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二百零五章

    元景烁终于要动身去小瀛洲了。

    白珠珠得到消息的时候, 正在收拾东西,就得知尹姐姐病了。

    她匆匆赶到霜院,屋里已经围满了人, 年轻的女孩子们手足无措聚在厅堂,不敢去里面打扰大夫诊脉,只能隔着屏风焦急往里张望。

    白珠珠看见屏风后床边坐着梓素, 尹姐姐无声无息躺在床上, 大夫闭着眼, 搭着她的手腕诊脉, 好半响,睁开眼,未语便先摇了摇头。

    梓素神情瞬间变了,着急说“吴先生,您”

    “梓素小姐。”吴大夫叹着气打断她“尹小姐不是病了, 她只是寿元尽了。”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 梓素的脸渐渐苍白,强作镇定“是,但不久前才刚吃过延寿丹, 又吃了许多延年的药材, 总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您是不是先给她治一治病,也许病好了就”

    吴大夫却摇着头,只说了一句“梓素小姐, 寿元再延, 也是有尽头的, 尹小姐心病早已成疾, 我曾说过许多次应当放宽心绪、平和心境, 可尹小姐显然唉,如今这样,已然石药无医,老朽无能,实在无力回天。”

    梓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咬牙说“吴大夫,总还是可以再想想法子的,您要什么药,还是能再请来什么大夫,您尽管说,便是天涯海角,我这就去让师兄派人去找。”

    吴大夫看着她,忽然苦笑一声。

    “梓素小姐,慈舵没了。”

    吴大夫说着,声音渐渐忍不住哽咽“熙舵主陨落了,慈舵嫡传一脉全没了,这世上再没有药生尘,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医者苟延残喘,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全没有了,便是君侯有登天的本事,也没有用了。”

    梓素说不出话。

    她的手忽然被轻轻牵了牵。

    “”梓素猛地转头,就对上尹小姐慢慢睁开的眼睛。

    “尹姐姐”

    尹小姐脸色苍白,温和望着她,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别为难吴大夫了,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梓素眼眶一下红了,屏风后的人听见,有人瞬间忍不住哭出来“尹姐姐”

    吴大夫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转身走了,尹小姐对众人招了招手“来,大家都过来。”

    众人赶紧围过来,坐在床边,床边坐满了就站着,眼眶红红看着她。

    尹小姐虚弱地喘一口气,问梓素“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是。”梓素强忍着泪意“师兄要往东海去,我会跟去,其他的姊妹们,云州主来了,就说叫人把大家先送去燕州。”

    大家不由互相攥紧手。

    尹小姐露出一点笑意,点头“好,那我就能放心了。”

    她慢慢看向每个人,像是记住每个人的脸。

    “与大家相处这许久,是件幸运的事。”她轻声说“我很早就没有家了,只有在这里,就好像回到了家,和亲族的姊妹们在一起。”

    众人低着头,有人忍不住抽泣。

    “这世道非我们所能左右”她喘一口气“君侯重情重义,不会抛弃大家不管,我只盼着,之后的日子,你们也彼此支持,不离不弃。”

    大家哭着点头“好,我们都听您的。”

    尹小姐像是放心下来,眉宇缓和,眼神却渐渐涣散。

    “尹姐姐,你要撑住。”梓素哽咽“我叫人去叫师兄了,他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尹小姐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突然偏过头,看着白珠珠。

    “那一日,我在门边,其实听见了你的话。”

    白珠珠呆住。

    “你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辈子不后悔。”她轻轻叹“说得真好啊。”

    “我就是后悔的。”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一意孤行去做了,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她眼眶湿润“我想爹,想娘,想弟弟,想霜城,想亲族的姐妹、京城的手帕交,想要一个疼爱我的丈夫,几个绕膝的孩子,想要一段安稳太平的人生。”

    她不想修仙,不想长生,也不再想要人皇那永远无望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那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只想回家。

    外面有人疾步冲进来喊“君侯来了君侯来了”

    “君侯到了。”

    “尹姐姐,你看君侯来了。”

    “尹姐姐”

    尹小姐却摇头“不要让他进来。”

    “我撑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药,不忍心留他彻底一个人,撑到今天。”她笑起来“现在,我终于能解脱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她望向窗外,仿佛望过那遥遥万里,望向雪山的尽头,小小的一座城。

    “如果有下辈子”

    她慢慢闭上眼,眼泪从眼角落下

    白珠珠听见她像是喃喃的,轻轻的呓语

    “能不能,让我,不要跟他来了。”

    所有人都在哭。

    白珠珠站在窗边,看着梓素走下石阶。

    金甲大氅的人皇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像一座高大而沉肃的雕像。

    “师兄。”

    梓素忍不住哽咽“尹姐姐去了。”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半响哑声问“她有留什么话”

    “她说,这条路,不能再陪你走了。”梓素抽噎说“请你日后珍重。”

    元景烁沉默了很久。

    他脸上没有太多悲戚,只是沉默,近乎木然的沉默。

    那不是失去所爱之人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从说起的麻木和默然。

    白珠珠望着他,恍惚突然有点明白,他明明不爱尹姐姐,却那么不惜代价地想留住尹姐姐的命。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他的半生。

    尹姐姐死了,便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了。

    他沉默了很久,披风被风扬起,枯败的落叶拂落他肩头,金甲的光,在暮色中静默地峥嵘。

    蛟龙扬蹄的嘶鸣,刺破凝固的空气。

    他终于动了。

    “这一世,是我对不住她。”

    他嘶哑说“若有下一世,别让我再坏了她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到门外拽过缰绳上马,在金甲军的簇拥中转身奔袭而去。

    梓素望着他们的背影,闭上眼默默流泪。

    好久好久,她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擦去眼泪。

    “我们帮尹姐姐装扮好,下葬吧。”

    她说“然后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就这样,白珠珠坐上了去小瀛洲的兽车。

    她生在珫州,长在珫州,也曾去过小瀛洲,可现在的景象已经与她曾见过的截然不同。

    这里已经没有到处流溢的云雾了。

    到处都是忘川。

    白珠珠掀开窗边的帘子望着外面,绵延交错的血河像一刀刀割在大地上,数不胜数的裂口,割得千疮百孔,有的鲜血喷薄,有的却空空干涸。

    云长清坐在马上,遥望着那些已经干涸的河道,它们与仍然在奔涌的忘川其他支流相连,支流的每一次涌动,就有血水沿着缝隙涌入河道中,将干涸的河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填起。

    “悬世慈舵陨落前,以药生尘祭,灵光散落九州,才得以暂时遏制忘川蔓延。”

    “可还不过一个月,它们便又开始了。”

    云长清哑声“究竟还要多少条命,才能填干这些忘川。”

    元景烁在他身侧,也静静望着半响,并不回答,只勒转马头“继续往前。”

    金甲军如浩大的洪流往前行驶,不断分支前往附近清理侵入的忘川河,但那忘川太多了,闻到人类的血味,大批大批的怪物蜂拥爬上岸,又被一批批地搅灭,可就像过境的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怎么也除不尽。

    黄昏时队伍停下驻扎休息,白珠珠跟着梓素围坐在火堆边,忍不住一直打哈欠,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梓素身体愈发不好了,一直在低低咳嗽,白珠珠就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

    梓素勉力笑起来“珠珠看着很小,也会照顾人啊。”

    白珠珠用木棍拨弄着火堆,摇头。

    “不,是别人总照顾我。”

    白珠珠想起林然,低声说“我也是慢慢学会的她很厉害,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一个能照顾别人的人。”

    元景烁与云长清几人也坐在火堆边,元景烁把手肘搭在支起的膝上,自顾自地擦刀,云长清倒是好脾气地笑说“能让白姑娘如此仰慕,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白珠珠看着他,又下意识看一眼元景烁。

    “她很好。”白珠珠“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厉害的人。”

    她看着云长清礼节性含笑的目光,和元景烁眼也不抬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股意气。

    “她像神仙,你们知道吗,像神仙。”白珠珠说“她是一个,不声不响,但好像什么都敢做,无所不能的人。”

    元景烁像是被引起了一点兴趣,停下擦刀的手,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望着她。

    他问“她是谁”

    白珠珠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林然。”

    “林然”

    云长清含着这两个字,笑了“真好听的名字。”是一个听着就觉得很舒服的名字。

    林然

    元景烁脑中突然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被刀尖刺了一下。

    他一下捏住额角,紧皱起眉,所有人惊愕看向他“师兄”

    “景烁,怎么了”

    元景烁眼前像有扭曲的光影在搅动,像是有什么挣扎着要撕开他的意识出来,刀魂撼天尖叫“你干啥那是什么鬼东西”

    元景烁并不理会它,掐着额角,将那翻涌的识海生生压了下去。

    好半响,他松开手,看向白珠珠“她是谁”

    这次语气已经截然不同。

    白珠珠被他那种眼神盯着,心里莫名害怕起来,嗫嚅着“她她你们不认识。”

    她是一时激动,忍不住试探一下,但林然都不在这个时空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我只问最后一次。”

    他说“她是谁她在哪儿”

    白珠珠紧紧咬着牙,心一横“她是剑阁的人,她叫林然,你去找吧,要能找到最好了”

    元景烁看着她,眼神冷漠而审视,看得人背脊发凉,几乎软倒跪下去。

    他忽然笑了一下,冰冷的,可又带着一点极英俊的邪气。

    “没有我想找而找不到的人。”

    “林然。”

    他缓缓咀嚼这两个字,眼神渐渐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强势侵略性。

    “我记住了。”

    他低沉说“我会找到她。”

    云长清莫名觉得哪里古怪,看了他一眼,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的表情,忽然头皮一麻,不知怎么有点害怕,一声不敢吭,缩起脖子抱住自己。

    斥候忽然跑过来,在元景烁耳边说了什么。

    白珠珠隐约听见“魔楼,附近”几个字。

    元景烁脸上那种有些奇异的神色隐去,重新恢复那种喜怒不辨的冷漠,淡淡应一声,对白珠珠和梓素说“你们回车。”

    白珠珠与梓素知道怕晚上有危险,什么也没说,老实回了车上。

    白珠珠掀起帘子,看着元景烁与云长清骑上马,分别带着两路人马向远处疾驰而去,应该是去提前清缴附近的敌人。

    上了车,白珠珠更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越来越累,明明想好一晚上戒备的,但打着打着哈欠儿,她就睡着了。

    意外发生在深夜。

    当妖鬼尖啸声响起时,白珠珠悚然惊醒,就被颠簸的兽车差点摔个踉跄。

    “怎么了”

    梓素也迷迷糊糊醒来,白珠珠爬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出事了。”

    梓素清醒过来,听见外面沸腾的厮杀声,连忙掀开门帘一角往外望,脸色大变“是魔楼”

    魔楼

    白珠珠忽然想起梓素以前与她说过的,现在权势熏天的魔楼,魔楼之首罗月在妖主死后便统领妖域成了妖尊,还有侯曼娥现在成了魔楼的焰侯

    白珠珠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兽车前突然跳上来三个金甲卫,抓住兽车的缰绳驱使它调转方向,回头大声说“小姐魔楼来袭,黄统领在前线抽不开身,我等奉命先带您撤退去寻君侯”

    梓素着急说“黄师兄那里怎么样”

    兽车已经脱离了战场,几个金甲卫紧张的神情放缓下来,其中一人笑道“没事,这次袭来的不是妖鬼,大多是魔道的魔修,黄统领挡住半个时辰不成问题,斥候已经派去通知君”

    他声音戛然,额头正中冒出一个黑红的血洞。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尸体瘫软着跌出马车。

    “”

    另两个金甲卫想都没想拉住缰绳调转兽车,几乎在同时,无数烈焰如火雨铺天盖地泼洒,其中一道火矢贯穿兽车,瞬间将车厢撕裂开一个巨大的洞,恰好兽车转向,白珠珠猝不及防跌出去,咕噜噜滚到地上。

    “珠珠”

    梓素大喊“珠珠掉下去了快停车”

    坐在正位的金甲卫正欲停车,一道火光擦过,瞬间他燃烧成一团火球。

    旁边的金甲卫眼含热泪,猛地将他推下车,望了一眼车厢里的梓素,又望了一眼已经远远跌出去落入魔修阵营的白珠珠,毫不犹豫扯过缰绳继续往前加速。

    “不”

    “停车”

    “珠珠”

    白珠珠呲牙咧嘴爬起来,看见兽车已经疾驰远远走了,倒没有失望,反而松一口气这个情势,万一停了车大家可能都走不了了,之前梓素已经救过她一次,她不能没有报恩,反而再害了人家

    白珠珠站在大地上,眼睁睁望着无数火矢如大雨泼向四面八方,无数浑身萦绕着黑气的魔修如潮水涌过来,她甚至已经能看见前面那些修士脸上狞恶的表情。

    这一刻,白珠珠感觉自己脑子前所未有地开转起来。

    她冷静地出奇。

    她仰起头,看见滔天火雨中,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遥遥站在峭崖上,有如火焰的魔神俯瞰人间。

    “侯曼娥”

    “焰侯赤莲剑侯曼娥”

    白珠珠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你想化神吗”

    “我知道化神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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