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项宜快步走了过去, 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比从前身姿越发挺拔,嵌在高挑鼻梁下的一双桃花眼里, 溢出浓浓的笑意。
顾衍盛亦垂头向她看去。
多年不见,她模样越发出挑了,只是神色不似从前那般似庭院里安静的玉兰,此刻更显沉稳端庄似雪中白梅。
顾衍盛定定看着她,禁不住轻声叹了一句。
“宜珍比从前更出挑了。”
项宜连忙摇了摇头,垂了几分眼眸。
“不及大哥千分之一。”
顾衍盛低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里露出柔和的光。
“你我之间,还相互客气什么?”
项宜亦抿嘴笑了笑。
她这才想起,顾衍盛此来极其隐秘,还用了盛故这个别名。
她不由又看了顾衍盛一眼,见他精神平平,唇色发白。
“... ...说是打虎受伤, 大哥当真受伤了?可严重?”
顾衍盛轻轻咳了一声,捂了捂胸口。
“确实受伤了,却不是因为打虎,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
他说此间山上并无老虎, 所谓两日的虎啸, 都是小厮秋鹰以口技拟出来的。
“不过是想以此进到谭家,又不被人发现是受重伤而来。”
项宜一下捕捉到了后面的两个字。
“重伤?”
她睁大了眼睛, 顾衍盛见了连忙同她摆了摆手。
“不怕不怕,并未伤及性命,眼下已在养着了,只是想借你的地方暂避些日子。”
他虽这么说, 项宜却不由想到与他联络的笔墨铺子闭门多日, 还被官府查封的事情。
刚要问上一句, 他先开了口。
“我听说谭家大爷从京城回来了,不知你可方便?”
项宜闻言敛了几分心神。
那人回家之后,她确实不如从前方便了,而且自查账的事情之后,他似对她心怀歉疚,两人相处的时间倒是长了一些... ...
她说并无大碍,“谭家大爷并不插手中馈,大哥先在庄子上安心小住,之后再转旁的地方暂居亦可。阿寓宁宁也住在这附近,亦可让他们掩护... ...”
顾衍盛听了,知道她素来理事周全,便没再问。
却禁不住留意到她提及谭廷时的称呼。
谭家大爷... ...
顾衍盛又看了她一眼,听她开了口,又问及了他受伤的事。
“... ...是什么人重伤了大哥?”
顾衍盛在这问话中,淡笑了一声,没有立时回答项宜的问题,深深缓了口气,说起了近况。
“我如今,在东宫太子身边了... ...”
满朝文武逐渐忌惮起来的那个东宫的道人,便是顾衍盛。
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唯独太子知道,而太子显然信他多于许多朝臣,在他提及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有异之后,太子便着人前去翻查此案。
可惜就这样寻常前往,根本查不出原委。他又再三同太子保证这件案子还有乾坤,才终于说动太子。
此番太子派出了东宫属臣,他只怕再无功而返,也请前往。
他们到了江西不久便查出了猫腻,只是这猫腻一出,有些人立时变得朝不保夕起来。
顾衍盛只怕证据被追到消灭,便假装自己携有所查证据,千里诱敌。
路上自然招致追杀无数,所幸皆逃了过去,眼下到了清崡,他受了重伤的身子无力再赶路,干脆在此等候,自有东宫的人来接应。
他说得寻常,三言两句便将前后讲了,只是项宜却听得掌心冒出细密的汗水来。
大哥那年离开项家时,可谓是身无长物,唯一贵重的玉佩也留给了他们姐弟,这许多年过来,他竟到了太子身边,又深得太子信任至此,虽无科举出身,却已经开始插手朝堂之事了。
项宜不可思议。
顾衍盛在她的目光下,神情越发柔和。
项宜仔细想了想他方才的话。
江西武鸣?并未听说有哪个大世族聚居那里。
她垂眸思量,顾衍盛便看出了她所想。
“那武鸣并没有什么大族宗家,但却颇多各族旁枝。只说叫得上名号的世族,就有槐宁李氏、槐川李氏、灯河黄氏,还有凤岭陈氏其中一支。”
他轻笑一声,眸中泛起冷淡的笑意。
“你猜是谁?”
项宜收敛了神色。
那便不仅是某一族的人了,至于到底是谁...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暗中出手的不会少。
她不免想起了当年父亲的案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不利的证据横空出现,齐齐压在了父亲身上... ...
她垂了眼眸,顾衍盛也懂她的意思,嗓音沉了下来。
“宜珍放心,义父和我叔父的案子,我早晚会再翻出来的,只不过眼下,我们需要用这桩江西科举舞弊的旧案,将水搅浑,将太子彻底争取过来。”
他道太子是仁君,不似今上那般眼不看耳不闻。
“只要太子肯站在我们这边,世族便不能再一手遮天,我们这些庶族出身的人,就都有了出头之日。”
窗外的寒风吹得窗棂咣当作响,他眸色陡变凌厉。
“届时,血债,我让他们血偿!”
话音落地,房内外的些许喧闹荡然一清,项宜也止不住挺直了脊背。
她眼前一阵闪动水光。
父亲临走前的样子浮现在水光里。
那时,父亲被从狱中拉出来,浑身伤势的他,被一把重重的枷锁咣当拷在了肩颈上,大大的封条封住枷锁,他被压下贪官污吏的帽子被流放。
朝中那些要治罪的人恨不能判他死刑,让项家永世为奴,但还要很多替父亲说话的人,纷纷上书。最后宫里下了圣旨,仅判了父亲流放千里,项家其余人不受牵连。
可父亲走前还是悲伤地看着他们,又将她独独叫到了身边。
他想似平日那般,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可重重的枷锁拷着他,他懂不了,只能爱怜地看着她。
“宜珍我儿,爹爹此番护不了你了,你记着要护好自己,护好弟弟妹妹,爹爹没有做丢了清白的事情,终有一天,项家的污名会洗刷殆尽的!”
说完这话,他就被人扯着上了囚车。
项宜和项寓项宁他们,追着囚车欲一路紧随,却被生生拦了下来。
他们只能看着父亲就那样离开了,过了没几日,父亲暴毙在路上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
阴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往人骨缝里钻。
项宜静默着,眼泪却啪嗒滑落了下来。
无数个日夜,她苦苦思索父亲说的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才能不再让他们姐弟被人轻看被指指点点。
她不知道,直到今天... ...
有帕子递了过来。
项宜这才收了心神。
她摇了摇头,抽出自己的帕子拭了眼睛。
房中的气氛又些微的凝滞。
顾衍盛递过帕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落了几息,才将帕子收了回去。
他走的时候,她还是个闺中姑娘,如今,她已嫁给谭氏宗子谭廷了。
他着实没能想到自己那一离开便是那么久,而清崡谭氏的宗子谭廷,竟还真就履了同她的婚约... ...
顾衍盛沉默。
之前在京里的时候,他亦着人打听过谭廷。
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稳重有见地,颇有当年谭氏最鼎盛的时候,做阁臣的谭氏当家人的风范。
不少人认为清崡谭氏再次崛起,约莫就要在谭廷手中实现了。
可是眼下,清崡谭氏崛起,是世家的崛起,而他们这些人要做的,却是庶族的崛起。
一山不容二虎。彼时世家庶族相争,谭廷要如何,顾衍盛不在乎,但他想知道嫁到谭家的项宜,在两族之间掀起风浪之时,会是怎样的处境呢?
顾衍盛暗暗思量,不由又看到了眼前的人身上。
他蓦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小姑娘穿着一身牙色绣暗花的衣裙,安静地站在庭院里一颗盛开的玉兰树下,她干净地比满树的白玉兰还要洁晰... ...
若是之后,她可以离开谭家,那么... ...
顾衍盛的目光定在了项宜的眼睛上。
“宜珍,谭家宗子,待你如何?”
项宜还在日后项家洗脱罪名的思绪里,陡然被问到,她愣了一下。
她刚要回应,外面秋鹰的声音传了进来,道是谭蓉来了。
谭蓉是再不知道顾衍盛真实身份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住了话头。
院子里,谭蓉见长嫂和那位盛先生前后从厅里走了出来,还眨了眨眼睛。
大嫂同盛先生还正经说了几句话吗?
她看向项宜,项宜走了过来。
“我问了问盛先生的打算,盛先生伤势不算轻,便留他在庄子里多住些日子吧。”
谭蓉闻言禁不住兴奋了几分。
她抬头看那位盛先生,见他也同她点了点头。
谭蓉越发心中愉悦,只是刚要说自己留下来再过几日,就听大嫂开了口。
“近来外间有些乱,母亲也念着你了,今日便同我一道回府吧。”
话音一落,谭蓉便皱了眉。
可她要是执意留下,未免有些刻意了,母亲知道也会责怪她。
她偷偷看了看那位盛先生,只能暗暗想着找机会再来,便应下随项宜一起离开。
项宜并未留意她的异常,同顾衍盛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谭蓉一道走了。
她心里亦想着何时寻机会再来,毕竟义兄受了重伤,今岁天寒地冻,不可小心大意。
再者,他是被人追杀至此,暂居此处的事情必得严实遮掩,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而此后若是谭家不愿再收留他,她最好替他备好旁的藏身之地,安稳让他等到东宫的接应。
这便是她此刻为他、为他们这些庶族出身人,仅能做的事了。
项宜沉下心来暗自思量,与谭蓉一道回了府。
*
清崡县衙。
知县周仁好一番接待了谭家的宗子大爷。
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宗子亲自来了一趟,不是为了旁的,反而正经说了各世族屯田的事。
虽说朝廷并不倡导这般行为,但世族也好,王府宗室也罢,甚至宫里也屯皇田,下面的府县都没有当过一回事。
不想这位谭大人一来,竟与他道清崡一带庶族百姓难过,不应再有肆意压价屯田之事发生。
周知县真没领会这位宗子大人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庶族出身的进士官员。
但周知县不懂,不代表不遵照执行,当下连声应下,说会把朝廷旧年的例令搬出来,禁止低价田产交易。
谭廷见状,点了点头。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正准备离开,不想见到衙役急急慌慌跑了过来。
周知县当先呵斥了那衙役,“着急忙慌做什么?”
那衙役连忙行礼告罪,无奈道。
“非是小人无状,实在是府衙快马加鞭传了缉捕令来,让大人立时着人照抄,在各处张贴搜捕。”
那衙役说着,将缉捕令拿了出来。
谭廷抬眼,便看到那缉捕令上画着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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