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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驾崩, 帝王之气自然回到储君身上。”
这话幽幽地回荡在深夜的室内。
太子面无表情,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打击里。
安浥青一脸惊骇:“大胆,你竟敢……”
竟敢什么, 他却不敢说出口。
——怂恿太子谋逆弑君!
这样的话,在太子没有决断前, 怎好随意说出口?
倘若说了, 太子真要谋逆,第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个忠心之人。
安浥青是个聪明人,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他一声不吭, 就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就像不存在一样。
太子像个木人一样,只有眼珠微动:“孤的大限……还有多久?”
对面的道人平静地说:“如果殿下坐以待毙,明年的除夕宫宴,殿下吃不到了。”
他颌首起身:“如果殿下不打算做什么, 或是不信, 可以随时杀了我。如果殿下信我, 我愿随时为殿下效劳。”
他走了出去。
安浥青下意识追了一步, 不知道要送对方,还是要制住对方。
却见眼前像是一阵波动,刚刚踏出屋子三两步的神秘道人, 眨眼睛出现在相隔百丈的地方, 再一阵波动,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安浥青睁大眼睛,惊疑不定:“殿下, 人不见了。”
太子面色沉冷如水, 没有一丝血色。
安浥青的神色渐渐冷静:“殿下, 无论太子殿下作何决断,浥青都与殿下共进退。”
太子依旧毫无反应。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太子缓缓抬眼,像是每一个动作和反应,都重若千斤。
“孤无事,孤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安浥青小心翼翼:“那个人,是杀是留?全凭殿下一句话。”
太子没有回答,另外说起一件事:“孤的母亲去得早,只留了一个乳娘与孤。孤记得,小时候孤只要一想母亲,乳娘就会做蛋羹与孤。孤现在就想吃蛋羹了。”
安浥青想起,太子分府的时候,乳娘也一并接出了宫,就在太子府。
“臣这就去请嬷嬷来。”
太子淡淡道:“轻声一点,别把其他人惊起来。”
“是。”
安浥青离开后,太子静静坐在桌旁,脊背微驼,一动不动。
在太子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面容如玉,俊美郁悒,透着一种玉一样脆弱的厌世感,眼神深邃淡淡。
君天宸静静望着君承续,眼神有一种没有温度的怜悯。
没有人比君天宸更清楚,刚刚那个道士所说的话,是真的。
沈著也知道,自己说得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算出来的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只是没想到,君承续似乎对这个天命,并没有多少质疑就相信了。
君天宸却一直不知道,当初君承续怎么会死的那么轻易?
也许这一次,他能得到答案。
君承续陷入了回忆里。
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小时候那些女人轻蔑地叫她——白芙蓉那个女人。
所有皇子,包括曾经被宣帝厌弃的十三皇子都有母妃,但君承续没有。
他的母妃死在他四岁的时候。
君承续还记得,自己因为想念她,偷偷跑去见她。
却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她拉着他的手,搂着他,气息喷在他耳边,他吓坏了。
只记得那些人发现了,进来拉开她。
他就一直傻傻站在那里,不敢动。
仿佛那个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而是一个疯癫的女鬼。
然后,第二天,所有人都在,那个女人得了急症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才那一刻,君承续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天。
想起那耳边的气息,嘶哑的声音说的话——“他不是你父皇,嘘,别让人发现了,会死的。娘会保护你!”
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明明是清醒的。
无数次,无数次宣帝对他冷淡、忽视,对他的态度远不如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都克制着不敢让自己多想那天听到的话。
久而久之,便真的忘记了,以为不存在。
君承续闭了闭眼睛,他感到痛苦。
可是,那时候,宣帝明明还只是宣王,不是“父皇”。
如果他不是宣帝的儿子,那么,他是谁?
记忆却刺激着他想起,那个女人死去的时候,那些听不懂的风言风语。
……白芙蓉……偷人……奸夫不明……
……
深宫内。
宣帝失眠了。
他从兰韶宫出来,身边的大内总管陈贤宾沉默地跟着他。
一路走到了宣帝平时修道打坐的小洞天。
这里除了宣帝和他的心腹,其他人都没有权限进来。
往里走,青帐之后,墙上挂着一副画。
画中的女人如同一朵白色的芙蓉花,面容依稀有几分贵妃的影子,气质却既然不同,即便笑着唇也抿着,眉眼之间似乎一点淡泊的仙气。
宣帝望着那幅画,淡淡道:“你说承续像谁?他怎么半点也不像他母亲?倒是霁泽和她神韵最像,更像是她……与朕的儿子。”
陈贤宾从走进这里,就低眉垂眼,不敢多看一眼。
听到这话,心头更是一凉。
宣帝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说,太子不是他与那个人的儿子一样?
“陛下消遣老奴了,按这么说的话,十三殿下岂不是更像?”
毕竟,贵妃和画上的女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性情完全没有半分相似。
要不是那个女人死得那么惨,陈贤宾亲手安排的后事,连他第一次看到贵妃的时候都差点以为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贵妃这些年盛宠不断,谁能说不是因为她除了脸,性情和对方一点也不像?
宣帝看着画像上的人,想起那个人其实总是不笑的,大多时候都一副满怀愁绪、了无生趣的样子。
脆弱又冷漠,一点也想不到,会是那样狠心的一个人。
陈贤宾劝慰道:“斯人已逝,陛下切莫伤怀。龙体为重。”
宣帝听了忍不住笑了:“朕为何要伤怀?朕只是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人?”
陈贤宾沉默了。
宣帝声音郁郁:“当初,父皇明明最喜欢我,属意我做储君,却被那群人迫着,不得不立了样样不如我的大哥。结果呢,还不是早死的命。死得时候膝下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陈贤宾听着,宣帝连朕都不称了,必然是想起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宣帝的父皇,先先帝驾崩后,曾经最受宠的宣王,一旦没有了继位资格,下场可想而知。
先帝极为忌惮他,朝臣不断有人试图巧立名目,除掉这位颇具威胁的王爷。
最终靠着不断周旋,还有大燕皇嗣单薄,先帝一直没有子嗣,宣王这才平安活下来。
然而,即便如此,日子也不好过。
王府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
宣王那段时间,沉迷酒色,王府里美人不断,胸无大志的样子,这才稍稍打消了帝王的猜疑。
白芙蓉进入王府是一个意外。
宣王那时候十七岁,心中郁结,行事难免有些喜怒无常。
他骑马外出,顺手救了路遇山匪的白芙蓉。
原本两个人也算一段佳缘。
但白芙蓉不知他的身份,闲聊间贬损了宣王几句,认定宣王有谋逆不臣之心,觉得当今陛下过于心慈手软。
小姑娘一时失言,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恰巧那时候宣王失去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生命还备受先帝威胁,一心觉得是先帝夺走了他的一切,这会儿自己救了的女子竟然也站在自己对手那边。
一时激愤,竟然翻脸无情。
就在那里……强幸了对方。
白芙蓉竟然也是个烈性的。
宣王虽然府中姬妾众多,但唯独待她特别。
白芙蓉第二年就诞下了长子,君承续。
在君承续两岁的时候,宣王要为她请封王妃之位,立君承续为世子。
可是,谁知道府中后院争斗,竟然扯出白芙蓉与人私会偷情。
甚至还有白芙蓉手写的,宣王强抢她的手信。
白芙蓉竟然要趁着宣王入京,与那个私会之人合谋,御前告状。
可想而知,苦于抓不住宣王把柄的先帝,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会扩大宣王的罪行,置他于死地。
不仅如此,宣帝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之死,种种证据也指向白芙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宣帝没有杀白芙蓉,而是对外说她得了疯症,将她关了起来。
只是时时去逼问她,那个私会之人究竟是谁。
白芙蓉无论怎么折磨也不肯吐露那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他们互相折磨了两年,折磨到白芙蓉像是真的疯了。
先帝仓促病死,没有子嗣,宣王继位。
就在那时候,或许是因为宣王即将成为皇帝,后院的争斗愈发残酷,竟然冒出一个声音说,君承续不是宣帝的种。
是白芙蓉与人私通所生。
白芙蓉忽然清醒了,她求宣帝,是她错了,但君承续的的确确是宣帝的孩子。
为了证明君承续的身世清白,白芙蓉以死明志,趁宣帝背对着她,竟然一头撞死在墙上。
整个过程,陈贤宾都历历在目。
但他始终不知道,宣帝对白芙蓉这么狠,死了以后都是一卷草席随意葬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立。
却又为什么对与白芙蓉相貌相似的贵妃如此宠爱?
甚至还在这里,唯独宣帝与他能进来的地方,挂着白芙蓉的画像。
如果白芙蓉当真是宣帝最心爱的女人,却又为什么对白芙蓉用命保护的太子,这般的冷酷无情?
宣帝专注地看着那幅画,淡淡道:“你以为朕日日看着她的画像,是爱她?那你错了。”
陈贤宾低头:“老奴不敢擅自揣度。”
宣帝唇角上扬,眼神冷漠恹恹:“朕是要让她看着,她以为一死了之就能骗过朕吗?可惜朕早就知道了,这个孽种是她跟那个人所生。”
陈贤宾脊背冒出冷汗,对于听到这样的皇家密辛,他只恨不得自己聋了哑了。
但宣帝需要一个人听着:“朕的好皇兄死前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据说是微时在民间相识,给了对方信物,结果那名女子却一直未能前来履约。最后,前去查案的殿前司的人带回消息,说是那家人在路上被山匪所害。皇兄听了,立时就吐了一口血。”
他笑着说,笑容灿然得意,有几分像五皇子骄傲恣意,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满是泪水。
“然后,朕叫人在他的药里做了点手脚,他就越病越重死了。死在她前面。”
他一生样样都比皇兄强,但却一夕之间输给了那个人,失去一切。
皇位,所有人的支持,整个世界都视他为乱臣贼子。
只因为他生得晚一点。
但,最后他还是赢了。
他从皇兄手里拿回了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甚至还有他那个可怜的皇兄,一生本唯一属于他的所爱。
宣帝还记得,最后他在那个人弥留的耳边,恶意地说:“你抢我的皇位,我抢你的女人,很公平。皇兄,连上天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个人连下葬的时候,都没有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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