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茫然只是一瞬, 柳渔清楚,她跳车的瞬间,伍金或许就有所察觉了, 每耽误一息,误的都是自己的命。
她拉住迎面而来的一个路人, 急问:“请问陆丰布铺往哪走?”
柳渔现在只希望,陆丰布铺开到县里没有改名。
她运气不错, 那人向着后方一指, “前面路口东转那条街正中段就是。”
柳渔匆忙道一声谢,脚步酿跄离去。
柳渔不知道王氏的顾虑是什么,为什么她在安宜县王氏就活不了, 可是相比于逃往码头浪迹四方可能面对的厄运, 柳渔选择向陆承骁求助,就是陆承骁不在,报上他的名, 甚至于再说清楚二人关系,陆家人总不会袖手。
就算是要离开安宜县, 也决不是毫无准备的乱窜,何况是伍金马上会转头来追的情况下, 而且, 她还有太多疑团没能解开。
柳渔在王氏一边哭着一边瞧外面情况, 给她准备银钱和剪子时是惊诧的,在以为自己真的被放弃时,原来并没有被彻底放弃,那一刻甚至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只是她不明白, 王氏若真在意她, 为什么不是硬撼柳康笙, 而是给出了一条让她远走的路,远走,算不得一条好路,她都懂,王氏不会不懂。
如果说前面那些让她做妾做丫鬟的话是迷惑柳康笙,那么后边哭着的求原谅又绝对的真情实感。
所以,是为什么?
她在安宜县为什么就会对王氏有妨害?
从小不被允许出村行走,王氏更是听闻她与镇上陈家有纠葛就极度紧张,气极败坏到连勾搭两个字都用上了,一再的强调,别攀富贵,重点不在陈家,而在富贵,这种种都串连上,让柳渔眼前像是拢上了一团浓雾,她知道有哪里不对,却没办法看个清楚。
王氏她,到底在怕什么。
正如柳渔预料的那般,柳渔跃下骡车的瞬间,伍金是有所觉察的,初时没想太多,扬声问了问柳大郎,只是后边并无应答。伍金一连喊了柳大郎两回,都没人应他时,他心头一跳,勒停了骡子掀帘朝后一看,车里哪里还有柳渔,只有一个柳大郎被堵着嘴瘫在里边。
柳大郎这一日穿着一身深色衣裳,伍金心急柳渔逃走之下,虽闻到一股怪味,竟没多想,压根没觉察到柳大郎要害被废了,只以为是被迷药捂昏了过去,也不管柳大郎,下车瞧一眼,看到远处柳渔踉跄奔行的背影,调转车头就追。
柳渔且逃且回望,发现伍金赶着车来追时,脚下步子更快了,只要跑到陆丰布铺,至少能保一时无虞。她边跑边回望,怦的一声,于街头转角,与对向而来的一个妇人撞了个正着。
柳渔头眼发晕,道一声对不住就要跑,那被撞到的妇人刚稳住身形,一抬头不提防见着柳渔的脸,却是霎时间掉了神魂一般,惊怔地看着柳渔的脸不知转睛。
柳渔心思还在后头追来的伍金那里,见骡车距自己已是不足丈许了,拔脚就走。
她这一走,那妇人才猛然一震,收摄了神魂,惊慌又惶恐地一把拉住柳渔,生怕人就在眼前不见了一般,急切地问:“囡囡,你是不是囡囡?”
柳渔哪知道这关头会被妇人缠住,压根没把妇人唤的囡囡听入耳中,急得唇色都白了:“婶子,我被歹人追着,您快放我走吧。”
妇人却是紧攥着她不放:“囡囡,别走,你一定是我家囡囡。”
一面就转身朝后边的铺子里高声唤:“晏平、晏安!”
纠缠间伍金已经停了骡车奔了过来,张手就要去扯柳渔,柳渔要避,那妇人却比她反应更大,她身材高挑,把柳渔往身后一扯一护,啪一巴掌就扇在伍金手臂上,把他伸来的那手打得缩了回去:“你什么东西当街就敢拉扯姑娘家!”
伍金原就是在县里帮闲打哄、赌骗人财的泼皮,几时吃过妇人的打,这般挨了一记,一见那妇人穿着打扮只是寻常,不似那惹不得的人物,身量虽高,却只一人,胆气就肥了,嘿的一声,袖子一卷:“哪里来的虔婆,管你伍爷爷家的事!”
威风还没抖明白,斜里一个青年朝他腿弯就是一脚,伍金还没跪明白,已被人反剪了扣住:“再说说,你是谁爷爷?”
伍金吃疼不住,挣了几回压根就挣不动,倒是被加了一把力道,更吃了苦头,他唉唉地叫着,回头见是两个身量高大、浓眉大眼的少年,十八九岁上下,一个擒住了他,另一个把臂瞧了一眼,就走向那妇人了。
二人眉眼间皆与那妇人有六七分相似,伍金就知这回是踢到铁板了,告饶道:“您是爷爷,您是爷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爷爷饶了我吧。”
这蔫货儿怂得忒快,少年一嗤,抬眼问妇人:“娘?怎么处理?”
那妇人心思却全不在儿子这边,只扶着柳渔不住地瞧,嘴唇颤着,眼窝发酸,只瞧着那张脸,已是洒下泪来,又不住的抹去,深恐泪水模糊了眼,叫她少看了一眼。
这突然的转变把柳渔瞧得愣住,庆幸之余,又有些不明就里,想到妇人方才口口声声念的都是囡囡,她摇了摇头道:“我不叫囡囡。”
后出来的两个少年一听这话,齐齐一震,皆是不可思议望向柳渔,而后全都去瞧妇人。
那妇人眼泪扑簌簌地落,抹也抹不完,直摇着头:“不会错,一模一样的脸,怎么会错。”
“你怎么会生了这样一张脸……”王氏的话就轰隆隆砸落了下来,和妇人这句“一模一样的脸”重合到了一处。
柳渔心一颤,心中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一个可能的答案,只是不敢深想。
把臂站着的那少年却是一下垂落了双手,追问妇人:“娘?您是说,她是……妹妹?”
妇人不住点头,一只颤抖的手虚落在柳渔脸侧:“与你们祖母年轻时像了九成九的脸,与你们二叔的眉眼也是极像的,就是囡囡啊。”
柳渔已是怔住了,妇人见她不言声,抹了泪将她拉到一边无人处,以极低的声音问道: “孩子,你后背右肩处,可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花瓣印记?”
柳渔陡然抬眼,震惊地望向那妇人,她右肩处确实有个形似桃花瓣的胎记。
见她这般反应,妇人还有什么不知的,抱住柳渔就失声痛哭了起来:“囡囡,我的囡囡,大伯娘找了你十五年啊。”
柳渔已是懵了,大伯娘?
找了她十五年?
那边柳晏平已经醒过神来,与柳晏安招呼一声,道:“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哥!”
撒腿就跑了。
柳大伯娘这里抱着柳渔哭了一场,见有人群围观,又看柳渔面色微白,人有些虚软无力的模样,就叫三儿柳晏安盯着那伍金,自领了柳渔进了旁边的茶楼落座。
这厢才坐下,柳晏平已经领着三个捕快一道来了,伍金一见领头那捕快,整个人都颤了颤,柳晏清,他是认得的,县里捕快中最难招惹的一个,他心里发苦,不知道这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把柳晏清给招了过来。
那叫柳晏清的捕快却只是看了伍金一眼,听三弟说母亲在茶楼里边,便大步进了茶楼。
第一眼看到柳渔时,久远的记忆就像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被徐徐开启,记忆里早已经模糊了的祖母和二叔的模样,透过柳渔的眉眼,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变得生动,一如昨日。
柳晏清握住刀鞘的手攥到指节青白,才能勉强抑住心中那阵汹涌的激动和酸涩。
这个堂妹,他找了足足四年余,从十八岁进了县衙,到如今二十二,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甚至是,不需要更多的确认,只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他二叔唯一的女儿,是他们柳家的姑娘。
柳晏清紧走几步,冲妇人唤了声娘,对上柳渔时,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柳渔自打妇人准确的说出她身上的胎记后,心里对她的说辞已是信了三四分的,又有王氏的怪异,和自己自小从未见过生父之事,凑到一处,实则信了五六分。
又是刚被妇人从伍金手里救下,心里存了许多感激,冲柳晏清点了点头,道:“我叫柳渔。”
柳渔的名姓,是妇人都还不及问的,一听她姓柳,眼中就又是一酸,待要说什么,柳晏清提醒她:“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又看一看外边被他三弟扭着的伍金,看向柳渔道:“柳姑娘,我们应是血缘亲人,姑娘放心的话,或许回我们在县里的住处叙话?”
柳渔没什么不放心的,她看人的直觉还是很准,更何况,她现在也无处可去,而眼前几人,或许是自己的血缘亲人,柳渔知道,她一直不解的疑惑,今天或许都能落个明白了。
她依言点头,站起身时,却是身子虚浮一晃。
柳大伯娘紧张的搀住她:“囡囡怎么了?”
这一声囡囡,引得柳晏清看了他娘一眼,又看柳渔,见她并无不悦,心里才松了松。
柳渔只看柳晏清身上的公服,就知他身份了,也不客气,侧头看了外边的伍金一眼,低声直言道:“我被下了药,药劲还没过,所以还有些不适。”
自然是还没不适到站不稳的地步,但她如今步步维艰,能借力剪了伍金这条豺狼自然先借力,毕竟是不是确有血缘关系还是未知,刀尖上行走,自然为自己多谋算几分,便是后边确定没有血缘关系,没了伍金和柳大郎坠着,她要逃离也便宜许多。
柳晏清神色倏然就变了,看向茶楼外的伍金似看个死人。
想问柳渔觉得怎样,柳大伯娘比他还快,脸色发白的催促:“囡囡咱们先去医馆看看。”
对下药这二字,显然心有余悸。
柳渔点头,不过脚步却没动,咬了咬嘴唇才看向柳晏清道:“不过现在有个人,恐怕比我更需要去医馆。”
柳晏清有些疑惑,柳渔指了指茶楼外伍金驾来的那辆骡车:“那车里,我当时情急。”
她只是想把人给废了,可不想拖出人命把自己搭进去。
柳晏清明白了什么,让母亲陪着柳渔,自己大步行了出去,至骡车后把车门帘一撩,里边死鱼一样躺着个汉子,嘴被巾帕塞着,一点反应也无。
骡车里昏暗,一眼瞧上去并不像哪里有伤,倒像是被反捂了蒙汗药昏了过去,只是姿势有些诡异,像是昏迷前极力的挣扎过。
柳晏清鼻翼动了动,闻到一股诡异的腥臊相间的味道,他眉头一动,掀帘上了骡车,不一会儿下了车,面色极其古怪的看了一眼茶楼外被母亲扶着的一脸柔弱的小堂妹。
两个捕快一并跟了过来,见柳晏清面色古怪,问:“柳哥,怎么了?”
柳晏清不自在的清了清嗓,道:“没什么,你们先回衙门吧,我家一直在找的妹妹应该是找到了,还请你们替我向刘头儿告个假,今日我就先不回衙门了。”
两个同伴都往柳渔那边望了一眼,早在柳晏清出来时,他二人就看到柳晏清娘身边的姑娘了,竟就是晏清一直在寻的小堂妹。一时都有些移不开眼去,却也知道不好多留:“这样的大事,确实是该告个假,放心,我们回去就跟头儿打个招呼。”
柳晏清想了想,叫住正要离开的二人,道:“这伍金,先捆了回去,扔牢里蹲两天再说。”
“行。”那二人相视一眼,连多一句都不问的,就应了。
伍金是干嘛的,他们这些捕快门儿清,要关他几天都不需要问缘由,满身都是把柄。
而且犯在柳晏清家人手上,人家里还刚找回来小堂妹,俩捕快心里多少也有些猜测,押着伍金离开了。
待二人走了,柳家人才往县里医馆去,路上柳晏清问了问情况,听骡车里那个是柳渔继兄,和着继父和舅兄伍金下药要卖了她,柳晏清的拳头是捏得咯嘣响。
柳大伯娘更是气得手都在抖:“你娘呢?包氏她就叫人这么作贱你?”
柳渔脚步一滞,顿足问柳大伯娘:“您说什么?我娘姓包?”
柳大伯娘给她问住了,点头道:“是啊,姓包,名翠云。”
柳渔脸色一下子白了,看着柳大伯娘道:“那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娘姓王,名巧娥。”
王巧娥?
几个人一时全愣住了。
柳大伯娘果断摇头,拉住柳渔道:“不会认错人,这长相、年龄、胎记,全都对得上。”
柳晏平和柳晏安两个一个二十,一个十八,当年家中生变时他二人还小,还是没记事的年龄,一时有些迷茫,柳晏清却是清楚,点头道:“我娘说得不错,我还记得祖母和二叔的模样,小妹你与祖母是极像的,和二叔也有四五分相像,若非血缘至亲,这世间又怎会有三个如此相像之人。”
听这遭遇也知柳渔处境极糟,今日在县城中敢下那样的狠手,怕也是被逼到了绝境,现在以为认亲认错了,脸色都微微发了白。
虽是才相认的堂妹,相处不过盏茶时间,可或许血脉本身就是极神奇的东西,又或许他从小记着的就是祖母的遗命,找回这个妹妹,把柳渔的遭遇只窥了冰山一角,柳晏清心中已是绞痛难忍。
语气极为笃定的告诉她,没有认错,不会有错,连称呼也不动声色换了。
柳大伯娘也拍拍柳渔的手,问:“你家在哪里?”
柳渔如实说了,“长丰镇柳家村。”
柳家母子四人脸色全都难看之极,柳大伯娘更是当场就痛哭了起来:“长丰镇,竟是长丰镇,我们离得这样近,总不过□□十里地,我是蠢死的,只知道报官往远处寻,白往其他地方寻了那么多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白白受了别人十五年磋磨。”
一想到柳渔今日差点就被卖了,更是痛悔难当,进了医馆还是掩面啜泣不止。
柳晏清打点一切事务,柳渔确实被下了蒙汗药,大夫说于身体有损害,因用得不多,损害也不大,缓过些日子就好了,未再用药。
至于柳大郎,被抬到医馆内间,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看了那伤处都是菊花一紧。
□□是没救的了,只能给上些伤药包扎起来,别的他也没辙。
柳晏清也没有要救的意思,小妹被逼到什么份上了,就这,柳晏清觉着还轻了,断子绝孙,这一家也是该。
也没留柳大郎住在医馆,上好了药一绑,扔上骡车里,一家子另赁了一辆骡车,又往县衙绕了一趟,喊了方才那两个与柳晏清相交甚厚的捕快,柳大伯娘、柳晏清、柳晏平、柳渔一辆骡车;两捕快和柳晏安、柳大郎一辆,当下就直奔长丰镇柳家村去了。
用柳大伯娘的话说:“你就是我嫡亲的侄女儿,我是绝不会认错的,至于是王氏还是包氏,是人是鬼,我亲眼见上一见也就清楚了,是与不是,旧账新账,今天都一并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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