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信的仆人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 “是真的,这是抄录下来的名单!”
话音才落,手中的名单就被一只手夺了去。
不是张本中, 而是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人展开名单,低头查看, 身边的人也都凑上来。其实这名单上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且又是抄录的,并没有户部的大印和署名,难以分辨真假, 但他们还是急着看。
待真的看到长长一串陌生的名字,又都慌了神。
或许是因为对贺星回运筹帷幄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 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份名单,只是由内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惶恐来。
他们并不是真的看不上贺星回的好处, 只是想抻一抻、拿拿乔、抬抬价而已, 怎么……怎么就连名单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说,就算他们现在回头,也根本不可能再在这事里掺上一脚了?
这可不仅仅是利益损失。
一方面,手底下的商人们若是得知了此事, 必然会闹腾, 未必还能安抚下去。另一方面,如今南派世家占据上风, 可是一旦让其他派系得势, 而自己却损失了, 此消彼长之下,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许多人一想到这些, 心里就开始后悔了。明明跟着她就能吃肉喝汤, 他们为什么非要跟她对着干?
——无非是人心不足而已。
多年来, 南派世家在朝中势大,得到的好处也最多。他们吃独食太久,便不能忍受自己视作所有物的食物被分配给别人,所以张本中一开口,大多数人便轻易被他说服了。
但现在,贺星回直接让他们没饭吃了,他们又开始后悔,觉得这个决定做得太仓促。
人类的劣根性,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而在这件事上,也有一个十分合适的甩锅对象。于是众人恍惚着回过神来,看向张本中的视线已经带上了指责。
更有人道,“张兄,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张本中方才还在耐心安抚他们,可是此刻的发展,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同样处在震动之中,又哪里分得出心思?
他冷笑道,“事情是大家一起做的,我给你们什么交代?”
这话可算是点了马蜂窝了。
毕竟当初他劝说大家与他共同进退的时候,可是好言好语,画了无数大饼,又让渡出了不少利益——尽管事情没成,但许诺就是许诺,他说的好处总得先吐出来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仗着人多势众,众人纷纷道,“事情是你挑起来的,答应我们的好处总得兑现!”
这翻脸无情的态度,让张本中气了个倒仰,“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做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有风险?方才问我要好处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有风险?事情成了,好处是大家的,不成就要我来给个交代,哪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是如此,可是他们从来没想过事情不成,张本中也从来没说过啊!
“若不是你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大家联合在一起,朝堂上下尽在掌控,皇后就算想动一下都不可能,我们怎么会相信你?”有人怒吼道。
“就是,今天这事必须给个交代,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这就是世家,在争夺利益的时候,也并不比普通人更优雅矜贵。利益让他们结盟,当利益消失的时候,露出的嘴脸自然不会好看。
众人没有商议过,但南派世家已经决定要舍弃张氏了,就像是张本中曾经领头决定舍弃高氏,舍弃陆氏。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对待张本中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
他们的损失,总得有个地方找补回来。
事实上,他们这种想要找补的心态,已经持续太久了。张本中并非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之前才会决定用陆氏来填这个窟窿。——这是个很正常的决定,谁带来的损失,谁来填补。
谁知陆裳入宫之后,陆氏竟然起死回生了。
而现在,他撺掇着南派世家对抗贺星回,所造成的损失可要比陆裴当初科举失利要大太多了。陆裴虽然影响了世家的名声,可那毕竟是虚的东西。而现在,无论是幻想中已经可以收入囊中的好处,还是实际上必须要舍弃出去的利益,那都相当于是在世家身上割肉。
不一拥而上撕碎张氏,怎么能缓解这种痛?
张本中看着这些人如狼似虎的视线,终于意识到,现在的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谁会愿意再听一个注定消失的失败者的道理呢?
但是,直到此刻,张本中也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世家就是世家,本来就是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而贺星回现在在做的事,却是要挖世家的根基,彻底毁掉他们。
张本中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原本跪在世家脚下的狗扶持起来,让一切脱离掌控?他更不能忍受,在这件事之后,世家或许要对着贺星回摇尾乞怜,才能生存下去。
那样的世家,还是世家吗?
至少,绝对不是张本中心目中的世家。
所以他们和贺星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清贺星回的野心和狠毒。如今想想,他们当初费尽力气请回来的根本不是救星,而是个祸害!
他怎么就忘了呢?力主让庆王正位的韩青,本身就是世家之中的叛逆,早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出身,游离于几派势力之外。他选中的君主,又怎么可能站在世家这一边?
可惜这时候才想明白,已经太迟了。
不!还不算太迟,还有那件事!张本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一败涂地,仍然还有机会。
他所做的准备,当然不止这一件事。这几天让所有人一起拖延时间,既是要拖着贺星回,也是在为“那件事”留出更多的时间。
只要“那件事”成功了,眼下的局面依旧有机会扭转!
这么想着,张本中已经懒得敷衍面前这些人了。
本来这段时间就已经有过数次不愉快,眼下又已经到了撕破脸的阶段,倒不如趁此机会决裂,以免成功之后,他们又想办法攀附上来,甩都甩不脱。
张本中作出决定,抬手叫来仆人,让他们将这些家主都赶出去。
这些世家的家主们,个个都是体面人,走到哪里别人都是笑脸相迎,纵然是政敌也不敢轻易怠慢,谁能想到今日竟会被自己人扫地出门?
他们出离地愤怒了,围在张家门口,想继续讨个说法。
“诸位!请听我一言!”人群中,突然有人扬声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竟然是陆家主,不由吃惊。这个人平时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属于混在人群中没人能想得起他的那种类型。就像此刻,他自己站出来,其他人才意识到原来陆氏也来人了。
大抵是他会站出来这件事太过出乎预料,又或许是张本中这番行事,本来就弄得所有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总之,他这句话,成功让众人安静了下来,听听他想说什么。
“我知道,诸位都很生气,想找张氏要个说法。但依我看,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回去想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一番,进入户部的名单。”陆家主说,“这才是咱们的根基。”
他语气平和,说的也是公正的话,众人听进去之后,总算反应了过来。
是啊,张家又不会跑,就算人跑了,田宅商铺也是带不走的,要清算什么时候不行?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户部那边!
名单是今日才出的,若能设法转圜,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有心急的,已经打算离开,去找自己的关系说情了。但是也有机灵的,眼珠一转,便大声问道,“陆兄这般不慌不忙,莫非已经有办法了?”
这话一出口,立刻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要说陆氏已经有办法了,还真未必不可能。要知道,他家可是送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入宫,虽然女官的品阶低,但那可是在御前,而且皇后也是个女人,对她们必然偏爱几分。这么大的事,要说他陆家一点风声都没有察觉到,谁信?
不过名单上确实没有陆家那一边的人,可见陆家还是跟大家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若是陆家真有办法替他们转圜,那他们自然也可以装糊涂,不去追究之前为什么没有人通风报信。
于是纷纷围拢上去,一边恭维陆家主,一边试图从他这里打探出一些消息。
陆家主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所以也没有打哑谜的意思。众人一问,他便道,“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诸位应该也都清楚,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割肉,才能设法挽回。诸位可做好这个准备了?”
众人闻言,面色都是一变。
虽然贺星回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世家所做的这些事,显然已经彻底得罪她了。原本贺星回就打算扶持寒门来对付他们,如今他们自己落下了把柄,她又怎么会客气?
也的确只有割肉,才能搏到那一线生机了。
但是这种事,只有割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他们光是想想,就心疼得受不了。
不过这些大家族能传承那么多年,自然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再大的损失都可以慢慢恢复过来,哪怕要花上两三代人重新积累。重要的是,他们不能离皇朝的权力中心太远,必须要拿到那张随时可以回去的入场券。
这些世家祖地散落各处,为什么都选择住在京城,还不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吗?便如北地世家,都快被排挤出朝堂了,但除非是彻底放弃入朝,想要远离是非,否则没有一家会选择搬回原籍。
他们现在本来也没有衡量利弊的资格,必须要给出足够的诚意,才能让贺星回满意。所以就算再心疼,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们心里就没有疑虑了。有人道,“割肉的准备我们已经做好了,可陆兄,不是咱们不信任你,但你总得让我们知道究竟是什么办法,我们才能下定决心啊!”
陆家主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家里去吧。”
……
到了陆家,众人才发现,主持此事的,竟不是陆家主,而是陆裳。
放在平时,他们早就恼了。但现在情况特殊,反倒是陆裳这个御前之人出面,他们更放心。因为她的意思,一定就代表着贺星回的意思。
所以虽然心里别扭,但他们一个个面上还是挤出了和善的笑意,跟她说话。
“我知道诸位叔伯爷爷都很着急,咱们闲话少叙,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在宫中待的时间久了,陆裳也习惯了贺星回那种效率至上的做法,见众人坐立不安的样子,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殿下原本对世家寄予厚望,也给过咱们机会。如今事情变成这样,诸位应该知道,想要扭转局势有多难。”
众人只能讪讪应道,“若非如此,咱们也不敢来叨扰侄女。你给咱们指条明路,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我知道,诸位心里一定在想,我说不定就是皇后殿下派来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所以我开了口,这件事就能定下了。”路上视线扫过众人,见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正色道,“但我要说,这件事,你们都想错了!”
“殿下没有交代过任何事,也没有说过会如何处置咱们。现在,是我们这些世家在设法自救,我们陆氏也在其中。只有弄清楚了这一点,下面的话才能继续说。”
这话众人并不尽信,但是陆裳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很给面子,纷纷表示明白。
陆裳便又道,“侍中大人的高论,我已经从叔父那里听说了。他之所以做这件事,无非是怕世家落入下风,为朝廷和殿下所制。如果诸位的目标也是如此,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自然是没人走的。
虽然陆裳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众人都很着急,但是她的意思,他们也都明白了。
这是丑话说在前面,先把权责划分清楚了,才好办正事。到时候成与不成,都是自己来承担,怪不到别人身上去。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刚刚经历过画大饼的张本中,众人倒觉得她这种做法更实在,而不是只想糊弄着他们割肉放血。
陆裳等了片刻,见没有人动,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不过有一点,我是赞同的。诸位,世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
“或许有人以为我这话是危言耸听,吓唬诸位。那诸位就姑且一听吧!”陆裳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殿下看世家不顺眼,要针对我们,更不是因为世家得罪了殿下,会被打击清算。而是因为,已经有人能代替我们了。”
不知为何,这最后一句话,听得不少人心惊肉跳。
“世家风光了太久,或许已经有人忘记了,我们世家,也不是一开始就能与皇室共治天下的。”陆裳深吸一口气,“外人不知道,可我们都很清楚,更早的时候,可没有所谓的世家。后来,在政治变革与王朝更替之中,世家取代了其他势力。”
“而现在,无论是寒门还是商人,都已经可以取代我们了。这一点,经过互市名单之事,诸位应该能看得更清楚吧?”
没有人说话,室内针落可闻,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陆裳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这一点,很多世家都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他们为什么要打压寒门,为什么要掌控商人?没有人深想过,但是本能地,就选择了那样去做,或许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
从前,这种威胁还不甚明晰,可是自从贺星回上朝,就陆续将寒门和商人推到了人前,也让世家不得不正视他们。
这两股看起来很弱的力量,却出乎预料地让他们吃了个大亏。明明世家有那么多官员,朝堂理应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可是那份名单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打乱了一切计划。
眼下的危机,已经足以令他们警惕起来了。
“张氏没有看到这一点,到这个地步还想着夺权,自然一败涂地。”陆裳抬起头,扫视全场,“而现在,到了诸位做选择的时候了。”
这时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若果真如你所说,我们真的还有机会吗?”
“这是个好问题。”陆裳笑了起来,“对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有!”
“有一件事,很多人都误解了。我这里,就替殿下澄清一下: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打压世家,或者说,她要打压的,从来就不是世家。”陆裳沉声道,“殿下要做的,是打破对知识的垄断和封锁,是引进更多的力量,是……让天下人都能过得更好。”
她本来想说“是让所有人获得自由”,但最终还是换了一个句子。
虽然殿下应该不认为她的理想不能说出来,不过陆裳习惯了谨慎,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没必要过多宣扬。
她继续道,“世家若是故步自封,不思求变,纵然殿下不打压我们,也只会因为无法适应接下来的剧变而逐渐消亡。但若是求新求变,及时转变思想,跟上殿下的思路,就同样能够在新的格局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时候,我们或许已经不再是世家,会换个别的什么名目。”说到这里,陆裳也不免有些怅然,“从这个角度来说,世家确实消失了。但是我们还在,家族依旧可以继续绵延,保持今日的荣耀。”
其实这一点,张本中和陆裴并非没有想到,只不过以他们的骄傲,从来没有想过世家会被新兴的势力同化,只想着自己去同化别人。
而现在,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在座众人或许心底仍保存着世家子弟的骄傲,但理智已经清醒了。虽然陆裳这番话说得很多人心里不太舒服,但他们现在别无选择,而且,至少最后的结局并不算坏。
陆裳的话就说到这里,然后她短暂地离席,将时间留给了其他人。这么大的事,他们总是要商讨一番的。
果然,等她再回来落座,他们也已经做出决定了,“侄女之前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不知诸位叔伯是否注意到了,秘书省新建了一处藏书馆,也张了榜对外求书,可惜收效甚微。”陆裳道,“我们陆氏,便打算将家族藏书都捐给藏书馆。当然,是抄本。”
“这……有用吗?”这个办法太出乎预料,众人反而忍不住怀疑起来。
事情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吗?
“我之前说过,殿下要打破的是世家对知识的垄断。”陆裳微笑道,“还有什么比捐出所有藏书更大的诚意呢?”
家主们互相对视,不知怎么,心情都放松了几分。
之前不管是陆家主还是陆裳,言语之中都一直在给他们制造压力,告诉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投诚,必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结果现在局势陡然一转,变成捐书了。
虽说历代藏书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跟田地、庄园、宅子和铺子,乃至于官位比起来,就显得不是那么难以割舍了。在众人已经在幻想中割了一次肉的情况下,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他们纷纷开口表态,“如此,这件事就都仰赖侄女从中周旋了。”
……
这一晚,张本中几乎没怎么睡。
他的心被巨大的不安和期望折磨着,几乎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自然也就睡不安稳。
第二天没有早朝,但张本中还是早早入宫,等候之后的小朝会。昨天户部才刚刚出了名单,今天肯定会商议这件事。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而是在琢磨自己期待的那件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
不久之后,同僚们陆陆续续也到了。
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张本中并没有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眼底的青黑之色。更没有注意到,除了他之外,在场众人居然都休息得很不错,个个神采奕奕,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是因为最近办的都是大事,贺星回没有在御花园的水榭里办公,而是又回到了紫宸殿。
不过,现在的紫宸殿,看着跟之前也大不相同了。贺星回在水榭里办公的那段时间,工部的匠人们按照要求,在这里进行了一番改造。如今的紫宸殿,四面都开了巨大的窗,光线比从前更明亮,不复有那种庄重压抑之感。
而此刻,群臣们在女官的引导下进入紫宸殿,走到门口,就能感受到那股强劲的穿堂风。
这个天气,在外面等候的时候,他们身上难免出了一点汗。被这风一吹,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透彻的凉爽。许多人心里甚至已经在琢磨,回头也要在自家开几扇这样的大窗户。
张本中就排在韩青身后,是第二个。
同样凉爽的风吹到他身上,他却没有任何感觉,目光紧紧盯着坐在御案后的人,脚步微微一顿后,心底便涌起了巨大的狂喜。
其他人没有他这样敏锐,但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虽然以对方的身份来看,这么说很奇怪,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在贺星回主政一年之后,朝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的缺席,如今猛地看到他出现在紫宸殿里,竟十分不习惯。
以至于拜下去的时候,许多人竟然还迟疑起来,拿不准该先拜他,还是先拜皇后。
好在这个问题最终没有给他们造成困扰,因为站在前面的张本中已经迫不及待地跪了下去,“拜见陛下万岁!”
韩青还没动呢,他这般急迫,众人看向他的视线不由古怪起来。
昨天的事都已经传遍了,甚至在场许多人都是深知内情的,如今谁不知道张本中已经在于贺星回的争斗之中一败涂地?他今天居然还来上朝,就已经够令人吃惊了,现在又做这般癫狂之态,不会过几天就要“病休”了吧?
韩青的反应很快,连忙也领着众臣拜了下去。
拜过皇帝,又拜了皇后,众臣分班站立,但心思都不在朝事上,而是好奇起了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更好奇贺星回对此事的态度。
就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皇帝笑着开口,“诸卿乍然见到朕,一定都十分惊奇,不知朕今日怎会在此。”
这话他敢说,众人可不敢接,于是都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要他们接话的意思,又道,“在商议正事之前,朕还有一点小小的家事要处理,须得耽误诸位卿家的一点功夫。”
这话让人乍一听忍不住心惊,毕竟皇帝能有什么家事,需要当着朝臣的面处理?
但要说他和皇后闹翻了,想收回权力,可是皇后明明就坐在一侧,而且看起来面色平静,并无慌张之态。况且,以大臣们对帝后的了解,纵然皇帝并不真的是个草包,但是要说他能这么轻易地从皇后手中夺权……
他们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只有张本中对着一点深信不疑,已经抑制不住面上的喜色了。
因为他所指望的“那件事”,就是撺掇了一群人,让他们到皇帝的身边去吹耳旁风,怂恿他夺权。算算时间,如果皇帝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此刻也确实可以得手了。
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所以张本中完全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想看的那个场面。
到时候,不可一世的皇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而这时,皇帝已经道,“把人请上来吧。”
有内侍带上来了一排人,押着他们跪在地上。张本中看过去,认出这些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缩,猛地从幻想的喜悦之中抽离出来,开始生出不妙的感觉。
御座上的天子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用冷淡厌倦的语气道,“你们做了什么事,自己说吧。”
张本中心脏猛地一跳,就听跪在最前面的老头子痛哭流涕地求道,“陛下恕罪,臣知错了!这不是臣的主意,是侍中张大人让臣做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急迫地盯着张本中,“张侍中,你快告诉陛下,那些话都是你教我说的,不然我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哪里想得出来?是你想让陛下夺了皇后的权,是你教我的,不是我的错……陛下!”
虽然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是重臣们已经听懂了,其中有几个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本中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不过这件事,做得也太荒唐了。撺掇几个宗室,就想劝说皇帝夺权,这不是说笑吗?
当然不止几个宗室。
事实上,张本中本来是想找外戚的,谁知这群人都老实得跟鹌鹑一样,比起皇帝更怕皇后,他只好把视线放到了宗室身上。身为袁氏皇族,他们却始终被边缘化,当然不甘心,张本中一撺掇,就成了。
为了做成这件事,张本中可是把自己在宫中的人手都交了出去,连带着禁卫军那边属于自己的势力也给了他们,要不然,光凭几个宗室,怎么可能动得了皇后?
皇后之前说过,皇帝一直在跟禁卫军一起演练,强身健体,那之后张本中就关注起了这件事,然后震惊地发现,皇帝何止跟着禁卫军一起演练,他简直快住进禁卫军的大营里去了!
这意味着什么?
张本中当然想象不到,这不过是皇帝在宫中呆腻了,想出去玩打仗的游戏,他觉得皇帝必然所图甚大!
都已经是皇帝了,他还能图什么?那只能是从专-政的皇后手中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柄。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麻痹皇后,让她允许他这样跟禁卫军接触的,但毫无疑问,掌控了禁卫军之后,动起手来就简单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只需软禁皇后,再自己现身人前,事情就会变成定局。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本中不愿意相信,但现实让他不得不相信,事情就是他想的全都是错的,皇帝确实从来没有过夺权的意思,他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一个皇帝,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将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相让,这太荒唐了,谁能想得到?
而在他精神恍惚之时,其他宗室也纷纷开口,每个人的证词都指向了他。
张本中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对上皇帝厌恶的视线,以及贺星回平静的眼神,他陡然意识到,他完了,张家完了,世家也完了!
“朕可真是没想到。”皇帝终于开口,“张侍中居然如此关切朕与宗室们的处境,迫不及待地要为我们分忧解难。这般急切,要不要朕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张氏来坐?”
“扑通”一声,是张本中跪到了地上。
他的心理防线本来就已经崩溃了,又听到皇帝这句诛心之言,再承受不住,面色煞白的倒伏在地。
“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居然是我大越朝廷重臣,领着朝廷的俸禄,整日琢磨的却都是这些鬼蜮伎俩!”皇帝生气地将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诸卿以为,这等无君无父、胆大妄为之人,该如何处置?”
自然没人敢替张本中求情,再说他们本来也不想求情。张本中是疯魔了吧,办的是什么事?
如今朝堂上百废待兴,正是最需要贺星回的时候,他突然来这么一出,万一真的成功了,其他人才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种事,自然是“谨听圣裁”了。
皇帝这才满意了,让刑部和大理寺回头就把这些人都带走,依律处置。
刑部尚书出列领命,正要把人带走,又被皇帝叫住,抬手点了点张本中,“朕还有一事要说,就让他也留下,做个见证吧。”
于是其他人被带下去,张本中依旧跪伏在原来的地方。
皇帝这才转向其他人,道,“若非此人一番折腾,朕竟不知,皇后居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重臣们茫然:陛下刚才说了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皇帝又痛心疾首地道,“皇后一心扑在国事上,日理万机,人都消瘦了几分,竟还要遭受许多人的误解和污蔑,是朕之过!”
听到最后这一句,还在精神恍惚的大臣们立刻清醒过来,忙不迭地开口抢锅。千错万错都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错,肯定不会是皇帝的错。也是他们让皇后受委屈了,陛下责罚他们就可以,一定不要自责!
君臣你来我往,一番唇枪舌战,皇帝最终被引经据典的重臣们说服,相信这件事并不是自己的错,顶多是有点疏忽。
然后他就像是刚刚想到一样,开口道,“朕决定了,要让皇后拥有与朕同等的地位,享受同等的权力。如此,当再无人能质疑皇后了。”
大臣们一口气还没送下来,又哽在了胸口。
但是这一回,他们劝说起来就没那么顺利了。
主要是,这个话题的当事人贺星回就坐在皇帝身边,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重臣们不知道这件事里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皇帝这番话又有多少是她的意思,自然不敢火力全开。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太出格了,拦肯定是要拦的。
然而皇帝根本不与他们纠缠,直接吩咐让人拟旨。自然是没有人会响应的。虽然负责封驳皇帝旨意,是跪在地上的侍中张本中的职责,但是此刻,没有一个大臣愿意让这种圣旨从自己手中流出去。
皇帝一气之下,伸手指着一边做记录的女官道,“那边的女官,过来替朕拟旨!”
竟是要直接绕过他们了。
女官们入职之后,就接过了记录朝会内容的工作,平时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半点不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今日当值的是阿喜和另一个女官。被这样注视着,两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阿喜甚至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阿喜反而觉得身体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她挺直了脊背,换了一张写圣旨用的纸,镇定地答道,“臣已经准备好笔墨了,请问陛下的旨意。”
于是皇帝念一句,她写一句,将这封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圣旨记录了下来。
“皇后与朕夫妻一体,当以一人视之……即日起,皇后可乘御辇,居御座,着天子衮冕,亦可自称朕。”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