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相府。

    贺馨若正在书房内低首抄佛经, 丫鬟跪在一侧,将烧好的汤婆子放到她膝上,恭声道“二夫人, 最近长安天气转凉, 您在主母院外跪得太久,当心伤膝。”

    佛经前的小博山炉里燃着气味松沉的篆香, 可它和梵文却都不能使贺馨若的内心感到平静宁和。

    贺馨若的月事走了后,腹痛的症状缓解了许多, 却依旧只能被困在这方小院里,每日只有去高氏的院中,才能嗅嗅外面的空气。

    汤婆子的暖热渐渐往她双膝渗, 既起着疗愈的作用,又让那处如被密针戳刺般痛。

    贺馨若想起今晨跪在高氏院外时, 霍羲还在那儿陪着高氏坐了会儿, 那孩子聪明得就跟妖精一样, 哄得高氏很开心。

    她瞧着, 高氏对这个继子所出的孙儿也是越来越喜欢。

    “兄长,您怎么过来了”

    屏风外忽地传出霍长决的声音, 贺馨若持笔沾墨的动作微微一顿。

    “让那毒妇滚出来。”

    男人浸着森然寒意的嗓音,让贺馨若的背脊蓦然一悚, “啪嗒”一声, 她手中持着的笔也落在了地上。

    霍平枭怎么闯进她的院子里了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所以才来相府找她秋后算账

    男人一来,整个轩室的气压仿佛都低了些,贺馨若被骇得瑟瑟发抖, 生怕霍平枭这个如修罗阎王般的杀神直接提着把刀来, 不管不顾地要为房氏撑腰, 直接将她砍成两半。

    霍长决颤声道“兄长,您冷静冷静”

    霍平枭的周身散着深重的戾气,语气沉沉又道“我们霍家容不得她这样的毒妇,你不让她出来也可以,现在就写封休书。如果你不写,我这就去找父亲,让他今夜就把那毒妇赶回贺家去。”

    贺馨若这时走到屏风后,因着恐惧,她的双膝直打着颤,幸而丫鬟及时搀了她一把,贺馨若方才将将站稳。

    待再度看向厅里站着的兄弟二人,贺馨若的眼眸不禁微微瞪大。

    “扑通”

    却见霍长决竟是突然跪在霍平枭的身前,亦拦住他要往屏风里闯的动作。

    “你这是做甚”

    霍平枭见他如此,本就蹙起的眉宇复又变得凌厉了几分。

    “兄长,贺氏是刁蛮任性了些,属实不该对大嫂使那些奸滑手段,但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医师说她的膝盖因着长跪,患了风湿,她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况且如果是被霍家退婚,贺氏回到母家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弟恳请兄长能够再给贺氏一次机会。”

    一时间,空气仿若凝固了片刻。

    霍长决清楚,霍平枭这个能凭一己之力,将家族撑起的长兄,性情极其强势。

    可他虽自幼桀骜,却从不会行恃强凌弱之事,对待族中的小辈也很照拂。

    霍平枭不会肆意使用蛮武,以势压人,一旦动用暴力,也必然是对方真正招惹到了他。

    那么多的悍将肯跟随他,也大都是折服于他的气节。

    霍长决也是认准了霍平枭这点,才铤而走险,在他的面前下了跪,希望他能饶过贺馨若这一次。

    霍平枭漆黑的眼浸着浓重的压迫感,他缄默地看了霍长决半晌,方才沉声又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她若再敢招惹你大嫂,但凡是伤了她一根发,我都不会再轻易饶她。”

    听霍平枭这么说,霍长决略微松了口气。

    “弟一定谨记,会好好叮嘱贺氏,还请兄长放心。”

    等霍平枭阴脸离开后,霍长决却听,竹帘内竟突然传出了女子带着压抑的哭声。

    霍长决循着声音,蹙眉进了内室。

    贺馨若近来消瘦不少,她姿态柔弱地跪在地上,哽声问道“二郎,您会将妾身休弃吗”

    “你只要不再惹事生非,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敛收敛,我自然会念及旧情,让你继续在相府做二夫人。”

    看着贺馨若憔悴的模样,霍长决还是将跪伏在地的妻子从地面扶了起来,低声叮嘱道“你膝盖还伤着,不能这么跪着,过几日你的禁足也该解了,再忍几日就过去了。”

    贺馨若泪染轻匀地颔了颔首。

    贺母曾悄悄派人提醒过她,相府的二公子霍长决容易犯心软的毛病,她若想在相府自保,一定要尽可能地让男人对她产生怜惜。

    贺馨若深知,霍长决不像别家的公子哥儿,在婚前从没碰过高氏塞给他的通房,而男人对初次同自己有过切肤之亲的女人,也会有些特殊的感情。

    只要她抓住这点,霍长决就一定会保她。

    贺母还透过那丫鬟说,反正房氏和霍侯也不在相府住,等过段时日,这个下药的风波就能揭过去。

    来日只待她调养好身体,怀上霍家的子孙,就不会有人再提及从前的那些是非。

    霍长决说了些安慰贺馨若的话后,并未在书房久留,他下午还要去京兆府廨当差。

    贺馨若被丫鬟搀扶起来,强忍着膝上的痛意,忽地觉得,自己落得今天这种悲惨的下场,全都是因为霍羲这么个孽畜东西。

    她不过就是提了句曹冲的典故,房氏就那般失态,想必她心中也应该清楚,像霍羲那么聪明的孩子,是很容易早夭的。

    到现在,贺馨若对阮安和霍羲的态度,也由以前的忌惮和略微的敌视,彻底变成了深重的恨意。

    她在心中暗自发誓,这一月她受的所有屈辱,她全要在房氏和霍羲的身上找回来。

    初秋的长安城云卷云舒,惠风和畅。

    阮安到抵了药圃后,却见这里的管事正同一陌生男子相谈甚欢,等二人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她时,便停下了交谈。

    管事兴奋道“阮姑,这位公子是太医局的翰林医官,他对我们药圃很感兴趣,说是过段时日,内藏库要大批量地向民间采买药材呢。”

    阮安看向管事口中的翰林医官,却见那男子穿了袭瑞紫色的团领衫服,腰侧佩着长安京官都会戴的银绯鱼符,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那男子仪质温雅地对她颔首示意,客气地唤了她一声阮姑,但他眉目间流露的气质,却不是医者该有的文弱清气。

    反倒是,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

    这人绝不是什么翰林医官,他能骗得过药圃管事,却骗不了她。

    阮安神情未显,却即刻认出了陌生男子的身份皇帝的第三子,敦郡王萧闻。

    实则,萧闻算是阮安唯一有些好感的皇室子弟,他曾在前世向皇帝请旨,要在骊国的各个监察道建立大量的药寮和病坊。

    而萧闻会产生这种想法的缘由,是因为他也和阮安一样,曾切身经历过灾情给平民百姓带来的苦难。

    旱灾和涝灾来临时,不仅会毁坏庄田,使许多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紧接着还会带来疫病。

    许多地方官员向来没有恤民之心,虽然做出了开仓放粮的举动,却没派官兵维系秩序,很多时候,疫病都会在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聚堆领粮时,交互传染的。

    人在这些天灾的面前几乎无能为力,阮安在南境游医时,也见惯了饿殍遍野,啖食人肉的可怖场面。

    许多刚出世的稚儿都被父母遗弃路边,更甚者,干脆被残忍地溺死在了湖水里,因着无人打捞,他们的尸身就那么漂浮在水面。

    她也是在灾情中被父母遗弃的婴孩,差点就成了这些死婴中的一员,而女孩在这种境遇下,也比男孩更容易被弃养。

    那样的场景阮安一辈子都忘不掉,也是因为过往的那些经历,她才愈发坚定了为医的信念。

    萧闻在前世的这些年,确实想为百姓谋福利,做出些政绩来,只可惜他再怎么努力,皇帝压根就没将他这个庶子放在眼里过,嘴上虽然夸赞着他有才干,心却还是偏向太子萧崇。

    等萧崇继位后,也曾在萧闻的建议下,陆陆续续地在长安开了福田院和安济坊。

    只可惜后来萧崇在继位的第二年,忽然起了兴致,想带李淑颖去扬州看琼花,工部和户部递上奏折,说舟船靡费过甚,需要削减朝中的一些开支。

    那年骊国境内并无大型的灾疫发生,萧崇想都未想,即刻下旨,将长安的福田院和安济坊尽数关闭。

    此举自是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也算是萧崇和李淑颖自取灭亡的导火索了。

    阮安很快转圜了思绪,温声问道“我们药圃只有植物药,并无獐鹿、龙骨、麝香那些动物药,且大多以蜀中、蜀南良药为主,不知医官想在我们这儿购那些药”

    萧闻却看向不远处的药田,疑惑地问“敢问医姑,你们药圃里都种了些什么药”

    阮安回道“依着这里的土质,让药农先种了些当归、茯苓和附子。”

    萧闻此前在宫廷中也看过些医书,听得阮安竟能在京畿道种植当归和茯苓等药材,自是倍感惊诧。

    “当归这种药材,多出于川蜀之地,阮医姑确定能在长安郊外的药圃,种成当归和茯苓吗”

    阮安笑了笑,语气笃然地回道“老身年轻时在蜀中采药,也见过不少尝试种植过当归的山民,其实当归这种药材,不一定只有生在山野里的才是上品。只要土壤肥沃不枯,多多耘耔,来年定能丰收。”

    阮安在嘉州时,也曾钻研过药物植栽的改良方式,并将她此前的预想都写在了剑南岭医录的初稿中。

    种药确实要比种寻常的农物要多花心思,但阮安坚信,只要依据这里的地势和土壤播种、采收,那些原本产自蜀中的药,也能在长安的郊外被植栽出来。

    萧闻负手而立,愈发对这位眉目温慈,气质仙风道骨的老药姑感到好奇。

    他今日寻到这药圃来,一是想提前为安济院联系好民间的药肆药圃。

    二则是,他打听到这间药圃背后的靠山是定北侯,也没少听过阮姓药姑和霍侯的绯闻,便想来见见这位在南境有名的铃医。

    “阮医姑真有见地,既懂医术,又懂栽药之法。”

    话说到一半,萧闻的目光略带审视,又问“只我听闻,您一直在嘉州的山林隐居,好端端地为何要来长安开药圃”

    阮安眉目微动,很快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不欲让萧闻看出些什么。

    萧闻这人果然不简单,一上来就把她给问住了,估计这位敦郡王也是想通过她,来探得些关于霍平枭的事。

    阮安语气平和,回道“老身十几岁那年便成为了一名铃医,平生之愿,就是在骊国的各个监察道都留下游医的踪迹。长安恰好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我年岁大了,也折腾不起了,便在这里落脚了。”

    正此时,飒飒的秋风呼啸而过,将阮安的衣袖微微吹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闻似用余光瞧见,那露出的小半截手臂,肤色白皙,质柔如玉,细嫩如雪,丝毫都不像是老妇会有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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