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近来朝中无事, 接下来的几天,重臣们忙着做方案,也无心关注别的, 贺星回便真的歇了好几日。
甚至都有心思去关注女官们编教材的进度了。
她们正在整理各家给幼童启蒙的教材。之前事情定下来之后,陆裳对众人一提, 大家都说自己小时候用过的书本还在,便都带了来。谁得空了就翻看一下, 把其中用得上的部分标注出来, 预备等都看完之后再整理一遍。
因为这个, 陆裳和阿喜的目录已经推翻了好几版,所以一直没有交上来。
这天贺星回批完奏折, 问知她们最近都在看各家的启蒙课本, 顿时来了兴致,“我也去瞧瞧。”
谁知到了女官们办公的偏殿, 就听到有人正在小声争论。
“我不是觉得这一本不好, 只是太过简单了。咱们要编的是一本能够颁行天下的书,怎么能这么……幼稚。”这个声音比较响亮, 贺星回想了想,就记起来了,是陆薇。
“可这是启蒙课本,我倒觉得, 第一要先能引起孩童的兴趣, 这个就很好。”另一个声音柔柔弱弱的, 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但还是坚持道, “连我看了都很喜欢。”
这个贺星回印象更深, 是楚沁。她是女官考试被黜落之后, 又被贺星回留下的,没有官职,只算小吏。听春来说,她整理文件的速度是所有人中最快的,分门别类也从不出错,就是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
没想到还能这般与人争论。
她又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就弄明白了,原来还是为了要出的那本书。
她们也是把那么多版本的启蒙教材放在一起,才发现,各家都有各家的优势,很多想法甚至截然不同。于是,该取哪一种,就有些费思量了。
而陆薇和楚沁争论的,就是其中一本图册。
跟其他所有的书都不一样,这本上面几乎都是图画,标注的文字只有寥寥几个,竟不像是一本书,更像是画册。
令人意外的是,这本书居然得到了楚沁的大力推崇,觉得比其他的都好,于是这两天,便一直在用心说服其他人,希望她们也能出这么一本书。
不过看眼下的情形就知道,她的主张还没有找到支持的人。
“什么样的图画?”贺星回来了兴致,迈步入内。
这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连忙过来行礼,贺星回看向楚沁手中的书本,“你方才说的图画书,就是这个吗?”
“是。”楚沁连忙双手奉上。
贺星回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原来就是那种幼儿识图卡,每一张都画着一样东西,或是动植物,或是日常生活所见的物品,下面标注着名称。图画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绘制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十分难得。
看完了,贺星回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说说你们的想法。”
陆薇抢先道,“臣以为,这内容太简单了,不值得专门印一本书。倘若想要教导孩子,直接让他去认实物不是更好?”
“我们编的是启蒙书籍,就是给不识字的孩子看的,内容自然越简单越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着贺星回的面,楚沁的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况且,世家大族自然有能力搜罗各种实物,让孩子辨认。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东西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自然只能看图辨识。”
“可是纸墨昂贵,你的书就算印出来,普通人家也买不起。”陆薇寸步不让,“既然不买,这书就不是给他们看的。”
楚沁眼睛都红了,“普通人家的孩子,难道就不配读书识字了吗?”
陆薇有点慌了,想上前安抚她又不敢,着急地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在辩论吗?图画书不是不好,只是我们的第一本书,要让天下人都关注,不能这么简单。”
“说到底,你的‘天下人’里,根本就不包括普通人!”楚沁道。
陆薇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是世家出身,眼界自然会高一些,所看的也是世家,顶多再加上寒门。被楚沁这样一说,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偏颇了?
“好了,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贺星回道。
两人便都抬头看向她,目含希冀,想来是希望她能支持自己。贺星回被这两双眼睛看着,从容地笑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她看着楚沁,“你觉得简单的图画书,更能引起孩子们的兴趣,也能让他们见识更多日常生活中见不到的东西,开拓眼界。”
又看向陆薇,“你觉得秘书省的第一本书,有它的使命,不能太过简单直白。而且书籍价值昂贵,如果印图画书,普通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又看不上。”
两人频频点头,都觉得她的总结很清晰。而且当着贺星回的面,那种争胜的意气淡去,细思对方的想法,也并非没有道理。
“其实这个问题简单得很。”贺星回道,“既然想法都是好的,那就都做,咱们又不是只能印一本书。”
这话说得两人都豁然开朗。既然争执不下,那就两本书都印,再看结果便是。
“可是……”
“可是会遇到难题,那就想办法解决它。”贺星回不由分说地打断,“这不正是你们要做的事吗?”
两人连忙点头应是。
贺星回笑着道,“这就对了。我以为,这样的争论不是坏事,不过要记得对事不对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争论可以,不能伤了和气。要相信,不管多难的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话从贺星回口中说出来,可信度简直太高了。
对她来说,似乎就没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这,也给了其他人莫大的鼓舞,她们现在是她的追随者,纵然比不上她,也不能差太多,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完美地解决。
陆薇和楚沁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贺星回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才又拿起桌上的图画本,问道,“这是谁带来的?”
严意从她身后走出来,“回陛下,是臣带来的。”
贺星回微微挑眉,“你画的?”
“是。”严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小的时候,也是刚开蒙的年纪,主支的嫡子收到了一幅绘着各种上古神兽的画,又威风又好看,惹得全家的孩子都心向往之。可惜这画藏得很好,轻易不会示人,我也只见过一次。后来我学了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给她画的。”
她说得很简单,甚至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却听得所有人都微微心酸。
因为这是她们所有人都有过的经历,尽管事情大小不同,可是那种失落和遗憾,却都是一样的。
纵然多年之后,她已经可以轻易得到小时候无法获得的东西,也竭尽全力地去补偿,可是错过了的东西,却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弥补。
感性一些的年轻女孩,眼圈儿已经红了。
陆薇更是抓紧楚沁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歉,“我错了。你说得对,正因为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辈子也见识不到一些事物,我们更应该让他们看见。是我太狭隘了。”
“是我太急切,怕你看不起人。”楚沁也红着脸小声说。这时候,她又是平时那个安静内敛的姑娘了。
两个小姑娘牵着手,又和好如初了。
贺星回笑着对严意道,“画得很好。回头如果要印,也由你来画吧。”她表情柔和,声音也是柔和的,“说不定能让全天下处在启蒙阶段的女孩们,都有机会看到你的画。”
严意朝她深深一礼,“多谢陛下。”
“陛下,我有个主意!”陆薇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连忙大叫,“印成书,一般人家是不舍得买的。不如我们把这些图画刻出来,刻在石头上,木板上,就摆在街上给人看,好不好?”
这样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家世和性情,能想得出来了。
但众人一想,却都觉得这个做法可行性很高。这样虽然收不回成本,但本来也不指望有人买,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就够了。而且只要有一套,谁都能来看,耗费也不会太多。
“是个不错的主意。”贺星回笑道,“如此,我私人出资,你们先刻一套出来,就摆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如何?”
女官们一想到那个场面,竟都有些激动,连忙大声应道,“是!”
贺星回见她们恨不得立刻开工,便识趣地走了。
陆裳和阿喜跟在她身后出来,贺星回便问,“你们怎么不留下?”
两人对视一眼,陆裳笑道,“陛下方才说,都可以做。图画书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我们自然还是接着忙启蒙书的事。”
阿喜说,“其实我们已经拟了好几版目录,但都不甚满意,想请陛下指正。”
说着,递过来厚厚一叠纸张。
贺星回翻看了一下,果然内容各不相同。有以历史为线索,记录各种历史故事的;有以著名人物为线索,讲述他们各自主张的;也有以各种德行为纲要,记述圣人言论的……
看起来什么角度都有,但贺星回一眼就能看出,还是没有脱离圣人学说的框架。
毕竟她们从小学的也是这些。
而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啊……
贺星回将手里的纸递还给阿喜,道,“既然是启蒙书籍,可以先不考虑圣人言论,只教孩子们认识世间万物。天文气象,山川地理,农业,建筑,医药,诗词,文学,算学,乃至军事,法规……这些都是可以教的。”
陆裳和阿喜恍然大悟。有了之前列目录的经验之后,再听贺星回说这些,她们又有新的感悟。两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兴奋,看起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支笔,将这些内容都记下来。
好在陆裳记性很好,这些内容又都是她知道的,所以听一遍也能记下来,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新目录的草稿。
等贺星回回去批奏折,身边的工作有其他秘书接手,不需要两人跟着,她们就准备回去开工了。走到偏殿一看,人太多,两人就又回了晚上休息的房间。
“是我错了!”一进门,陆裳就激动地对阿喜道,“我们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局限了,在别人限定的范围里,再怎么创新,都还是用着别人的骨架。纵然我们真的掌握了解释圣人言论的权力,也不可能推翻之前的经典书籍,只能在这基础上增删修改,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太难了。”
她们的目标是什么?是希望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对女性更友好。
可是,她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文化体系,本身就对女性并不友好。经典之中对于女性的要求,本来就已经苛刻,而三从四德的理念,也已经刻在了很多人的意识之中,要扭转它并不容易。
解释权当然还是要争的,潜移默化的改变也要做,但并不能完全指望它。
而现在,她们又有了另一个选择,那就是直接跳出原本的框架,弱化圣人言论的影响,让下一代学一些新的东西。
就从这本启蒙书籍开始。
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正统,一开始也必然不会受到太多的重视。那么女孩们在学这些新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可能会动摇男孩的地位,而必须要学着韬光养晦,不敢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显露出来。
她们可以在这些新的方向上肆意成长。
虽然陆裳现在还不知道,当女孩们在各自的领域成长起来之后,又该怎么办。但到那个时候,或许自然而然就会有新的解决方案。
有了明确的方向,两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顺利地拟出了一份让自己满意的目录,然后拿去给其他人看。
老实说,这份目录并不符合在场所有人心目中对这本书的定位和想象。
不过经过之前贺星回的指点,她们也意识到,没有必要按照一般的世俗的标准来编这本书。因为在这方面,她们这个小小的秘书省,肯定比不上已经形成了规模的读书人群体,也就很难编出一本令他们震动的书。
但最重要的是,光是看那包罗万象的目录,就已经能够让人想象到,这本书会多有趣。
“如果我启蒙的时候,也有这么一本书就好了”,这个念头几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读书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如果能让它显得有趣,那自然就能够得到足够多的关注。
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陆裳便将目录送到了贺星回的案头。
说来也巧,贺星回这边还在看陆裳拟的目录,那边瞿英也送来了重臣们拟定的关于整顿吏治的奏折。
贺星回翻开一看,不由笑了。
这就是她要让他们自己去拟这个方案的原因了。听起来,让他们自己查自己,自己处置自己,好像没什么威慑力。但因为贺星回已经先调查清楚了,手里抓着足够多的证据,他们却不知道她查到了什么程度,反而不敢胡乱隐瞒。
更因为贺星回只给他们一次机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更让他们不能不谨慎了。
这就像是招标,甲方只需要给出一个基本的要求,不论解决方案还是价格都交给乙方来定,反而能够得到一份物美价廉的方案。
所以,正因为贺星回没有具体的要求,他们不敢抱有侥幸心里,反而会尽量地让这份方案贴近他们的底线,主动地割下一块肉来。
因而眼前这份方案,比贺星回预想的还要更彻底一些。
首先是对过往的处罚,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案,一次缴纳足额罚款,便既往不咎。具体的罚款,又按照不法收入的金额不同,而划分成了几个档次,最低罚没一年的非法收入,最高五年。
考虑到几乎每个朝廷官员都参与了进来,光是这一笔罚款,就足够让国库重新丰盈起来。
这也就为接下来的高薪养廉政策提供了支持。
所以整顿吏治的方案,便是以高薪养廉为主,加重刑罚为辅。朝廷的俸禄要能保证官员们的正常生活水平不受影响,在这个基础上,发现一例就严惩一例,小到夺官流放,大到抄家斩首,量刑上是一点都没有留手。
大概是因为制定这一方案的人都不需要靠这些灰色收入养家,才能写出来这样的条款。
贺星回对此很满意,毕竟让他们自己来制定规则,才会努力遵守,也压着下面的人去遵守。否则查出来一次,就丢一次人。
“就是这样吧。”她对瞿英道,“具体该怎么办,应该不用我来教了。”
瞿英应了,又道,“我本以为陛下会从民生着手,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再整顿吏治。”
“到那个时候,就迟了。”贺星回道,“自古以来,多少好好的政策,到了那些贪心不足的官吏手中,就成了他们敛财的工具。最后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陷入被动,倒是他们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先整顿吏治,让他们不敢随意伸手,下面的事才能推行下去。”
瞿英叹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不能及。”
贺星回笑道,“我再怎么深谋远虑,事情也是要有人去做的。”她点了点桌上的奏折,“你看这个方案,考虑得已经算是很全面了,可是若不能形成有效的监督,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这或许是也是他们能够轻易将之拿出来的原因之一。
瞿英神色微动,“陛下之前将谏□□立出来,不受中书省和各部辖制,莫非便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正是如此。”贺星回点头,“可如今谏台中的官员,自己就立身不正,又如何能监督旁人?便是他们真的有心,其他人也不会服气的。”
“陛下的意思是?”
“这件事,只能交给年轻有冲劲的人来做。”贺星回道,“明年开科取士,我希望瞿卿你能做一任主考官,给我选一批能干的年轻人进来。在那之前,你在吏部,先把如今谏台中的那些官员都安排好。”
瞿英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做主考官选才,这没有问题。但是要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将谏台清空,给年轻人们腾位置,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考虑这些官员自己的意愿,就说要找出那么多安顿人的位置,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这就是贺星回将这份工作交给他的原因,所以瞿英很快就道,“选才之事不难。兰泽书院今年又收了不少学生,其中许多都是学有所成,冲着明年科考来的。”
剩下的内容就心照不宣了。
贺星回提前那么长时间把这份工作交给他,就是希望他能筛选一番,从中挑出能用的人,提前做好安排。
这自然不是作弊的意思,只是提前给予优秀的学子更多的考验。这样,只要他们考上了,就会被分配到最合适的部门。
至于另一项工作,那需要大量的准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瞿英也没有提。
……
虽然重臣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甚至连解决方案都已经提交了,但是大多数普通官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第二日早朝,一位言官站出来慷慨陈词,怒斥如今吏治混乱不清,许多官员都有贪墨渎职、中饱私囊等问题,请求贺星回彻查时,就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金銮殿上,让大部分官员都陷入了惶恐之中。
而接下来的发展,更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有人站出来反对,说吏治之所以如此败坏,是因为风气自来如此,如果不加入,就会被排斥,连官都做不了。久而久之,遂成定例。如果要彻查,恐怕会惊动太多人,使得天下惶恐。
于是双方针对这件事你来我往,言辞激辩,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在大殿上打起来。
最后是吏部尚书瞿英站出来打圆场,称这种事绝不能姑息,但若牵涉到的人太多,确实难以处置,不如就让所有官员具折自陈,由朝廷依照情节轻重给予一定罚款。如此一来,既能警醒官员们,又不至于天下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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