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大牢。
杜鸿言等人被关在这里,已经整整十天了。
不过有世家的人上下打点,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糟糕, 牢房有人清洁,每天吃的是精细饭食, 又是一群人关在一处,知道外面还有人保他们, 互相打气,倒也不算太颓废。
如今的情形, 他们已经分析了不止一次, 最终都很赞同杜鸿言的说法:京兆府不想得罪世家,现在就是拖着时间,等礼部试的成绩出来罢了。等陆裴考了第一名,世家占据上风, 自然就会腾出手来处理他们的事了。
这些人里, 一部分是原本就习惯了依附世家的,另一部分是被金钱和好处收买的。他们都是老思想,虽然知道皇后更看重寒门士子,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谁知道她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而世家确实传承不断,代代把持朝政,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容易扳倒?
因为这种种想法, 都觉得现在待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只是做个样子给皇后看, 因此并不担忧。
到了放榜这一日, 他们还花了些钱, 请一个狱卒去帮忙看榜。
毕竟这考试他们也是参加了的, 若是能取中名次,往后有世家扶持,仕途不就更容易了吗?
狱卒接了赏钱,自然乐意跑这么一趟。
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并不是他们希望听到的。
“你没看错?陆裴怎么会是第二?”杜鸿言扶着栏杆,连自己考了第三名都没空高兴,急得连声追问,“那第一是谁?”
“我怎么会看错?”狱卒不高兴了,“就算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礼部的礼官总不会错,名字和名次,连着宣读了三遍呢!”
杜鸿言顾不得他的态度,“第一是谁?”
“好像是叫高什么的……你没说要记这个,我就顺便看了一眼,没记住。”狱卒嘟嘟囔囔地说。要不是因为那是头名,他可能连印象都没有。
“高渐行。”杜鸿言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
高渐行和陆谏等人焦不离孟,关系十分亲密,他考了头名,和陆谏考了头名有什么分别?不是陆裴,不是世家子弟,他们真的被寒门士子压过了!
那……那他们这些费尽心思给陆谏下药,想要让他输掉的背叛者,又算什么?
何况事情既然没有成,世家会不会再花那么多的心思来捞他们,就变成不确定的事了。
这个时候,他们才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一件之前被自己刻意忽略过去了的事:皇后可能一时扳不倒世家,但处置他们这几只小鱼小虾,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都慌乱起来,连声问最有办法的杜鸿言,“杜兄,咱们怎么办?”
杜鸿言怎么会知道怎么办?
他要是知道自己能考出第三名的好成绩,根本就不可能会接那些人的茬!
想到这个第三名是怎么考出来的,他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不定——他是陆谏的师弟,陆谏的文章自然能时时借来揣摩。他也是偶然发现,陆谏竟然将陆裴的文章研究得十分透彻,于是忍不住偷出来看了。其中提到的许多可以针对的地方,都用在了这一回的考试上,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但他之所以选择背叛陆谏,也是因为这些文章。
陆谏一看就是要跟陆裴对着干,而跟陆裴对着干就是跟世家对着干,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杜鸿言怎么敢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听说高渐行考了头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高渐行也看过了那些文章!
可是既然看过了,他怎么还会愿意跟着陆谏发疯?
杜鸿言拍着栏杆,又是悔,又是恨,一时心乱如麻。
事实上,京兆府的官员们,此刻也没比牢房里的士子们好多少。他们确实是不敢得罪世家,所以故意压着这个案子,谁知道这回竟然赌输了,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京兆尹一得了放榜的消息,就立刻召了属官和幕僚前来商议,“现在该如何是好?”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找陆家,让他们想办法把这个案子了了。不管他们怎么办,总之要拿出一个能在皇后那边交代过去的说法。
“非要如此不可吗?那可是陆家。”京兆尹还有些担忧。
他自己也是南派世家出身,因为家族式微,所以一向是以那几个大世家马首是瞻的。只有对方把锅推到他头上,叫他顶罪的份,现在猛地叫他把锅推过去,还有点不习惯。
“这本来就是他们陆家的事,有何不可?”幕僚道,“况且事情变得这么棘手,也是因为那陆裴考砸了,可不是明公对不住他陆家。”
提到这个,众人也是忍不住嗟叹。怎么就是第二名呢?
要是往年,他们还能说是因为皇后偏心,故意压了他的名次。可是今年礼部的阅卷流程如此严苛,想挑刺都没法挑。
京兆尹被众人劝了半天,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去找陆家。这事肯定不能再拖下去,但他也不能自己把事情办了,否则将来出了什么事,还不是要他来扛?
……
陆裴是直到京兆尹找上门来,才得知出面去收买那些寒门士子的人,竟然是姓陆的。
蠢得他恨不能把人骂一顿,偏偏对方是他的族叔,辈分上压了他一头,又是支持他的人,总不能寒了自己人的心。
不能对此人发泄,他只好将矛头对准备撺掇族叔出面的张本中。这可真是打的好算盘,事是陆家的事,人是陆家的人,陆裴若是能胜出固然很好,所有世家都长脸,若是输了,那也是他陆家自己去承担。
多么熟悉?
当年高家出事之后,南派世家不正是这样撇清关系,并且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生路”么?
原来轮到陆家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陆家这还没有落魄呢,只不过是他陆裴一次考试失利,就什么都试出来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让陆裴的想法和性情都变得越来越偏激,偏偏还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因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能胜过那群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山野村夫。
他只能把火气憋在心里,让自己变成一个一点就炸的火炉。
陆裴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边的仆人们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小心翼翼,简直有些如履薄冰了。
当下,京兆尹找上门来,陆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掌控整个陆家,张本中一个外人,说撺掇他们办事就成了,甚至没有人来问过他一句。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更让他心惊又心凉。
陆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陆家人都聚集了起来,让他们想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这同时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们意识到,即便是同盟的世家,也未必全都是好心,也可能只是把他们推出去当枪使。
陆家族人得知这事,果然都急得团团转。事关家族利益,谁都不敢怠慢,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依附家族而生的。
陆裴见状,心中的怒气才稍微平息了一些,问那位出面的族叔,“当时张……世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办的事?还不都老实招来!”
“张兄说,如今天下人都看着咱们陆家,就连宫中也在等一个结果,侄儿你的压力之大,可见一斑。若是少一二劲敌,你也能轻松些。”族叔低声答道。
“就这样?”陆裴又生气了,这根本什么都没明说,到时候即便查到这人身上,张本中也可以推说只是在为他担忧,没想到对方会对寒门士子下手。
“是……”族叔自知理亏,低着头道,“我就找了与陆谏关系较为亲近的几个士子,把人请过来,抓住他们的弱点,没有不答应的。”
陆裴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黑。
他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蠢货,不能指望他把事情办得有多漂亮,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连半点防备心都没有,连办这种事都是亲自出面的!
“你可说过自己的身份?可给过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连声追问。
族叔摇头,这点轻重他还是知道的。亲自出面是因为有恃无恐,毕竟世家对寒门的优势那么明显,明眼人都知道该选谁。但如果留下把柄,就会反过来被对方威胁。
他说完,见陆裴仍旧面沉似水,不由小声道,“这……只要没证据,也不能如何吧?”
“证据?”陆裴几乎是尖锐地冷笑了一声,“皇后怀疑陆家,还需要证据吗?”
族叔缩了缩脑袋,又说,“那些人都有弱点在,必不敢指认咱们。”
陆裴已经懒得跟他费这些口舌了,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很快做出决定,“你现在就回家去收拾行李,我让人送你出京避避风头。”
“这……现在就走?”族叔吓了一跳,“不至于罢?”
“不至于?”陆裴狠狠吐出一口气,“你是要等到禁卫军上门的时候才走吗?”
他顿了顿,终究怕这人不听自己的话乱跑,便解释道,“以你的脑子,那些可以收买的士子,是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吗?谁帮你做的事?还有被你收买的人,京兆府的大牢里关着的是全部吗?你又能保证到了御前,所有人都不会反水吗?他们只需要说自己是被你威胁,求殿下网开一面,便可能脱罪,你呢?”
这件事确实没有证据,但也确实经不起查问。
只要有一个人出首指认他,给禁卫军一个搜查的理由,就都完了!
“我……我现在就走。”族叔听得一头冷汗,连忙道。
“去吧。”陆裴摆摆手。
等人都散了,他才叫来自己的心腹属下,吩咐他将这族叔送出去,“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要是被抓到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覆满了阴翳,隐隐透出几分狠辣。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死无对证,牵连不到陆家,皇后又能如何?
然后又叫来另一个人,叫他想办法混进京兆府的大牢,给那些寒门士子送个信,只要他们乖乖闭嘴,陆家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办完了这些事,他才去回复京兆尹,“这是京兆案子,依律处置便是。”
……
“十二叔,请留步。”
陆十二刚让妻子收拾完行李,从家里走出来,就被人叫住了。他多少有点草木皆兵,听到有人叫自己,顿时一惊,转头看去,才发现来人竟是他那个素有才名的侄女。
陆十二松了一口气,“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随便走走。十二叔呢,您怎么拎着包袱?”陆裳笑着问。
陆十二顿时不自在起来。
其实他回来之后,还想多收拾些金银细软、衣裳用具带上,毕竟外头的东西,怎比得了陆家自己的好?谁知这话一说,顿时被妻子排揎了一顿,说这样声势太大,必然会被人注意。他这是去避祸,还是去度假?
没柰何,只能拎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还没出门,想到往后的苦日子,就开始愁眉苦脸。
也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了结,自己又何时能够归家。
他心里一肚子的担忧,听陆裳这一问,面上立刻就带了出来,“出去有点事。”
“是为陆谏的事吧。”陆裳说。
陆十二吓了一跳,“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十二叔,我也姓陆啊。”陆裳说,“那件事是你亲自去办的,大兄多半会让你躲出去,死无对证,就算宫中查到陆家,也不能如何。”
“什么……什么死无对证?”陆十二心头猛跳,“大侄女你可不要说胡话。”
“十二叔就当我是说胡话吧。”陆裳仍然是不甚在意的样子,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给一个寒门士子下了点巴豆而已,没杀人害命、没劫掠钱财,能有多大的罪?怎么就至于要躲出去?”
陆十二心里已经信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再怎么平庸,长到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种手段他见得太多,由不得不信。
是啊,不过是下个巴豆而已,就是自己去京兆投案,也最多是徒几个月。可是在陆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了结的,因为世家最重要的是名声,就算没有证据,只要这个案子跟陆家沾上关系,名声也就坏了。所以他只能躲出去,甚至……
“十二叔您忙吧。”陆裳见他陷入沉思,就笑着告辞了。
陆十二本来想叫住他,但嘴唇翕动片刻,还是放弃了。陆裳是陆裴的妹妹,提点他这一句就足够了,不会再做更多。
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家,去与妻子商议。
他的妻子严氏是大家族的庶女——世家联姻就是这样,内里也分了三六九等,旁支和旁支联姻,庶出和庶出联姻,嫡支和嫡支联姻,除非十分出色,否则不可能打破这个铁律。
不过严氏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深谙世家之中的生存智慧。上回知道他亲自出面去办事,就已经把他和张本中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这回听陆裴一说,他立刻答应躲出去,没有半点侥幸。可是现在听陆裳这么一说,那是一条死路啊!
果然严氏一听陆裳的话,也变了脸色,斩钉截铁地道,“这种事,陆裴做得出来。这件事的起因在他,他巴不得事情尽快了结,什么手段不敢用?”
“那……那我怎么办?”陆十二额头冒汗地问,“要不,我去京兆自首?”
严氏转头看了他一眼,叹气道,“自什么首,你是坐了大牢,我和孩子还要在陆家生活的,你叫我们怎么见人?算了,也不能指望你。”
她说着,将陆十二放下的包袱重新拿起来,“你就继续逃命去吧,剩下的有我。”
“你要怎么做?这……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不安呐!”
严氏笑了,“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在陆裴的人面前,还能瞒得住吗?”
催着他出了门,严氏叫孩子看好家,自己也匆匆出了门。
自首当然是不行的,但他们要是还没出京城就被人拦住,那不就行了?至于用什么办法让禁卫军封城搜捕,又不会让人将之跟她联系起来,严氏也有自己的办法。
世家为了维持名声和面子,通常都会出面做一些好事。或是修桥铺路,或是收养弃婴,或是在节日的时候施粥……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那些内宅中的夫人负责。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走个程序,彰显一下自己的慈悲了事,但也有认真去做的。
严氏就是做得很认真的人之一。
说来好笑,她做这些,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怀有什么慈悲之心。她只是喜欢那种被平民百姓看作是救苦救难的英雄,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她摆脱许多世俗的羁绊,不再只是某家的女儿,某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这件事做得认真又用心,很快就被主支那边注意到了,索性将大部分的相关事务都丢给了她。
陆十二能够在陆家说得上话,而不是泯然众人,其实还多亏了她这个贤内助。
严氏在京城有一片固定的活动区域,在这里,她对百姓们来说,是比官府更亲近也更有威信的存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请她来决断。她也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此刻她出了门,就目标明确地去找了几户最近丢了孩子的人家。
京城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孩子走失,而且多半都找不回来。家中有余资的,还会设法寻找,穷苦人家本来也养不活,哭一场就算了。严氏自己也是个当娘的,对这种事感同身受,就算知道没用,也肯花心思。
她之前就想过,丢一两个孩子,报官了也不会有人管,那要是把全城丢了孩子的人家都联合起来呢?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官府总不能视而不见。
就算官府依旧不管,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自己行动起来,织成一张网,去搜寻人贩子的踪迹。
能有多少用处还不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件事一直在推进,如今人也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所以严氏一下子就想到,可以请他们帮忙盯着人,在关键时刻惊动禁卫军衙门,把人抓起来。
一听她说需要帮忙,这些淳朴的百姓甚至没问是什么事,就满口答应下来。
严实当场画了两幅小像,交给她们去辨认,又仔细叮嘱,到时候一定要一口咬定就是找人贩子,不小心认错了人。
……
京兆府,大牢。
陆谏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
隔着牢房的栅栏,杜鸿言看他的表情也是同样的复杂。
这对曾经关系亲密的师兄弟,如今再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最后,是杜鸿言先转过头去,羞耻不堪地问,“你是来看笑话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陆谏说。
杜鸿言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懂!你是什么人物,从来高高在上、备受追捧,哪里会低下头去看底下的人是如何挣扎的?”
陆谏不由愕然。
他没想到杜鸿言对自己的定位竟然是这样的。可他的出身虽然不高,但能供得起他在外求学,自身资质不是顶尖,却也被西门先生收作弟子,如今赴京赶考,又是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歆羡了,他却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好在陆谏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来不强求自己去理解这种人的逻辑。
他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中了第八十三名。”
杜鸿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见陆谏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全然没有因此受打击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问,“你还笑得出来?”
“高中进士,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你本来应该是头名!那高渐行,也是看了你那些文章才考到的头名吧,若是你自己去考,只会比他更出色!”杜鸿言吼道。
“也是?”陆谏恍然,“原来你看到了那些文章。”
谜题揭开了,但陆谏心里却只觉得沉重。
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那些文章害得杜鸿言走错了路,但只怕老师得知这个消息,会十分难受。
“是啊,我也看到了你那些文章。”既然事情已经被揭破,杜鸿言也就破罐子破摔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吧?我只靠着模仿那些文章,就拿到了第三名。”
陆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替你可惜。”
“什么?”
“你不会以为,眼下这种情形,陆家还会为你们费心吧?只怕要不了多久,京兆的判罚就要下来了。”陆谏说,“第三名,或是没有上榜,又有什么分别?”
杜鸿言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
“对了,”陆谏面色不变地说,“你应该还记得吧?今年除了礼部试,皇后殿下还额外加了一场殿试,让我们能够御前较艺。这等荣耀,也是从前没有过的。但你现在身陷囹圄,只怕去不了。”
“陆谏,你休要欺人太甚!”杜鸿言要疯了,“成王败寇,是我技不如人。你呢?也不过是个说风凉话的小人!”
“我这可不是风凉话,分明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陆谏看着他说。
杜鸿言一愣,“你什么意思?”
但陆谏已经转身走了,“你自己想吧。”
杜鸿言盯着他的背影,死咬着牙关,直到人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思索起陆谏这番话的意思。他并不觉得陆谏是好意,但这个人也从来不打诳语。他说还有一条明路,那就必然还有。
不等他想明白,又有人来了。
这回来的,是陆裴的人。话说得虽然好听,但内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若是乖乖闭嘴,家里自然能得好处,若是说错了话,一家子的性命自然也拿捏在了陆家手上。
换做别人,必然会被这种威胁吓住,但杜鸿言天生反骨,更恨屈居人下,他背叛陆谏,就是不想被他压一头,自觉和世家是合作关系,现在又怎么会愿意被人这样拿捏威胁?
刚才没想到的那条路,现在突然一下就变得清晰了:为陆家赔上自己不值得,倒不如主动指认陆家。如此一来,自己不过是被人威胁,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才不得已动了手,其情可悯。
皇后是个女流,听了这种话必然感触,说不定就不会追究了。若是再心软一些,说不得今年的殿试,他也还能继续参加。
他可是第三名,是栋梁之才,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殿试开始之前,要把这个案子了结,否则皇后总不能从牢里把他放出去考试。
有了转机,杜鸿言立刻就振作了起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个人还不够把稳,得说服其他人一起指认,如此,就算没有证据,也可以钉死陆家的罪名。
他本来就是这群人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一番舌灿莲花,立刻说得所有人心动起来。
陆家的威胁固然可怕,但跟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分量就不那么重了。而且杜鸿言也说了,只要他们将这事闹大,陆家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他们家里出了事,人人都会知道是陆家干的。再说,皇后和朝廷也不会让陆家这样嚣张。
不多时,众人就统一了意见,于是拍门叫来狱卒,说自己有案情要说,求见京兆尹。
京兆尹连罪名都替他们选好了,谁知这几人突然反口,都说是陆家人指使,惊得京兆尹写废了一张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带上来讯问。
可恨这些人都是考生,不能随意用刑,因此对他的恐吓充耳不闻,一口咬定就是陆氏用家人威胁他们,他们也是情非得已。
杜鸿言甚至说出了对方的名姓:陆十二。
京兆尹从陆家出来时就知道陆十二已经跑了,因此放下心来,爽快地发了签叫衙役去把人请来对峙。结果衙役捧着签,正要出门,迎面就装上禁卫军衙门来送人了。
送的就是在城门处被拦下的陆十二和仆人。
其实他们这个组合,本来不会令人生疑。毕竟陆十二一看就养尊处优,带着仆人出门是很正常的。但他们在城门口排队时,一个女人突然冲出来,抓着他们就喊人贩子,他太害怕了,难免就在脸上露了几分痕迹。那仆人怕暴露,只能连连提点他。这态度不像仆人对主人,倒像是狱卒对人犯,立刻就引起了城门卫的怀疑。
陆十二人到了京兆尹,反而镇定了下来,面对寒门士子们的指认,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这十分出乎京兆尹意料之外,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去找陆家人商议,他便硬着头皮断了案。幸而案情并不算恶劣,只是投了一点巴豆,致人腹泻,最后只罚了陆十二几个月的苦役。
考生们因为是胁从,罪名更轻,交了一笔钱就赎了罪。
……
消息传回陆家,陆裴气了个倒仰,但一番查问,发现确实没有别人从中作梗,完全是陆十二倒霉。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等他想明白,各大世家的人都上门来了。经此一事,陆氏的声望大受打击,连带着世家也面上无光,他们当然是来要一个说法的。
陆裴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盯着这些人,将他们的嘴脸全都记下来,然后笑着问,“诸位这般兴师问罪,难不成还打算如同从前对待高氏一般,联合起来对付陆氏?”
此言一出,张本中顿时色变,“贤侄,不可胡说!”
“怎么是胡说?”陆裴大笑道,“世叔还不知道吧?高家人已经回来了!那个考了进士头名的高渐行,你们就不觉得他的名字熟悉吗?他是来找我们复仇的,陆氏不过首当其冲,你们难道又能躲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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