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更合一

    “备水。”

    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蓦地从喜房内响起, 透着压抑和隐忍,明显是未从适才那一遭得到餍足。

    适才喜房外忽地刮起一阵不小的夜风,那些风儿漾进内室, 将烛火熄灭了数盏,亦驱散了些内里那些似麝似甜的靡靡之味。

    听罢霍平枭的命令,四名丫鬟鱼贯而入后, 便开始分工行动。

    茯苓持着火折子再度点烛,白薇端着铜盆迈进雕花飞罩前, 则瞥了眼行合卺礼前, 侯爷让她们往香炉里点的篆香。

    这制价高昂的百刻篆香以沉香和龙涎为底, 掺了些木樨和柑柏叶, 与寻常的线香、亦或是烛香都不同, 若要将它燃尽,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

    见此, 白薇端着铜盆的胳膊不禁抖了抖。

    这大半个时辰于她们这些守在外面的丫鬟而言, 也属实是煎熬至极, 听得室来传来的那些喁喁可怜的低泣。

    丫鬟们也怕这头一夜,那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就受不住, 毕竟侯爷又不是一般的男子, 他在战场上随便挥挥陌刀, 敌军的将领连着他的坐骑都能被直接砍成两半。

    “让你拿的是喝的水。”

    霍平枭掀眼,睨向白薇, 话音沉冷, 又道“夫人渴了。”

    “是”

    白薇嘴上虽应了是,面色却微微一怔。

    侯爷不急着要净身的水, 那等会子, 莫不是要再行一次

    那娘子能吃得消吗

    白薇用余光看去。

    霍平枭披了件素白的中衣, 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男人的身形挺拔修峙,面容冷峻,指骨分明的大手扔锢扣着怀中小娘子纤软的腰肢。

    他单手几乎就能将娘子的盈盈小腰完整覆住,若是再稍稍用些气力,八成都能将它“咔嚓”一声折断。

    因着二人体差的对比过于强烈,小娘子呈着塌陷的态势,缩进他的怀里,那只柔弱无骨的细白手腕,也虚软地垂在了男人的膝头。

    白薇看不见阮安的神情,因为她的小脸几乎埋在了男人的怀中,只觉那雪肤乌发的美人应是没有说话的气力了。

    她露于外侧的颈线纤润优美,上面的肌肤却因男人的噬咬,多了些斑驳的淡红痕迹。

    “慢点喝。”

    霍平枭低声说着,亦接过白薇端过来的水碗,亲自喂怀中的小妻子饮下。

    见姑娘的唇瓣咬住碗沿,缓而慢地啜水后,灵巧的小鼻子也在微微翕动,可眼睛却仍紧紧地闭着,薄嫩的眼皮飞快地颤着,浓长的眼睫亦在眼睑落下积影,犹挂零星泪珠。

    倒像是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霍平枭垂眼看她,无奈地低哂了一下。

    他此前从没幻想过未来妻子的模样,却更没想到,自己会娶个这么娇软的。

    对待一个小小的阮安,比对付数万大军都要麻烦和棘手。

    敌人可以说砍就砍,说杀就杀。

    但是对付阮安时,他手劲稍微大些,她都会嘤呜不停。

    他心里说不上这是什么滋味,却也不反感,自己的女人如果娇了些,那他就惯着。

    待阮安喝完水,霍平枭还是先抱她去了湢室,没再按原定的打算继续欺负她。

    阮安身上爽利后,又换了袭舒适的丝绸亵衣,可当姑娘再度躺回四柱床的里侧后,却突然没了困意,怎样都睡不下。

    心中难言的悸颤从他将她抱到身上后,就再没止息过,幸而在这种情况下,女子大多是慌乱和紧张的,她可以借由此掩饰自己的异样。

    阮安躺平后,将两只纤白的小手交握于身前,并将它们放置于心窝处。

    思绪仍停留在,男人适才问她的话。

    第一次,两个人是怎么发生的那种事。

    她当然跟霍平枭一样,对那些事也记不大清了,前世被陈允中拐到山寨后,她倒是想起了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可那些也只是零星片段。

    而男人将她抱进床厢后,便说“不记得也罢,记得今夜就好。”

    思及此,阮安不禁眨了眨眼睫,缓而慢地长长舒了口气。

    屋里被丫鬟留了些烛火,但阮安夜视不佳,是以,她只听见枕边人的呼吸逐渐均匀清浅,便以为霍平枭早已睡下。

    阮安并未发觉霍平枭其实在侧卧支颐,缄默地打量她看。

    因着习武和常年行军的生涯,霍平枭的夜视超于常人,当然能将阮安所有细微的动作和神情都看在眼中。

    他正好奇地观察着阮安的一举一动,却见小妻子竟是微微转身,亦用单手拄着床面,小心翼翼地往他方向探倾着身体。

    霍平枭的眉宇微蹙,复又骤松。

    男人选择不动声色,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阮安的眼前是无尽的大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以为霍平枭已然熟睡,便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摸摸他脖子上的疤痕,也是理所当然,应当不过分吧

    其实前世李淑颖虽然将她的脸划伤,她若想让面庞恢复原状,也是有法子的,她在祛疤方术上下了不少的苦功。

    可霍平枭脖子上的那道疤,是自小就有的,很难用寻常的法子让其痊愈。

    思及此,阮安的神情显了几分黯然。

    她凭着直觉去寻他脖子上的那道疤,刚要放下小手,却听“啪”一声。

    腕骨忽地一烫,姑娘水盈盈的杏眼即刻显露了几分慌色。

    “往哪儿摸呢”

    男人蓦然擒住她手腕,亦拽着它往身前拥带,他突然欺近她脸,与她额抵着额,又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睡觉。”

    他竟然没睡

    双颊“嗡”了一声,阮安只得赧然地点了点头,软声回“嗯,我这就睡下。”

    霍平枭的额头离开她后,阮安嘴上虽应了他,却仍睁着那双盈盈的美目,想再悄悄地多看他几眼。

    虽然她看不见。

    阮安仍是不知,霍平枭依旧在看她。

    小妻子仍在眨着眼,就是不睡。

    霍平枭干脆扣着她纤瘦的肩膀,将她拨弄着翻了个身,一手摁着她软软的肚子,另手直接覆住了她的眼,撩眼又命“睡觉。”

    待将阮安拥进怀中,男人嗅闻到熟悉的淡淡药香,和女儿家馨甜、却又不腻人的脂粉味。

    呼吸骤然一深,他硬冷的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下,嗓音低哑道“睡罢,我不想欺负你,弄坏了,谁再赔我个媳妇去”

    这话倒不是在唬她,依着霍平枭的体能和力气,若是真想尽兴,阮安的半条小命可能就没了。

    他是真得能将她那小身子板儿弄坏。

    阮安被男人直白的话臊得小脸儿泛红,但心中且逐渐安沉下来,终于听话地阖上了眼眸。

    双眼的上方是男人触感微粝的掌心,宽厚且温热。

    只这回他再以手覆她眼,却不是在为她瞑目。

    而再睁眼,迎接她的也不是死亡,而是崭新的一天。

    次日清晨。

    丞相府地处皇城以东的永兴坊,虽不及禁廷皇宫形制宏大,但也比寻常的勋爵大宅或是权贵官邸占地广阔,相府外环双阙四门,内为三进深院,一砖一石都彰显着顶级豪门世家的煊赫气度。

    时逢盛春,府园里的花树葳蕤茂盛,主道两旁的浓绿苍柏似有擎天之势,比御街两旁的柏杨还要高耸。

    魏元今晨来了阮安和霍平枭暂住的庭院一趟,他说定北侯府还在修缮,以前拓挖的荷池因着经年没打理,都被淤泥堵住,工匠们正赶工在挖,还要将些新的活水引到里面。

    而先前儿皇帝在赐宅时,就有的亭台水榭,也都因前两年的雨季被腐蚀侵毁了大片。

    这回霍平枭有了家室,自是想让妻儿住的地界都是一顶一的好。

    魏元拿来了许多图样给阮安过目,无论花树、亭榭、轩堂、廊舫,还是假山湖石,都交由阮安定夺,可着她的心意安排。

    阮安也不太懂怎么造园,便让魏元按着长安城那些世家最时兴的样式来弄。

    她想着,这样最起码不会出错。

    等她和霍平枭和相府分家,正式开府后,她身为定北侯夫人,或许也要邀请旁的世家贵妇来参宴,府里的各景只要不丢王侯的脸面便好。

    霍平枭从黔中道回来的那日,也在沛国公府对阮安承诺过,等他们从相府搬出来后,她若想开个医馆,他也都许她。

    不过距离开府,尚有一段时日。

    医馆这事便更遥远了。

    阮安现在仍在相府生活,是以在大婚后的第二日,她自是要去相府正堂,对公婆奉茶。

    她出嫁的三日前,霍平枭便同她商量,要带着霍羲先去见见他祖父霍阆。

    等霍羲被带走后,就被留在了相府里,阮安已有数日没见到儿子,心里甚是想念他。

    本以为到正堂便能见到孩子,可随着霍平枭进了里面后,却见堂内并无霍羲的身影。

    阮安的心中虽然微有失落,却仍持着谨慎态度,神态平和恭敬地对着主位上的高氏和霍阆奉了茶水。

    一切还算顺遂,阮安有条不紊地奉完茶,也落了座。

    高氏坐在主位上,从阮安进堂后,眼神就没离开过这位新妇。

    因着阮安的模样生得清纯偏幼,所以纵是扮成个十八九岁的房家表妹,将那年纪虚减个几岁,旁人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高氏一打眼看去,见阮安穿着一袭淡碧罗衫,浓密乌黑的长发已绾成了妇人的云鬟,这房家表妹的气质恬美温纯,还真如她一开始所想,她那性情应当是个怯懦好拿捏的。

    不过,这小表妹的容貌还真是一等一的出挑。

    高氏不禁在心中暗叹着,房家可能就是辈出美人的氏族。

    她当年刚做做霍阆填房时,霍平枭的生母已经去世近三年,但她正值芳龄时,也是在世家宴事上,见过大房氏的模样的。

    那张明昳动人的面庞,却然让人过目不忘,甚而会自惭形秽。

    不过这房家的远方表妹,却是另一种美。

    这小美人有着纤柔的柳眉、娇憨的杏腮、似薄冰腻雪一样的白皙肌肤、精致又不失纯美的眼鼻

    真是会让男人轻而易举产生怜意的温弱相貌。

    就像只娇软好欺的小白兔似的。

    思及此,高氏啜了口茶水。

    暗觉,这小表妹的相貌,倒真像是那活阎王会喜欢的款。

    只可惜,不怎么擅长打扮。

    那罗衫的料子是好,可款式却过于平庸,而且她绾的发样也是长安不怎么实兴的了。

    高氏的家世虽不及大房氏显赫,可父亲正任吏部尚书,纵是她已经上了些年岁,可性格仍带着当年做姑娘时的骄矜,她喜欢享受生活,吃食衣饰也都要样样精致。

    所以便觉得阮安的相貌美归美,却莫名透着股土气。

    果然是从蜀中来的远方表妹,就是没长安贵女们的雍容和大气

    可她身为主母,还是当着霍阆和霍平枭的面,关切了阮安几句“新妇在相府可还住得习惯”

    阮安自是觉察出高氏的视线一直都落在她身上,却未动声色,她对着高氏温柔一笑,回道“多谢母亲关切,儿媳和表哥住得都很舒心。”

    唤表哥时,阮安觉得霍平枭似是侧首瞥了她一眼,锐利的目光带着莫测的情绪。

    高氏笑着回道“那就好,等你们开府后,也要常回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阮安恭敬地对颔了下首。

    上辈子她虽在后宫,却也没少见过李淑颖和皇后这对婆媳表面和睦,背地里却互相给对方下绊子的那些手腕。

    亲婆媳的关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个继的了

    且依着霍平枭的性格,虽不久在长安住,可每次回相府时,也定是个行事嚣张跋扈的。

    高氏同她说话的口吻看似客气,却又处处透着疏离,她不喜欢霍平枭这个继子,自然也不会待见她。

    阮安想的很明白,反正在相府的生活不过一月,等贺馨若嫁进霍家后,她也就不在高氏的眼皮子底下生活了。

    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只要高氏不寻她麻烦,她也一定敬着这位婆母。

    思及此,阮安也饮了口茶水,稳了稳心神。

    还在沛国公时,房小娘就将霍家人的情况跟她交代了一番,阮安除却记住了不能提起霍平枭生母的这件事,也在进了正堂后,依稀将两侧坐着的人都认了出来。

    那眉眼柔弱,瞧着病病恹恹的妇人,应当就是霍阆三子霍乐识的生母江小娘。

    据说江小娘和霍平枭的生母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江小娘出身微贱,她的亲娘是霍家另一旁支的仆妇,但霍阆当年还算宠爱她,将她聘成了良妾。

    许是到底对她这个新妇有些好奇,阮安无意间看向江小娘时,却发现江小娘也在看她。

    双目交汇后,阮安先对着江小娘温软一笑。

    江小娘愣了一下,半晌,她才对着阮安颔了下首。

    阮安与她错开视线,又瞥向距高氏较近处落座的妇人,她的模样瞧着平庸了些,肤色也有些黯黄,明明穿了身绫罗绸缎制的衣物,戴的钗环也很华贵,神情却总似有畏缩之态。

    阮安便猜,她应当就是霍平枭的另一个小娘张氏。

    张氏原本是主母高氏的婢女,听房小娘讲,霍阆纳了江小娘为妾后,高氏为了平衡后宅的势力,立即就在母家人的建议下,选了她十分信任,却姿色普通的张氏做了霍阆的另一个妾室。

    张氏虽然没有子嗣,但在相府的地位却比江小娘高得多,这里面的缘由除了有高氏刻意打压江小娘的缘故,亦有张氏的兄长在皇宫混得愈发风生水起的原因。

    阮安前世对江小娘和霍乐识都没怎么关注过,但张氏的兄长却是李淑颖丈夫,亦是当朝太子的近侍小黄门张庸。

    等太子继位为帝后,张氏的哥哥张庸便成了禁廷中权柄最大的宦官,那时阮安听得,相府有个贵妾因此受了不少庇护,却不知前世的相府是个什么样的局势。

    那得受张庸权势荫萌的贵妾应当就是张氏。

    只前世那次就是因为张庸的算计,她才险些被太子轻薄,阮安虽然是医者,却也不是事事都秉持着慈悲为怀的圣人,前世的那些旧仇摆在这儿,她注定不会对张小娘产生什么好感。

    日后与她保持距离便好。

    霍长决的模样她依稀认得,再者凭他身上穿得那身同黎意方相似的官服,她也能辨出他的身份。

    只她没看见,霍家的第三子霍乐识。

    坐于她身侧的霍平枭倒是与她思维同拍,语气懒散地问了嘴“三弟去哪儿了”

    霍乐识是江小娘所出,可当霍平枭问起他时,江小娘却选择了缄默,她似是在正堂没有说话的份儿,只柔顺地微微垂下了首。

    还是高氏替她,回霍平枭道“你三弟去年好不容易考上国子监,比别家的公子都晚了三年,别家公子哥儿十三岁进国子监,你江小娘给你生的三弟,十六岁才进。自然是得笨鸟先飞,早点去学堂温书啊。”

    话音刚落,高氏顿觉背脊一悚。

    原是身侧的霍阆眼神冷然地往她方向看了一眼。

    高氏心中大骇。

    她今儿个可真是得意忘形了怎么能当着相爷的面儿敲打江小娘呢

    她千不该,万不该还要拿霍乐识的学业来调侃,霍乐识怎么说,都是相爷的孩子。

    相爷这回定是生她的气了

    高氏刚要起身对霍阆赔不是,霍阆的语气却算平静,但却隐隐透着森然,对着苏管事命道“推我回去。”

    “是。”

    等霍阆坐着轮椅离开了高堂后,霍平枭亦“叮啷”一声撂下了手中茶碗,也对高氏低声道“军务繁忙,我也先去军营了。”

    霍平枭穿着一袭黯色劲装弁服,气宇矜朗,待起身后,那双略显冷淡的深邃墨眸也看向了还坐在圈椅上的阮安。

    似在无声向她示意知道你待得烦了,可以跟我一起离开了。

    今晨男人确实有对她说,春夏两季最适宜训兵养兵,是以他最近的军务很繁忙,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府。

    阮安倒是没那么贪恋他的陪伴,如果他晚上不在,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还没来得及跟男人提起,要先找个夫子教教她字呢。

    况且适才霍阆突然阴脸离开,她也没来得及询问霍羲的下落,不过她猜,霍羲应当是暂时被养在霍阆那儿的。

    在这正堂里做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又让她体会到了前世在东宫当差时的滋味。

    依阮安看,这相府和东宫也有大同小异之处。

    当年皇后为了让李淑颖的气焰不那么嚣张,也是往太子身旁塞了个世家出身的良娣,欲对其起到制衡作用。

    可没过多久,李淑颖也塞了个貌美的侍婢到太子身边,这等子手段,倒是同高氏对付江小娘的法子一样。

    只不过前世她是局外人,而今看来,就算是搬出相府,她也是里面的局中人。

    阮安在霍平枭的注视下起身后,刚要向高氏告辞。

    霍平枭却先她开口,对高氏淡声道“我想让表妹送送我,夫人不介意吧”

    高氏轻笑一声,掩住了眼角的微讪,回道“你们新婚燕尔,我哪儿能介意啊”

    心中却在想,活阎王虽然一如既往的桀骜难驯,但有了妻子后,却会同她说客气话了。

    也是,活阎王去了军营后,要很晚才能回来,小表妹可还是要在相府待着的。

    她可有的是机会和她相处,不急于这一时。

    时近黄昏,斑斓的锦鲤在菡萏池中欢快地游动,满池的荷花含苞待放。

    上午回到院子里后,阮安派小厮去打探过霍羲的下落,得知霍羲果然在霍阆那处。

    她已有好几日都没见过儿子,自是想尽快见到他,却又碍于霍阆的威严,不太敢自己一个人去霍阆那处,将霍羲接过来。

    正想着要不要先派个下人去霍阆那儿探一下口风,却恰好在菡萏池的曲桥上,跟刚下学归来的霍乐识打了个照面。

    “大嫂好。”

    霍乐识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襕袍,同江小娘病病恹恹的气质不同,少年的气质很清朗健气,一看就是个脾性很好的人,面上也总是挂着温润的笑意,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阮安身为长嫂,见他身后跟着的侍童还提了个书箱,便关切问道“三弟这是下学了,在国子监上学累不累啊”

    听到阮安问起了他的学业,霍乐识清咳一声,温声回道“还好还好。”

    仅回了四个字,他赶忙将话题岔开,又问阮安“我听说大哥最近要很晚才能归府,这还没到用晚食的时辰,大嫂这是要去哪儿”

    霍乐识向来自诩是无忧无虑的一侯门庶子,同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的霍长决不同,他倒是对自己的身份和现状都挺满意的。

    长兄的优秀是与生俱来的,别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拼得过。

    而二哥的努力,是被主母高氏逼的,再怎么说二哥也是主母唯一的嫡子,自然被寄予厚望。

    只有他这个老幺庶子,看似是边缘人物,实则最轻松自在,有些东西本来也轮不到他,他也不怎么在意。

    每日去国子监上学的乐趣来源,也不是夫子教的那些知识,而是从各个贵族子弟那里,探得的那些世家八卦。

    除了打探世家八卦,霍乐识的另一乐趣便是写话本。

    他喜欢写话本的事,只有他兄长霍平枭知道,而他肯将这些事告诉霍平枭的缘由,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大哥不会嘲笑他。

    每次他的月银不够花了,只要同霍平枭提一嘴,男人肯定会让魏元从他自己的私库里掏银子,给他添补亏空。

    只是霍乐识在面对阮安时,心态多少有些复杂。

    他一直都对剑南的女铃医阮姑很有兴趣,便准备以她做为主角之一,写成自己以长安为背景的话本。

    正巧他大哥此前被那女铃医救过,霍乐识便也从霍平枭那儿探得了许多的素材,前阵子长安城中盛传的话本子,就是他写的。

    他对女铃医阮姑是有敬佩的心思在的,亦知兄长派人将那话本分发于各个酒肆的说书人处,就是为了向世人宣告,他和那女铃医是有些暧昧关系在的。

    他本以为,霍平枭要娶的是那个阮姓的女铃医。

    却没成想,他竟然娶了房家的远方表妹为妻,还同人家有了个孩子。

    虽然外人都说,男人有个一妻二妾太正常不过了,可霍乐识一直以为他长兄霍平枭会是个专一的人,不会像别家风流子弟一样,到处沾花惹草。

    可结果,霍乐识还是被现实打了脸。

    他大哥在家里有娇妻稚儿,在外面还有红粉知己,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这到底是大哥的私事,他并无权利去干涉。

    只是在他看见了大哥的妻子后,觉得她实在是个温柔良善的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可大哥心里爱慕的女人,却不是她。

    思及此,霍乐识在心底叹了口气,也愈发同情起眼前的长嫂来。

    阮安还未回复霍乐识的话,却见这少年的面色已是变幻莫测,她弄不清楚霍乐识到底是怎么了。

    “三弟,我想问问,你方便随我去趟相爷那儿吗霍羲在他那儿,我已经好几日都没见到他了。”

    阮安温柔的话音甫落,霍乐识方才敛去了眼里的忧伤,连连对着她点了点头“方便,父亲也许久没考校过我的课业了,大嫂正好可以随我去一趟。”

    其实霍乐识相当惧怕霍阆这位性情严厉的丞相父亲,但一想到,眼前好不容易有个能帮大嫂的机会,他当然得好好抓住。

    他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这种事上还不顺心了。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

    “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1

    这厢霍阆回到私人别馆通鉴园后,依着平日的习惯午憩了会儿,等清醒后,时已至申时三刻。

    霍羲穿戴整洁,用两只小手在书案前捧着那本孝经,奶声奶气地诵背着里面的内容。

    男孩的嗓音清亮,背东西时神情认真,咬音咂字的,甚是可爱。

    苏管事和霍阆这几日都发现,霍羲这孩子实在是不同于常人,按说霍平枭年幼时就比寻常的孩童聪慧,可却也没像霍羲一样,有着令人啧啧称奇的过目不忘本领。

    苏管事总觉得,像霍羲这般大的孩子,是绝不会主动有意识去钻研学问的,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不调皮捣蛋就不错了。

    小世子这么刻苦,会不会是他亲娘逼迫的

    可当他想起阮安那温软好欺的相貌时,又觉得不甚可能。

    不过不管怎么样,看着相爷子孙绕膝的温馨场面,倒是颇为有趣。

    苏管事推着霍阆的轮椅往霍羲的身前走,小霍羲见是阿翁来了,赶忙撂下了手中的书卷,他微微张了张讶然的小嘴,要从书案前站起身,软声唤道“阿翁”

    霍阆却伸手,示意他接着坐在原处,他问“倒是没见你歇过,不想寻几个同龄伙伴玩乐吗”

    霍羲却摇了摇小脑袋,这几日他一直待在通鉴园中,虽然很想念娘亲,却也自然而然地对身为祖父的霍阆产生了孺慕之情。

    霍羲很信任霍阆,故而他用那副稚嫩的嗓音,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因为我想去考童子试,只有这样才能入仕做官”

    这话一落,苏管事的面色大惊。

    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就立志要入仕,可真是稀奇啊。

    霍阆的神情还算平静,可眉宇还是轻轻地蹙起,又问“为何要入仕你娘要求的”

    霍羲懵懂地摇了摇小脑袋,瓮声瓮气地回道“不是的,我娘还不知道我的想法。”

    霍阆眉宇稍舒,淡声又道“你就是不做朝廷的官员,将来也是要袭爵的。”

    霍羲却语气坚决地回道“不,阿翁,我还是要做官的”

    因为只有他做官了,那个自称是他爹的人才能写放妻书

    另厢,下人引着霍乐识和阮安进了轩堂内。

    还未绕过叠扇屏风,霍乐识却听见了那道熟悉的男音,很快,他便因着过于惊诧而停住了脚步。

    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适才那道浅淡的笑声,好像是

    父亲的

    父亲他竟然笑了

    霍乐识仍处于震惊当中,他自生下来,好像就没见霍阆笑过。

    阮安头一次来霍阆的住所,自是有些紧张,却努力让自己持着镇静,她适才听见了孩子的声音,她很快就能见到羲儿了。

    等屏风外的下人引着阮安和霍乐识进了内室时,霍阆已然收敛了笑意,但那张脸也不似此前那般面若寒霜,透着森意,反是多了些人味。

    阮安同霍乐识对霍阆行完礼,还未来得及对霍阆提起要接孩子回去的事。

    霍阆却先她开口,语气低淡道“这孩子我很喜欢,想养在身边,你不介意吧”

    阮安面色微变,这话虽然是句问话,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她微启柔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霍平枭看似与霍阆关系不睦,可这父子两人在有些地方还是过于相像了。

    两个人今天简直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说是问对方介不介意,实际上已经下了令牌。

    苏管事见阮安神情有异,忙提醒她道“夫人,相爷要亲自抚养小世子,这可是一般人都求不来的恩典,你要知道,当年相爷还未做丞相时,骊国各个监察道的有志青年都挤破脑袋地想做他的门客,你还不赶紧谢过相爷”

    阮安快速地颦了下眉目,霍阆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而霍羲则欲言又止,明显想要对霍阆说些什么。

    她当然知道比起寻常的夫子,由霍阆这样拥有鸿猷伟略的权臣教导霍羲,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可依着他的话意,是要将羲儿养在身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等他和霍平枭开府后,她是不是就不能随时见到霍羲了

    夜色渐浓,阮安也无心像往常一样去整理医稿。

    她还不算太习惯做主子的日子,是以还是习惯自己更衣,美人儿只身站在绣着芙蓉栖枝的绡纱屏风后,却也只将身外披着的那件碧色罩衫解下。

    不知何时,它已沿着她莹白的身体,落于地面的绒毯。

    阮安并未对其有所察觉,却仍在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那时情况特殊,她只得先暂时应下了霍阆的要求。

    不过霍阆要抚养霍羲的这件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说的算,孩子的父亲霍平枭还没答应这件事,她也觉得这件事应该由他们夫妻两个人一起权衡后,再做决定。

    屋外。

    霍平枭从军营归府,进室时,却没让下人通禀,只压低了声音询问茯苓,阮安在哪儿。

    等茯苓用更小的声音回完霍平枭后,男人径直往二人的寝房走去。

    烛火通明,犹如橘黄暖芒,及至看见映在屏风上的那道娇小身影,霍平枭方才停步在地。

    却见屏风上那道美人的影子,正将两只纤手往身后的脊背伸去,似在仔细地解着诃子上的系带,可纵是她灵巧地翻着指,却仍寻不到正确的带扣。

    映在绡纱上的那张侧颜,精致又不失恬和皎然,她微微垂眼时,睫毛的影子亦被拉长,虽已年过双十,阮安的气质却犹带着少女的纯柔和娇憨。

    见此,霍平枭半敛眼眸,鸦睫下掩抑着的情愫不明。

    阮安并未觉察出屏风外的异样。

    做了侯夫人后,这衣裙自是也比她之前的布裙要繁复很多,阮安决定还是唤个婢女来帮她。

    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觉发顶上方传来的气息熟悉且清冽。

    男人落在绒毯上的高大身影将她顷然笼罩,缓而慢地喷洒而至,亦逐渐将她散乱在耳侧的发丝吹拂,弄得她颈侧的肌肤痒痒的。

    她的手还未来及从身后收回,细嫩的指尖却无意触碰到了男人右手的虎口,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他指骨分明的大手微僵了一瞬,她亦赶忙收回了小手。

    阮安纤瘦的身躯蓦然一僵,呼吸也愈发慌颤。

    “我帮完你后。”

    霍平枭用手指挑起她襦裙后的带子,对着阮安泛红的耳廓低声又问“你是不是也得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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