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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的时候, 君罔极还在。
温泅雪枕在对方的心口,整个人微微蜷缩依偎着,君罔极的手臂放在他的背上。
云霄之上, 吹来的风被过滤过,清冽干净透彻。
叫人懒懒的,什么也不想, 就想这样躺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 君罔极的手动了一下。
温泅雪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君罔极醒了,但他也没有动。
他抬手摸了摸温泅雪的头, 一下一下, 很耐心的样子。
温泅雪过了许久, 才“醒来”。
他眨了眨眼睛坐起来, 望着君罔极:“我睡过头了, 您醒了,不叫醒我吗?”
君罔极轻声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想睡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的脸上还是沉静的样子, 看不出丝毫感情。
君罔极下床, 回头对温泅雪说:“跟我去换衣服吧。”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并未要任何人服侍, 自己净了脸。
回头看到温泅雪无措地站在那里。
君罔极什么也没有说,走过来用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轻柔仔细地给温泅雪擦脸和手。
像照顾一个懵懂的小朋友, 又像是擦拭一个极其珍贵易碎的珍宝。
温泅雪在他的照顾下, 年龄成功从三百岁降级为七岁。
更衣室在寝殿另一侧, 被分成了两间,应该是连夜隔开的。
温泅雪好奇地看了一下,属于他这间挂满了符合他尺寸的衣服。
想起那些龙族说, 君罔极在回程路上就备好了这些。
温泅雪挑了一套离他最近、最复杂的。
君罔极早就穿好了, 等了片刻不见温泅雪出现。
“我进来了。”帘外的人低声说。
和昨天离开时候一样, 说完顿了顿,给了温泅雪反应的时间。
帘子掀开,君罔极走进去,停在那里静静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只穿着轻薄的中衣,因为不知道怎么穿龙族的衣服,大概是在君罔极出声之后,着急弄不好,便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
见君罔极进来,看着自己不出声。
温泅雪抬眼,像是怕做错事被丢弃一样,乌黑的眼眸含着薄薄的泪,温顺望着一直等他不出现,只好进来看一眼的君罔极:“我,我很少穿衣服。”
君罔极走过来,拿下他身上的衣服,帮他穿上。
“没关系。”君罔极说,低头帮他系好腰带。
挽发,自然也是君罔极亲自来了。
衣服是青色的,配玉簪。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说:“很适合你。”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总像是格外的专心、沉定。
仿佛在他的世界,一切都是很慢的,没有任何事需要着急。
温泅雪抿唇,垂眸羞赧生涩地笑了一下。
他抬眼望着君罔极,像是人生第一次被夸奖欣赏赞美一样,眼眸清澈黑亮。
温泅雪今天依旧像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雏鸟一样亦步亦趋跟紧君罔极。
而且,他像是睡了一觉后,越发懵懂无知。
任何人但凡稍微多看他几眼,都会发现,他像是一个被人长期豢养的金丝雀。
只是金丝雀一朝换了一个世界和主人。
这让他震慑人心,让人窒息、不可触及的美,一下子多了一种羸弱暧昧的意味。
就像修士修行成仙本是一件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但忽然被告知,只要大致修行积攒多少力量,就可以飞升。
虽然那个力量仍旧是个天文数字,也一下变得确定了。
这若是放在玉京仙都,放在任何地方,周围人看着温泅雪的眼神都会变得轻佻意味不明起来,但在云霄城的龙眼里,仍旧只有好奇和惊叹。
“……啊,他可真美啊。”
“……羡慕城主,我想出去逛逛参加别人的婚礼了,多来几次能捡到这么好看的道侣吗?”
“……闭嘴,那不叫捡,这么好看的得叫抢亲。”
那些龙吟声很小,混杂在微风里,如果温泅雪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是不可能听到的。
于是,温泅雪仍旧怯生生地茫然惊惶地面对着周围的一切。
“……你们吓到他了,离远一点,小心城主生气。”
“……那不关我们的事啊,城主要算账得找他外甥,龙渊怎么养的人,把人养成这样?”
“……凡人很难养的,龙渊自己才三百多岁,连自己都养不好。”
“……那不一样,他是人身出生的,这个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跟蛋生的三百年还在壳里的可不一样。”
“……龙渊人呢,不是说昨天就到了云霄城吗?”
“……在城外呢,城主没让进,他和那个叫雲邪的小崽子都还不能化成原型,不能化形算什么龙?”
“……龙渊就老老实实等着?他以前不也进来了吗?”
“……没呢,他和那个叫雲邪的小崽子打起来了,可能觉得打个半死城主没眼看,就开门放他们进来疗伤了?”
“……”
……
那些龙一句匆匆带过,温泅雪并不知道,龙渊昨天被君罔极气了个半死。
龙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欺负。
他在玉京仙都、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大名鼎鼎的龙渊太子,从来所向披靡。
一切规则、阻碍到了他的面前都会破例,他欣赏的喜欢的人,面对他无不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人人都想得到他一个眼神和肯定。
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办,无论再困难、花费多长的时间,他都一定能做到。
可是,那样喜欢他的温泅雪,忽然选择了别人,要跟雲邪、跟墨青梧结契,也不愿和他。
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为了他好,完全不顾他的想法,要抢夺他的道侣。
他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竟然抢走了他的道侣,还将他粗暴拦在城外。
龙渊再骄横,再天资过人,他也是人,体内的应龙血脉只能让他有机会在一千年时间化作龙身,他没办法三百年化龙,更没办法和苍龙之身的君罔极对抗。
龙渊本就怒火中烧。
雲邪还在一旁:“从未听说什么只有化作龙身才能进云霄城的说法,你我小时候都来过这里的。你舅舅明显是针对我们。”
“你闭嘴!”龙渊一剑扫向雲邪,迫得雲邪不得不紧急后退,却还是衣襟都划了一道。
雲邪惊愕而怒:“你竟然当真对我出手?”
龙渊终于找到时间和他算账,闻言怒不可遏:“对你出手又怎样?你跟墨青梧背叛我在先,阿雪是我的道侣,若不是你和墨青梧横加阻拦,何以有现在的事?我还没有跟你好好算这笔账。”
雲邪闻言,神色微敛,意外地看着他:“好,那就好好算算。”
两个人同时对彼此出手,打得难舍难分,谁都没有留手。
从白日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第二天日出。
无论他们打成什么样子,城门都不动如山,没有任何龙出来看看他们。
两个人打到没力气,也不能真的杀了对方,只能恨恨地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
雲邪瘫坐在地上:“这事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开始我在三十六重天魔宫救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你知道的,他的面具有禁制,十年了我和墨青梧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你以前叫他丑八怪,我还以为他生得很丑。”
龙渊发泄了一通怒气,也没有力气了,只能听着雲邪解释,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雲邪:“后来他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了你,我才意识到他是阿雪。我总不能告诉他说,‘龙渊早就以为你死了,根本没想过来救你吧’。我那时候也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办,但是他对我们怀有恨意。而你又说了一些嘲弄看不起他的话。”
龙渊冷冷看着他:“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阿雪!”
雲邪看着他:“那又如何?谁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到,你看不起弱者,你不喜欢阿雪,你一直不想和他结契,不想他做你的道侣。你若是知道阿雪的身份,你最讨厌的魔界美人,做了无数魔君三百年鼎炉的人就是阿雪,你一定会愧疚会自责,这难道是我想看到的吗?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愧疚和恨你的阿雪结契吗?那样对你们两个都是灾难!”
龙渊感到可笑,忍无可忍:“关你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愿意?退一万步,你之前不知道,在婚礼上我明明都说了我要他,你竟然还不退让!你又算什么朋友?”
雲邪笑了一下,傲然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一开始的确是为了你,但我没说一直都是为了你。你一直都不喜欢他,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他?我是认真想要和他结契的。没道理你突然改口说喜欢,我就该退让一边。何况,他一直对我说,讨厌龙渊!他讨厌你!”
龙渊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可是,我没有一直不喜欢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他看着连雲邪都惊讶不信的表情,明白了,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三百年前,雲邪其实没有那么危急,可他却撇下温泅雪去驰援雲邪。
因为,那些想讨好的人都以为,在龙渊心里最重要的人是雲邪,于是对事关雲邪的消息格外上心。
而温泅雪是所有人眼里,他不喜欢的人。
于是,没有一个人肯去救温泅雪、护着温泅雪。
哪怕他是龙渊太子的太子妃。
雲邪:“你怎么可能喜欢他,你是觉得有人跟你抢了,觉得他珍贵了?”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忍不住露出错愕。
龙渊躺在地上,手指捂着眼睛:“一开始不喜欢的人,就一辈子不喜欢吗?我喜欢的。我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让他出现在我们身边十年?我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和他成婚。不是计谋,我是真的想要和他结契的。所谓引出叛徒的话,才是借口。”
他一直骄傲,他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早就不讨厌了?
“要怎么让人知道,我很愿意和那个我看不起的凡人结契成婚?”
少年人幼稚的骄傲,让他别扭地找了个借口,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意。
怕所有人发现,原来自己口是心非,说讨厌弱者、说不喜欢被安排的婚事,却对那个一无是处的凡人动了心。
他慌乱害怕,觉得全世界都看穿了自己,于是越发想要掩饰。
“我以为自己在掩耳盗铃,以为你们所有人都看穿真相了,结果,原来全世界都相信了我的谎话,全世界都觉得那个人真的不重要。他们就那样看着那个人去死,没有人告诉我一声。还以为,我故意想要他死。”
泪水从龙渊的手指流淌。
“是我的骄傲自负、自以为是、不可一世,我的幼稚,让我失去了阿雪。我一直都知道的。”
雲邪复杂地看着他:“如果他不出现呢?你就自顾自当他死了吗?魔界凭空出现一个凡人,你往返魔界那么多次,杀了那么多魔族,但凡你问一句,怀疑一句呢?那个人都不可能受三百年的苦。”
龙渊放下手:“所以这一次,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易放弃。我要救他。”
雲邪自嘲笑了:“说实话,我觉得我们不救他比较好,毕竟,他跟着云霄城城主,比跟你跟我要好得多。我完全是处于不甘心,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才紧追不放的。我就是想要他,并不是为了他好,是我为了我自己的心。”
龙渊摇头,固执地说:“他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我舅舅,他是出于对我的恨意才选择我舅舅的,他的确是为了报复我。可云霄城城主不是他能得罪的,整个龙族也不是。他可以报复我,不能因为报复我,在恨意的驱使下将我舅舅拉入局中。舅舅若是不爱他也罢了,若是动心……怎么办?龙的怒火不是他能承受的。”
……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雪,因为想要报复我,出卖自己,和不爱的人在一起,那样和他在魔界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君罔极看着水幕上那两个人的对话,神情没有任何波澜。
在他移开目光后,水幕消散。
门外有龙敲门:“城主,两个小龙崽子已经在外面一天一夜了,还打架了,要不要给他们送点吃的?”
毕竟对龙族而言,血脉非常重要,再没眼看,也不能放着不管。
君罔极面无表情,淡淡道:“饿着。”
“……!是城主。”
——不是叔叔们不帮你,你亲舅舅不疼你。
君罔极垂眸,在纸上写着什么:“他们喜欢打架,就派个人出去教教他们,龙是怎么打架的。”
没打断半条尾巴,叫什么打架?
“……!那要是伤到了呢?”
君罔极不抬一眼:“通知龙因我接人。”
——这回真不是叔叔不帮你们!
咚,咚,咚。
门又被敲响了。
君罔极:“进。”
温泅雪端着一碗甜汤进来,乌黑的眼眸晶亮纯澈,望着目光沉寂向他看来的君罔极。
“甜的,也……不很甜,您要尝一下吗?”
君罔极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去,温泅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背抵在门上。
距离太近了。
他垂眸眉睫颤了一下,缓缓抬眼,朝面无表情向他低头俯身的君罔极望去。
君罔极的眼神像是阴郁将雨的天穹下,被海水冲刷的礁石,是一种毫无生机、危险的死寂。
——这条龙好像心情不好。
温泅雪端在托盘里的那盅甜汤,被君罔极随手端起。
君罔极……面无表情舀了一勺甜汤,尝了一口。
温泅雪静静望向他。
他用椰汁煮的,可好喝了,但喝了的人没什么反应。
——好失望哦。
君罔极舀了第二勺,平稳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望着他,懵懂地张嘴,乖乖地被他投喂。
——他是觉得不好喝,所以让自己解决吗?
但下一勺,君罔极又自己慢慢喝了。
再下一勺,他又一次喂到温泅雪唇边。
这样,一人一勺,喝完了那碗淡淡不很甜的椰奶。
剩下最后一点的时候,不好舀,君罔极端起来喝完了。
汤汁在他抿紧的薄唇之间溢出一点痕迹。
显得那双薄唇形状说不出的好看,是不高兴的锐利淡漠的好看。
温泅雪好奇地望着他的唇,伸手,手指指腹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往唇角抹去。
离开的时候,君罔极的手握着了他的手腕。
温泅雪抬眸望向君罔极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像漫不见底的海水,漠然又寂静,无波无澜,一瞬不瞬望定他。
温泅雪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乌黑清澈的眼眸,静静不动望进君罔极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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