,但奴仆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见到主人就得跪,哪来的尊严。沐瑾的奴仆确实活得有尊严,好多都在朝堂、军中担任要职,有了富贵前程。
可是如今许多豪族已经没了地,要是再没了奴仆,怎么活?
沐瑾说:“奴仆劳作,为其主人、为国家出了力,为什么不给他们应有的尊严?作为主人,轻贱奴仆,作为君王,轻贱臣子,作为国家,轻贱子民,那么,奴仆可会忠心于主,臣子可会忠心于君,子民可会忠心其国?国家给予了子民尊严,子民叛国,人人得而诛之。主人给了奴仆尊严,奴仆背主,当杀!不当何此吗?”
那礼部小官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就像赖贵,哪怕现在当了都察院的都御史,沐瑾还是他的主子,仍得向沐瑾效忠,要是敢背叛沐瑾,死无葬生之地。沐瑾身边的奴仆多忠心啊,指哪打哪,毫无二话,除了他,谁都使唤不动,拉拢不了。他抱抱拳,坐了回去,心里有点百味陈杂。实在是,家里的奴仆瞧见外面的变化,心思浮动,甚至有了不少逃奴。
可如大将军所说,世道在变,奴仆们的心思也在变,当如何御使奴仆,还得多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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