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猛地一震, 停了下来。
坐在车厢中的严东明因为惯性,差点一头栽倒出去,连忙伸手扶住车壁, 不快地问,“怎么回事?”
车夫连忙答道, “老爷, 有人拦车。”
严东明皱了皱眉, 掀起帘子看出去。他本以为拦车的会是乞丐一流的人物,想着花点钱打发了, 然而这一看, 才发现拦在前面的, 居然是几个穿着禁卫军制式铠甲的士兵。
这让严东明心下犯起了嘀咕, 脸上却堆满了笑,拱手问道, “军爷, 这是出了什么事?”
对方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走到车厢一旁,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问,“做生意的?这是去干什么?”
严东明心头一跳, 脸上不动声色, “是,做点小生意, 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却没有回答后面一个问题。
那军士便说, “外地来的吧?去礼部核验资质的?”
“军爷说笑了, 我这点小生意, 哪有那样的门路?”严东明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但凡听说的,谁不想着来瞧瞧热闹?我正好有几个亲戚在京中,得了信就来了,昨日才入京安顿下来,今天就打算过来看看——不知前头是怎么回事?”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笑着奉上。
“不该你问的事别问。”那军士板着脸道。他见严东明乘坐的马车是租来的旧车,身上的衣裳虽然不错,却并无贵重饰品,看起来经常与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看来确实是个普通的小商人,便说,“前头不许通行,回去吧。”
“是是。”严东明不再多问,立刻让车夫转向。
这是出事了,听对方言辞之间的意思,分明是故意守在那里,阻拦商人们的马车。这般明目张胆,让严东明忍不住心生忧虑,脑海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没多久,马车就将他送回了家。严东明上楼换了一身衣服,便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一处南来北往的客商经常下榻的客店。
出门在外,少不得依靠朋友,这些行商们大都豪爽热情,平日里整天高谈阔论,兴致极佳。但今日,客店里的气氛却十分凝重,大堂里分明坐着许多人,但没有人大声说话,只偶尔与同伴交头接耳一番。
严东明很快就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自己熟识的人,连忙凑过去搭了个桌子。
商人们的消息最是灵通,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没多久严东明就问出来了,原来是京中的世家大族意欲垄断互市之利,他们让人守在御街附近,将所有的商人都拦了下来。有资质的就请到家里做客,听说是要联合在一起,成立一个什么商会,再与朝廷谈条件,争取更多的利润。至于没有资质的小商人,就直接赶走。
世家垄断种种好处,自己吃肉,连汤都不怎么愿意分给他们喝,这种事大家其实也都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件事是朝廷出榜,本以为应该大有可为,大伙儿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没想到一来才发现,和以前还是没什么分别。
就这么走了,谁都不甘心,可是世家一手遮天,他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办法的人都去想办法了,剩下的便留在这里发愁。
严东明也坐不住了,连忙回家,拉上儿子,去找他的朋友们。
严酩在马车上听父亲说了这件事,顿时气得涨红了脸,“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严东明摇头,“世家行事,向来如此骄横跋扈,你是见识得少,才会大惊小怪。”
“现在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严酩握紧拳头,“殿下可不会让他们这般肆意妄为,把朝廷国策当成自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希望如此吧。”严东明不像儿子那样对贺星回充满信心。虽然自从殿下回朝,大越的气象便渐渐不同,但时间毕竟还短,大家都不相信她真的能压服那些百年世家,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
但不管怎么说,有严酩和他的朋友们在,至少世家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他还是有机会将消息送进宫里。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高渐行等人租住的小院。
严东明入京之后,还没有跟严酩的朋友们见过面,但此刻事情紧急,也没有时间寒暄,短暂的介绍过后,他便又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让他们尽快将消息送进宫去。
等说完了,他饮了一杯茶水,抬起头来,才发现在座的几个年轻人竟然都没什么吃惊慌张之色,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定神闲。
严东明端着空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觉放松了一些,笑道,“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严酩闻言,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消息你们早就知道了?”
“是的。”陆谏说,“情况恐怕比你们所知道的,还要更糟糕。”
话虽如此,但他们看起来不着急,严酩也就知道宫中必然有所准备,于是颇为好奇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这些事,你们若是刻意打听,也是能问到的,没什么不可说。”高渐行道,“你们也知道,朝中官员多出自南派世家,如今他们消极怠工,互相推诿,互市的工作完全无法推行。世家这边又仗势将许多大商人笼络了去,要成立商会,对抗朝廷,谋取更多的利益。如今的局势,真可谓是内外交困了。”
“这些世家也不能在朝中一手遮天吧?”严酩有些疑惑,“我记得不少官员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我们户部的主官严尚书已经告病两日了。他不来,下头自然人心惶惶,无法办事。”高渐行道,“这是户部的事,其他人纵然再着急,也不好插手。”
“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严东明道,“互市已成定局,宫中想要继续推行此事,就必须要给出让他们满意的条件。”
这也是世家阳奉阴违的老手段了。
皇权高高在上,可是想要将政令付诸行动,却少不了下面的官员办事,否则就只是一纸空文罢了。而这些官员,多是世家子弟。所以他们根本无需正面与当权者对抗,只要这般敷衍塞责,拖延时间,到上位者受不了的时候,再递个台阶,对方自然不得不低头。
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能与皇室共治天下的。
所以那些大商人们一半是被胁迫,一半也是想再观望一下,看看哪边能够取胜。
这么一分析,严酩顿时又担忧起来,“那殿下怎么还放任他们这般肆意妄为,闹得人心惶惶?”
“你啊,就是太年轻。”严东明白了一眼儿子,“殿下只怕早就已经有了破局之法,如今按兵不动,想来正是要看清人心。”
有多少人站在世家那边,有多少人暗地里与世家勾连,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得出来。等敌人都冒头了,才好一网打尽。同样,这也是对己方成员的考验与甄别,那些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又临危不乱的,之后自可加以提拔。
“可形势如此严峻,殿下又该如何破局?”严酩还是忧心忡忡。
严东明连忙拉了他一把,“这是你该问的吗?”
不过他其实也只是做出这样的姿态,毕竟,真不想让儿子问,他根本不会让严酩有机会把这个问题说出口。
但他们父子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那就是已经选定了立场,自然要关心一番。
果然陆谏连忙道,“严兄一片赤诚之心,叔父不必责怪。况且叔父和严兄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来报信,便是可信之人。算上这一次,严兄已经帮了我两次了。”
“言重了,言重了。”严酩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都是顺便一句话的事,况且这次也没帮上什么忙。”
“是啊,其实我们也是为了自己。”严东明说,“这互市之事,我们侥幸有机会参与其中,如今叫那些世家闹得乌烟瘴气,也不知将来如何。唉,我方才去客店打探消息,众人都在忧愁呢。”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之意。
殿下需要商人,那些大商人已经跟世家搅和在一起了,立场存疑,他们这些小商人若能抓住这个机会,未必不能乘风而起。
不过这种试探算得上坦荡,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胆量和见识都必不可少,可能还得加上赌一把的壮志雄心。惟其如此,事情交给他才能让人放心。
所以高渐行站起身,郑重地朝严东明一礼,“若有一个机会,能助殿下摆脱世家的辖制,也能让叔父和你的朋友们更上一层楼,不知叔父可愿冒险为殿下谋划?”
严东明大喜过望,连忙还礼,“若蒙殿下不弃,委以重任,鄙人万死不敢辞!”
严酩在一旁看得傻乐。他早觉得殿下当政之后,风气不同,会更重视商人,所以才一力主张让父亲入京发展,因为这里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但他也没想到,父亲才一入京,就能帮殿下办事了。
这句话说过之后,就真的是自己人了,说起话来更觉亲切。
他们重新落座,由高渐行这位户部主事向严家父子讲解了他们需要做的事情。
局势确实跟他们猜测的差不多,而贺星回的破局方法也很简单。世家不是想要借着这件事谈条件,获取更多的利益吗?那她就直接绕过世家,把这件事办成了,让他们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要绕过世家办成这件事,一是需要朝堂上有一批能办事的人,这个不用他们管。二是要有足够数量的商人参与互市以及之后的地块拍卖。
“什么地块拍卖?”严家父子异口同声地问。
能够在这个计划里被提起,一定是很重要的步骤,但他们此前可从未听说过。
“这是世家对外隐瞒的消息。”开口的是阿喜,“皇后殿下愿意拿出从前庆王府所掌握的各种工艺,扶持商人们开办工厂,生产出足够的商品贩售到草原,以免因为互市导致物价上涨,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
严东明现在已经不是惊喜了。哪个商人不知道庆州的货物?哪个商人不想卖这种必然会被人哄抢的好东西?但是这样的好事,从来就不会落到他们这些小商人身上,所以也只敢想想。
但是现在,殿下竟然真的愿意拿出如此珍贵的工艺,扶持他们开办工厂!
至于要购买指定的地块建厂,要接受户部的监督,内库要入股……这些都不是问题。甚至可以说,只有接受了这些条件,这门生意他们才能做得下去,否则就算真的有了工厂,也握不住,很快就会遭人谋夺。
这哪里是皇后要占股分红,分明是要给他们做后盾!
对那些已经颇具规模的大商人来说,皇后开出的条件或许并没有那么诱人。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不管世家占据上风还是贺星回掌控权力,只要用得到他们,他们就还是能继续赚钱。
不过是换一个靠山分享利益,对他们并没有分别,所以他们可以耐心等到结果出现。
即便如此,世家还是要瞒住这个消息,否则那些大商人绝不会如现在这般老实。
至于严东明这样的小商人,根本入不了世家的眼,贺星回愿意给他们当靠山,就已经足够梦里笑醒了,何况贺星回给出的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我这就会去联络在京中的小商人们。一两个人手中的资产不够,十个二十个,总能吃得下一块地了。你们放心,如今在京的小商人何止几百,人数绝对够了。”
“就算不够也不要紧。”阿喜笑眯眯的,“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庆州的商人,以及勋贵和北地世家门下的部分商人,都肯支持殿下的新政,不必担心冷场。”
严东明顿时一凛,从喜悦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后确实是在扶持他们,给他们机会。若是搞砸了,还有无数愿意兜底的人。
他更加郑重地道,“请殿下放心,我等必不负所托。”
……
在这般纷扰的背景之下,贺星回突然通过了一份秘书省的奏折,允许她们建立藏书馆广收天下图书的事,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水花。
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非要在这个时候办,恐怕是故弄玄虚,让人以为她并没有失去对朝堂的掌控。
就连张本中都在这份诏书上签了名。
贺星回将一处空置的王府划出来做藏书院,秘书省也对外张贴了捐书换借阅资格的公告,不过想当然的,并没有人来捐书。毕竟如今藏书院中仍是空空如也。或许以后她们将宫中藏书抄录收入,会吸引一些寒门子弟,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眼看宫中迟迟没有消息,不止是那些大商人们坐不住了,被张本中强势压制,掺和进这件事里的那些南派世家,也有些支撑不住。
这一年里,贺星回的行事风格已经深深地被所有人记住,她从来行事不拘一格,总能出人意料,他们都怕她至今不表态,是有别的准备。
这件事,一开始他们其实是不同意的。毕竟只要出钱买下土地,就还是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但贺星回这件事办得确实不地道,明摆着就是要让他们这些南派世家吃亏,他们也不可能没有意见。而张本中更是告诉他们,所谓的分一杯羹,也不是没有风险。
以世家的骄傲,自然是不会亲自经商的,都是那些商人投献过来。他们不过问经营之事,只每年收取足够的供奉,平时为这些商人提供庇护,解决一些小问题。
原本这种合作是十分牢固的,毕竟商人社会地位极低,只能依靠世家。
可是贺星回来这么一手,这些商人就能直接跟朝廷扯上关系了。有朝廷为他们的生意做背书,他们又怎么会愿意继续给世家送上大笔供奉?诚然,有些经营手段一般,或者索性违法乱纪的,需要他们的庇护,会继续供奉。但大多数商人必然会借此机会挣脱世家的控制。
世家产业虽多,可是维持奢靡的日常用度,需要大量的现银,没有这份供奉,他们就连如今的体面都难以维持。
只有趁此机会将贺星回打压下去,将这件事的主动权抓在他们手中,仍然由他们这些世家来给予好处,底下的商人们才会听话。
这是真正触动世家根本利益的事,所以最终,所有人都被说服了。
而且,张本中有一句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难道诸位愿意以后在一个女人面前摇尾乞食吗?”
这些人虽然有点怕贺星回,但并不服她。世家有世家的骄傲,就连皇室也很难令他们臣服,何况是对一个女人低头?权力,终究还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最舒服,已经尝过了那种好处,谁会愿意放弃呢?
但心底对于贺星回的畏惧,又让他们隐隐有些不安。时间拉得越长,这种不安就越是严重。
再被手下的商人们一撺掇,就更坐不住了。于是这群人私下里一合计,就决定去催一催张本中。
张本中现在看到他们就觉得头痛。其实他心底,对于这些盟友已经越来越不满意,觉得他们都是拖后腿的,恨不得尽快甩脱。但没办法,他还有太多要用到他们的地方,不得不敷衍一番。
而就在南派世家的家主们齐聚张家之时,严家也来了一位客人。
陆裳坐在严老夫人面前,笑得端庄得体,“叔父病了这些日子,殿下十分挂念,就差遣我过来探视一番。另外还赐了许多药材,又命御医随行,为叔父诊治。”
“殿下隆恩,严氏铭感五内。”严老夫人十分严肃地谢了恩,又闲叙了几句话,才领着他们去看严文渊。
装病是不可能瞒得过宫中的,所以严尚书是穿着湿透了的中衣,在亲娘的门口跪了一整夜,人直接给烧糊涂了,之后喝的药里加了安眠之物,人就一直睡着,并不怕太医来看。
陆裳是未婚的年轻女孩,只进屋看了一眼,便由严老夫人陪着到外面等候,让御医独自在屋内诊治。
她们走后,御医取出随身的金针,给严尚书刺穴之后,喝了汤药迷迷糊糊睡着的病人便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
御医后退一步,替他背药箱的药童上前来,不是高渐行又是谁?
他将“药箱”放在床头打开,里面却不是针药工具,而是满满当当的文书。
高渐行扶着严文渊坐起身,又取出笔墨,将文书奏折翻开放在他面前,“这些都是需要尚书大人签发的,您抓紧时间。”
之前他跟严东明说,要绕过世家,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商人,另一方面自然是要着落在他们这些年轻官员身上。幸而在贺星回的规划下,他们早早就开始接触各部事务,将之掌握,如今情势所需,立刻就能上手。
他们瞒着那些世家子弟,私下与商人们沟通,将所有的文书都准备齐全,只差严文渊这个户部主官的签名了。
严文渊苦笑一声,握住了笔。
……
张家。
张本中耐着性子与这些人周旋了半个下午,又许出不少利益,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住了。
送他们出门时,他又再次强调,“局势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在各部任职的也是你们族中的子弟,你们怕什么?拖的时间长了,先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一行人还未走到门厅,他一番话也是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仆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见他,什么都顾不得,大声嚷道,“老爷,不好了!户部有人来报信,说是方才已经张了榜,互市资格已经查验完毕,连名单都贴出来了!”
“什么?”张本中大惊,“怎么可能?”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手底下那群大商人并不老实,明面上敷衍他们,实际上偷偷去了户部。可是这也说不通,禁卫军那边的人可是一直守着的,但凡是可疑之人一定会被拦下,他们哪里来的机会?
还有户部,南派世家有不少子弟都在其中任职,怎么会始终没有消息传出,忽然就连名单都贴出来了?
贺星回究竟搞了什么鬼?!
“是真的吗?”比他更着急的,是他身边的家主们。他们听了张本中的撺掇,所以才一直等着,现在等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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