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廷当晚宿在了外院书房, 闭起眼睛,眼帘上便浮现项寓的那行字——
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 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 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谭家大爷何时睡下的,项宜在内院自然不知道。
谭家大爷提起太子身边道人的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不过项宜也谨慎地, 一时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收到了弟弟妹妹自青舟的来信。
此前,她没有同弟妹提及义兄受重伤来此的事情, 自然弟弟妹妹的这次信里也不会提到。
项宜并未多想, 晚间抽时间,在桌案前, 慢慢给他们回了信。
... ...
翌日, 项宜仍旧早早去了花厅理事。
花厅外的小池塘边,开了一丛白梅, 映着水光纯秀生姿。
谭廷路过的时候, 在白梅后定住了脚步。
梅影外的花厅里,他看见她一如往日般安然坐在上首, 下面鱼贯进来人挨个回事,她不紧不慢地挨个点着问了, 依次分发对牌。
她今日穿了之前的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 发间也没有过多点缀, 带着寻常的银簪。
她就如同这白梅一般清秀。
只是谭廷置办的那些,她今日一件都没有穿戴在身。
谭廷压了压唇角, 又在梅树前看了她几息, 才回了书房。
萧观已将书信摆在了他案头。
谭廷看着信沉默了许久, 才打开了来。
她现在信中回复了项宁, 亦提了几件日常事宜,又问及项宁近来的身体状况,嘱咐她若是项寓不在家,莫往人少处去,今岁奇寒,不知世道会否变乱,多加小心总没错,然后又说了开春换药的事情。
她嘱咐完妹妹,才回了项寓的那页纸。
对于自己父亲项直渊和知府廖秋的事情,她并未在信中多言,只提醒项寓,可以通过书院师长,将维平府不安之况,上达天听。
青舟书院虽然崛起时候不长,但因着是寒门学子读书的地方,颇得朝中寒门出身之官员的支持,与这些庶族出身的官员,亦相交甚好。
谭廷看着信中她的提议——
她对这些事情,虽未细论,却将其中紧要关系,点得清清楚楚。
维平知府廖秋是庶族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但却是因着投靠世家才出了头,寻常百姓如何能让他去治理之下胡作非为的世家,但真正为寒门庶族着想的同样出身的官员却可以。
谭廷不由想到了潮云河大堤修缮时,项寓送来的数目记载。
那是项寓想到的,还是... ...项宜呢?
谭廷脑海中妻子的形象,一时间有些许变幻。
他又继续向下看去。
她继续回应了项寓读书的问题,这番只给了他四个字,“戒骄戒躁”。
科举不是一日之功。她要比项寓清醒又明白得多。
只是说完这个,信已经见了底。
谭廷目光缓缓移了过去,落在了她最后的话语上。
指腹按着布满她笔迹的信纸,默然压紧。
房中安静下来,他看到她回了项寓那提议。
“至于离开谭家之事,此时言语为时尚早,你安心读书,此事往后再议。”
她没有细说,可也仿佛说了明白。
庭院里的零星鸟鸣远去了,很快与风声一起消失无影。
她会离开,离开谭家也离开他,只是眼下不是时候罢了。
谭廷闭起眼睛,黑暗的视线里,许多情绪决堤似地涌了出来,在心头上不断泛滥,最后凝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口之上。
她的字迹不似项寓一般凌厉,可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人心头一样。
谭廷下意识也想似看项寓的信时那样,一字一句地再看清楚,可他却多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他叫了萧观进来收信,抬脚向外走去。
天上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似是要下雪了,风在原地盘旋着,没有缓解任何冷凝而沉闷的气息。
他想寻一个风能吹散沉闷的地方,脚下离开了外院书房,只是不知怎么,竟回到了来时的白梅树旁。
从白梅树影间往不远处的花厅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了花厅上首的那个人。
下面的仆从都已经散了,她轻轻点了点剩下的对牌,让乔荇用匣子仔细装好,起了身。
天要下雪了,今岁的冬日,一场一场的寒冷像没有尽头似得,如浪拍来。
她站在花厅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固执穿在身上的旧衣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谭廷不由地想了起来,衣柜里的衣衫满满当当的,可她不用出门替谭家行事,或者不必去族中照看的时候,多半还是穿着自己平日里的旧衣。
首饰也是一样。
不似妹妹谭蓉,将他从京里带回来的头面拆成各种式样,每日里换着发饰戴出来。
可她,却只在某些人多或者紧要的场合,才正经戴上几支。
她之前还会戴一戴珍珠头面里的珍珠耳饰,似乎自从杨蓁买了一套珍珠耳饰,送了她两对之后,他送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里的耳饰,她就再没动过了。
风吹得人越发冷了。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起起伏伏,谭廷不知自己怎么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正院,站在了正房廊下门前。
他没有撩开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面她吩咐乔荇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年前年后我忙了些,只做了一个寻常小印,你同姜掌柜说,待开了春,会再做些能卖上价的来。”
乔荇应了,又忍不住劝她,“夫人这些日太辛苦了,连看闲书的工夫都没有了,二夫人叫您去打叶子牌,您也都推了,多少该歇一歇的。”
天冷,杨蓁在家中闲闷发慌,不是练剑就是打牌。
但她笑了笑,回了乔荇,“我又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宁宁约莫病情有些反复,她信中不提,字迹却虚浮,我想等天暖了,再给她换一副好些的药,再者阿寓赶考也是需要有钱傍身的... ...”
谭廷在这些话里,闭起了眼睛。
不管是弟弟科举赶考,还是妹妹病情反复要换药,都需要钱。
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只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刀制印赚钱。
她没有跟他要过钱,连借都没有过。
她在信里最后回应项寓的话,此刻就像从她口中说出来一样,那淡然的嗓音,一遍一遍响在他耳边。
谭廷不由想起自己刚回家时,桩桩件件事情引发的查账。
在查账之前,她就没想过从他得到什么,查账之后,更是一点一滴都没有了。
谭廷垂了眸,没再打扰她,在那扇门打开之前避开了。
... ...
哪怕是十五的元宵节,因着今岁严冬难过,都萧索了起来。
杨蓁乘兴而去,差点败兴而归。
不过她是个乐善好施的,见县城街市上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便让人支了个摊子给路人套圈。
她把圈弄得极大,几乎人人都能套到东西拿回去。
这般可把路另一边的套圈小贩急坏了,那么冷的天,小贩急了一身的汗。
杨蓁看得哈哈大笑,让人抓了一把碎银子给他,直接把他的摊子也盘到了自己这边来。
小贩一看,喜笑颜开地连声道谢,还帮着杨蓁做起事来。
谭建在家里完全坐不住了,简直用平日里三五倍的速度写完了大哥布置的文章,一时管不上写成这般会被大哥怎样训斥,便急着去了街市寻自家娘子。
萧索的街市到了杨蓁这里竟堵得水泄不通,谭建一看她出门带着的鼓鼓钱袋,眼下完全瘪了下去,惊讶得不行。
她倒是笑眯眯地看着路人手里满满当当地,行走之间又热闹了起来,悠悠叹了一句。
“这般热闹才好啊。”
夜风吹得满街通亮的灯笼摇摇晃晃,谭建拿了个大红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看着她小脸红彤彤的,伸了手出来。
谭建惊讶又好笑,“瘪了自己的钱袋还不够,还要花我的继续做散财童子?娘子饶了我罢!”
杨蓁呸了他一声,“谁要花你的钱做散财童子了?我跟大嫂说要买灯给她,但好像也被人套了去了,得再给嫂嫂重新买一盏好的。”
谭建一听是这个原因,就把钱袋子拿了出来。
“娘子随便买吧,给自己也买一盏!”
“啧啧,穷鬼也就有个买灯钱了!”
杨蓁朝他吐舌,揣了他的钱袋子,给大嫂买灯去了。
项宜在家并未闲着,因着每岁灯节,多少要出点事,她来回吩咐了好几遍,千万注意火烛,各处留好水,莫要结冻成了冰,万一着了火及时扑灭。
等她来回吩咐好了,回到了房中,看到茶几上悄然放了一盏琉璃灯。
项宜见了那琉璃灯,便笑着问了下面的人,“二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面的人却不甚清楚,道去夏英轩问问。
项宜让他们去了,顺便问问杨蓁他们玩的如何。
她上前好生瞧了瞧那灯,灯是梅花样的,做的精致透亮。
她难得有兴致挑了那盏梅样琉璃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那灯剔透晶莹,中间点了蜡烛,越发映得挑灯的人,衣衫都流光溢彩起来。
春笋和乔荇都走过来,围着这灯连道漂亮。
项宜亦点了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
“弟妹总能寻些让人喜欢的东西。”
她又难得雅兴十足地提着灯,在院子旁的小潭下走了几步。
潭水早就结了冰,但琉璃灯的光彩映在剔透的冰上,又是别样的景致了。
项宜挑了半刻钟的灯,才回了房,就将那梅样琉璃灯放在自己制印的书案上。
过了好一阵,去了夏英轩的丫鬟才回来。
只是丫鬟回来时,手中也提了另一盏琉璃灯。
丫鬟道,“回夫人,二夫人和二爷刚回来,这是二夫人专门送给夫人的琉璃灯。”
项宜坐在桌前画花样,闻言一顿,讶然看了过去。
丫鬟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才是杨蓁给她的,那么眼前这盏梅花琉璃灯又是谁的呢?
项宜晃了一下,才让丫鬟放下灯,去夏英轩道谢。
她看着眼前这盏自己提了好半天的琉璃灯,默了一默,吹熄了灯火。
梅花琉璃灯一下暗了下来,流光溢彩消失了,项宜小心提起,原样放回到了原处。
... ...
今日是十五,还是正月里的十五。
谭廷没有再宿在外院,在鼓安坊灯火逐渐熄灭时,回了正院。
项宜在暗想他今日到底回不回来时,就见到了他。
时候不早了,他这边刚一回来,仆从便将烧好的水提了上来,供两人洗漱。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只是一转头,又看到了茶几上的梅样琉璃灯。
目光落在灯上,男人眸光一暗。
那灯就放在原处,既没有被点亮,也没有被提起,甚至也许,都没有被人多打量几眼。
谭廷闷声压了唇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两人谁也没有多言,夜如某个谭廷刚回家时的夜晚一样,安静的让空气都想要逃离。
直到洗漱完毕,蜡烛熄灭,帷帐将两人挤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今日要做什么,他们都知道,可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谭廷余光轻轻看了看枕边的妻子,她同往日的情绪没有任何分别,仿佛是如果他要,她就会给。
但是今天,他也还能同往日一样吗?
谭廷忽然想要从这张床上离开,可又无法在这样的日子里离去。
床榻似覆了寒冰一样,让人无法安然躺下,谭廷第一次有这般感觉,他禁不住动了动身。
只是他一动,手臂碰在了枕边人的手臂上。
她手臂一如往日冰凉。
谭廷不由地向她看去。
项宜却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低了低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只是下一息,谭廷突然出了声。
“不必... ...”
项宜抬头看了过去。
正房里的夜晚寂静异常。
谭廷在她困惑的神色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掀起了大浪。
她没有留下的打算,或早或晚会离开,可他如果要,她就可以这么给吗?
他误会她,她不在乎;他查她的账,她亦无波澜;他愧疚想要补偿,她也无所谓一样。
除了面对项宁项寓,她在谭家甚少有什么情绪。
她从没想过从谭家得到什么,也没有想过从他这个丈夫这里,得到任何夫妻本该有的东西吧。
所以,她只是想借一借谭家的势,为此,她把她自己“抵”给了谭家... ...
这般念头一出,谭廷再看到身边安安静静的妻子,心间似乎绞了起来。
他分不清这般绞痛的原因。
是他终于知道了,在她眼里,他们的夫妻是怎样的关系;还是他难以想象,她怎么就舍得这样对待她自己... ...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问她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是她在谭家最后的保留了,他怎么能将她最后的保留,就这么轻易说破呢?
他已经做了许多错事了... ...
帷帐里的黑暗与寂静,撕扯着人的情绪。
谭廷收回了目光,深吸一气,似若无意地起了身,嗓音低低地轻声说了一句。
“我有点事,你先睡吧。”
项宜看着他的背影几息。
而他在她的视线里,果真走去了另一边,她便也没再多问,睡下了。
*
翌日,杨蓁跑来问项宜花灯喜不喜欢,项宜自然道喜欢,也听说了她在街上做善财童子的事情。
“弟妹可是要出名了。”
杨蓁嘻嘻笑,“主要还是清崡县太小,太不热闹了,大嫂在京城看过灯会吗?简直是这里灯会的十个八个这么大!”
项宜本是应该看过的,只是她随父亲在京的那年,灯会还没开始就走了水,宫里见兆头这般不好,临时取消了灯会,项宜也就没看成了。
她摇摇头,杨蓁连道可惜,“等回头大嫂随大哥进京,到时候一定要看京城的灯会!”
项宜笑了笑,没应这话。
谭廷进京,应该并不会带着她同去。
至于他的子嗣,虽然紧要,可谭廷年岁算不得大,等过几年他正经想要子嗣的时候,自然是会有的。
只是那时,这谭家宗房又是另外的气象了... ...
项宜邀了杨蓁在正院吃些点心,但杨蓁道与谭建约好一道练剑,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项宜趁下晌无事的时候,出府去了一趟顾衍盛暂居的院落。
她前脚一走,后脚萧观便来禀了谭廷。
... ...
街道上还有灯会延续下的几分热闹。
项宜甚是谨慎,换了不起眼的衣裳混在人群里,不时到了偏僻院落。
谭廷从另一边过来,护卫引他到了那院子甚是近的一颗树下,恰能听到几分院中言语。
当先是见礼的声音,谭廷听见礼数周全,又是一阵暗暗松气。
接着,便听项宜问了一句。
“大哥这几日好些了吗?”
谭廷在称呼里微怔。
大哥?
他暗想了一下,就听小厮道爷好了许多,然后小厮又去门前通传,不时开了门,有人走了出来。
此人不知为何,脚步没走几步便定了下来。
院内院外不寻常地安静了下来。
谭廷皱了皱眉,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
院中,项宜没能察觉什么,她看了一眼刚从房中走出来的大哥,刚要问问他伤情,忽然见他笑了一声。
他看向院外,朗声说了一句。
“阁下既然追到了此处,何不现身?”
说完,示意了小厮秋鹰一眼。
“去开门,请客人进来喝杯茶罢。”
情形陡转,项宜见秋鹰当真快步往门前而去,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向门口看了过去。
院外。
谭廷听见那声,便晓得这院中人果真不是一般人。
原本今日,他是想等项宜从此处离开,再现身与她明说的。
不过,既然那人如此警觉,他也没必要再隐藏了。
他转身走出来,抬脚进了院子。
他走过去,便看到了她讶然失色的神情。
谭廷抿了抿唇,刚要同她说句“莫要害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听见廊下的男人,在他之前温声开了口,叫了她一声。
那人似乎是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别怕,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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