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诊室里, 一听到医生说建议退赛,凌燃还没有开口,薛林远就已经跳了起来。
他先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犹豫了下要不要避开凌燃再问。
但转念一想, 这种事全瞒着凌燃好像也不太合适, 反正早晚都得知道。
最重要的是,自家徒弟主意正,更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人。
这么一想, 薛林远索性就直接开了口,“宁医生, 您别说一半留一半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为什么还要退赛?”
少年清凌凌的目光也落在了神色严肃的医生脸上。
宁嘉泽敲着键盘,将情况输到病历里诊断一栏, 不紧不慢地开口,“凌燃的情况, 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静养一阵就好。”
那就是说, 放到运动员身上就是很大的问题了吗?
凌燃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膝盖。
除了有几块摔倒的淤青还没有消, 没有肿胀, 也没有局部发热, 甚至这两天夜里都没有再疼。
如果不是宁嘉泽刚才的话, 他都要怀疑自己的生长痛已经好了。
薛林远小心翼翼,“那您是说?”
宁嘉泽敲完了病历, 慢条斯理地点了确定打印。桌子上的打印机嗡嗡几声, 就开始不断往外吐纸。
这位过分年轻温和的医生松开鼠标, 慵懒地靠到椅背上, 十指交握,白皙手背上就露出一道与他文雅气质不符的烧灼疤痕。
“稍等一下,等这些先打印出来再说。”
薛林远一下就收了音。
但心里还是急得跟蚂蚁在热锅上爬一样,他无意识地搓手,眉头拧得紧紧的,连脸色都又青又白。
看上去就很焦急,也很需要人安慰。
但宁嘉泽却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不是他冷漠亦或者是狠心,主要是,这样的病人家属,他见得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提不起安慰人的兴致。
宁嘉泽上学很早,又因为成绩优异连跳了好几级,虽然年纪不大,从医经验却很丰富,再加上本身的特殊经历,比凌燃更严重的病情都见了不知道多少。
在他心里,如果不是凌燃身份特殊,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劳动得到自己。
也就是霍哥心疼孩子,破天荒地打电话求到他这里。
想到许久不见的好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微有点出神。
凌燃瞥了一眼,看见纸上全是黑黑白白的影像,就猜到这些应该就是自己的检查结果。
但宁医生还没有发话,他也就没多问。
眼见自家教练紧张得不行,还扭头安慰了句,“薛教,宁医生说了没事,你也别太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薛林远哎了一声,拉了个椅子坐到凌燃身边,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打印机的出口,一脸的苦大仇深。
凌燃看着有点好笑,但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自家教练都听不进去,索性把桌上还没有动的水递给了薛林远。
“喝点水吧,薛教。”
少年的嗓音清清润润的,很温和,也很平静。
薛林远担忧得口干舌燥,喉头滚动一下,把水接了过来,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师徒两人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父紧张到不行,徒弟却冷静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宁嘉泽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下。
还别说,这小家伙还真有点霍哥当年的风范。
也怪不得霍哥护他跟护宝贝蛋一样,居然还会为了凌燃的腿主动联系他。
要知道,自打退役之后,他们这些算是幸存的老朋友都默契地不再联系彼此,甚至好些年都没有再见一面,以免刺激到对方再想起当年的事。
也不知道霍哥他们几个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自己可还时不时就会在梦里惊醒,一摸头就全是冷汗。
宁嘉泽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背上的突兀疤痕,在心里叹了口气。
年轻温和的医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凌燃看着打印机吞吐纸张,也有点出神。
他其实前两天就来了b市。
霍闻泽对他的事情很上心,一回国,就把他和薛教一起打包送来了b市。
他们目前所在的这间医院是b市某家私人医院,虽然上不了正经排行榜单,但在全国骨科领域都是赫赫有名的,就是因为有眼前这位宁医生在。
听说这位宁医生做过不少台其他医生根本就不敢接手的复杂手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享誉国内外的骨科名手,以技术精湛心思细腻著称,所以也是一号难求。
闻泽哥一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凌燃很领情,也很配合,到达b市的第二天就来医院做了全套检查,包括实验室检查和影像学检查。
影像学检查还好。
凌燃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不同机器前过了一遍,仪器一响,自己这个被检查者差不多就能功成身退。
也就是实验室检查里的那个关节穿刺看着有点吓人。
但也还好,自己前世就做过不少次类似的检查,不过是用穿刺针抽取液体做化验而已。
也不知道这些检查报告上都是什么样的结果,少年忍不住看了一眼打印机。
他这个心思,如果让旁边坐着的薛林远知道了,简直都要惊得蹦起来。
什么叫还好。
陪同全程的薛林远简直是回想一次就要头皮发麻一次。
那么老长一根针,银光闪闪的,再顺着膝盖用力扎进去,直接扎到关节腔里面去抽出液体……
看着就很吓人好不好!
好在薛林远不知道,所以他还能紧张兮兮地只盯住宁嘉泽一个。
打印机终于停下来。
宁嘉泽把一沓打印纸理了理,一张一张摆到了宽大桌面上。
薛林远就蓦得起身站到桌边。
凌燃的视线也落到了一张张纸页上。
第一张,“这是x射线的结果,没有骨折和肿瘤。”
第二张,“ct结果,骨质没有被破坏。”
第三张,“MRI结果,韧带有轻微损伤,关节软骨和半月板外观暂时还算正常,关节内有轻微积液,外软组织倒是没有什么炎症。”
薛林远忍不住问,“医生,这些应该都没事吧?”
宁嘉泽微微笑,“对长年累月体力训练的运动员来说,凌燃的结果算是很不错,平时也应该很会保养,目前暂时没有上关节镜再观察的必要。”
薛林远勉强松一口气,心里不由得有点庆幸。
亏得自家徒弟的跳跃姿势非常标准,完全是顺着人体组织结构来,才能养护得这么到位。
他拍拍凌燃的肩,满是鼓励。
凌燃却没有放松下来,他看向宁嘉泽,“那是血常规或者关节穿刺出了问题吗?”
宁嘉泽讶异地看了凌燃一眼。
一听就是个懂行的。
凌燃也懂这些?
凌燃迎上打量的目光,心里一片平静。
他会知道这些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有一句老话叫久病成医。
凌燃前世的伤病多了去了,所以他对宁嘉泽所说的这些,多多少少还真了解个七七八八,也差不多都能听懂。
如果几项影像学检查完全都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宁医生为什么还建议自己退赛,难道因为是白细胞计数升高,亦或者是检测到什么感染,他的关节里有什么炎症?
不应该啊。
凌燃前世不是没有过发炎的时候。
发炎的关节会肿胀到不能行,活动都会受限制,浑身也在发热,症状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那是打了封闭吃了止痛药都压不住的疼,根本就不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样子。
少年眼里的疑惑多到几乎要漫出来。
宁嘉泽将剩余的检查结果都摆到桌面上,仔细一一说明后总结道,“目前大体上其实没什么问题,检查出来的问题基本上也都是运动员的通病。”
这话说的薛林远也疑惑了。
“那宁医生,您为什么还劝凌燃退赛呢?”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宁嘉泽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示意凌燃坐到一旁铺好一次性床单的诊断床上。
“先把裤子卷起来。”
少年听话照做。
也幸好凌燃在业余时间习惯穿运动服,裤子都是阔腿的那种,所以一拉就卷到了膝盖以上,露出两截很白皙匀长,也足够伤痕累累的小腿。
露出来的小腿上,擦伤,淤青,紫色的淤血块儿,几乎就没少过。
在靠近脚踝的位置,甚至有一道很深的疤痕,还有缝合过的痕迹。
“这是?”
宁嘉泽好奇地用戴着手套的指腹碰了碰那道疤,硬硬的,应该伤得很深,甚至跟他自己手背上的那道都不相上下。
凌燃嗓音很淡,“冰刀划的。”
薛林远拧着眉,在旁边絮絮叨叨,“宁医生您是不知道,我们花滑上用的冰刀其实很钝,一般情况下都割不破手。可训练这种事,根本就说不准,凌燃那回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崴了下,左脚拌右脚,一下把自己给划了,当时就淌了好大一滩血,要不是有队医在……我跟老秦当时就吓了一大跳……”
已经过去很久的事,薛林远还叨叨叨说个不停,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薛教现在是真的很紧张。
其实凌燃也多多少少有点紧张。
主要是宁医生说话慢吞吞的,一直没吐口说为什么建议自己退赛,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凌燃心弦微绷,任由宁嘉泽轻压挪动他的两条腿,不停询问他的感受,然后一一作答。
“不疼。”
“可以到弯折到这个角度,但是训练时间久了之后,下蹲的时候会有点难受。”
宁嘉泽仔细检查一番之后,把手套一摘,示意两人坐回桌边。
薛林远紧张到极致,简直都要对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说话不清不楚的医生绝望了。
但好在宁嘉泽终于没有再卖关子,把他建议凌燃退赛的原因娓娓道来。
“凌燃今年一直在长高,还出现了因为日常训练导致的膝盖关节负担过重,生长痛的症状。这其实不算什么,只要减少训练量,热敷上药都能缓解。”
“但根据你们所说的,凌燃在r国站的短节目之后出现了夜里爆发性的疼痛,第二天自由滑跳跃落冰时,疼痛仍然很剧烈。再结合凌燃刚刚自述的,训练久后有时会出现下蹲受限,而这些报告也显示滑膜囊壁有轻微增厚的情况。我初步判断,凌燃可能有了滑膜炎的前兆。”
宁嘉泽抬手示意迫不及待就要开口询问的薛林远先停下听自己说。
“目前的确是没有很明显的症状。如果是慢性滑膜炎的话,现在也确实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但凌燃现在才十七岁,他的关节还不稳固,又刚刚结束一轮快速的生长发育。如果真的发展成慢性的滑膜炎,随着病程的发展,他的关节功能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个赛季直接退赛,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彻底缓一缓。目前已经出现了前兆,如果再继续比赛的话,加重的负担甚至可能会直接引起急性的滑膜炎。”
宁嘉泽慢慢地说。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坚持训练,就算是运气好,急性慢性的滑膜炎都没有被诱发,短时间内,之前的疼痛也会成为训练结束后的常态。这不是正常人能吃得了的苦,我也不建议凌燃刻意去讨这个苦吃……”
宁嘉泽是真心实意地替少年着想。
但凌燃的思绪已经跑了。
滑膜炎?
居然是滑膜炎?
凌燃有一种意料之外,又好像的确如此的感觉。
滑膜炎这个病,他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老朋友。
上辈子他唯一一次赛季满勤结束,还没有高兴几天,很快就因为急性滑膜炎被送进了医院调养。
但自己这个赛季才完成两场分站赛,就有滑膜炎了?
不不不,从宁医生的话来看,自己现在还不算是已经得了滑膜炎,准确来说是有了滑膜炎的前兆。
但凌燃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自己现在这么脆皮的吗?
少年有点懵。
他下意识碰了碰裤管里的膝盖,微微蹙起了眉,根本就没注意薛林远把宁嘉泽请出去,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
一直到回到落脚的别墅,还有点缓不过来劲。
薛林远在阳台上跟秦安山和陆觉荣打电话,时不时就有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入少年的耳中。
“是……医生说的……凌燃负担太重……不休息的话会一直疼,还会有滑膜炎……”
“我也不知道休息多久……医生直接就建议把这个赛季都放鸽子……但……奥运会……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凌燃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薛林远倒了杯,就坐在吧台边慢慢地小口喝水。
他刚穿书来的时候,其实很喜欢大口大口喝水。
这也是上辈子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尤其是刚刚比赛完的时候,即使知道大口喝水会刺激得喉咙口火烧火燎地疼,也还是忍不住。
一个是习惯的影响;一个是因为觉得好不容易比赛完,大汗淋漓的时候,也只有仰起头,大口大口喝水才会觉得畅快。
可这个老习惯什么时候改掉了呢?
好像是苏队医跟他谈过一次,跟他说明了这个习惯对身体并不是很友好。
运动后出汗多,身体内的盐分缺失,大口喝水可能会导致细胞渗透压降低,从而发生肌肉抽筋的现象。
凌燃很珍惜自己现在的身体,即使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也还是强行改掉了赛后大口喝水的习惯。
纠正习惯的过程很痛苦。
有一个科学理论说一个人需要21天才能养成新的习惯,但比赛却并不是连贯和常有的。
为此,他干脆从日常生活习惯做起,平时正常喝水都改成小口小口地喝,一开始还惹得明哥一脸震惊地问他怎么转了性。
每一个小细节都不能放过。
这就是凌燃为了花滑做出的全部努力。
他在平时的训练里也会刻意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可谁能想到,居然还是逃不过滑膜炎的下场。
凌燃又喝了口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薛林远打完电话从阳台走了回来,气呼呼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现出满脸的疲惫。
他犹豫了一会,“我刚刚跟队里打过电话了,陆教说要是真的不行,这一次大奖赛总决赛放弃也没什么,反正两站分站赛的冠军都拿了。咱们可以回去好好修养一下,直接备战奥运。”
他说的很慢,也很犹豫。
主要是薛林远自己也觉得不甘心。
毕竟两站分站赛都比完了,还都拿了第一,总决赛的门票都已经到手了,这个时候放弃?
这不是开玩笑吗!
凌燃为了大奖赛付出了多少努力,他这个做教练的都是看在眼里的,结果都差临门一脚了,突然得对凌燃说,你身体不好,要不还是放弃这回的比赛?
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尤其是凌燃,薛林远比谁都知道凌燃的好胜心和胜负欲有多强,也比谁都知道凌燃对比赛有多么强的执念。
但一想到宁嘉泽那些郑重其事的话,薛林远就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宁医生说了,你要是不歇歇,发炎还是其次,白天黑夜的疼肯定是跑不了的。你想想看你在r国的那天晚上多吓人,我半夜起来就看见你小脸卡白卡白的,疼得冷汗直冒。”
薛林远很是后怕,苦口婆心地劝着,“不说这些了,明年就是奥运年,咱们直接奔着奥运去多好,大奖赛以后年年还有,完全没必要跟大奖赛死磕。”
半天没出声的凌燃突然抬起了眼。
薛林远还以为徒弟是被自己说动了,强行扯出了个笑,“你看——”
然后就被凌燃破天荒地打断。
“宁医生的原话应该是最好这个赛季都休息调整吧?”
“啊?”
薛林远一拍大腿,合着自己刚才打电话太大声让凌燃听见了?
他后悔不已,脸上还强自稳着,“没有的事,奥运会在明年呢,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到时候说不定咱们就缓过来了!”
他绞尽脑汁编着瞎话,但很快还是在凌燃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少年的眼很黑,是那种婴儿般通透澄澈的黑,黑到发青,可以盛得下一切事物的倒影。
也因此,这样的目光特别纯粹也特别有穿透力。
薛林远停住了。
他懊恼道,“你都听见了?”
这就是承认了。
凌燃点点头。
要不然他也不能知道薛教专门把宁医生拉出去说了些什么。
薛林远只好叹了口气,“那你怎么想?”
凌燃都知道了,他也不好再瞒着了,那还不如听听孩子自己是怎么想的。
虽然薛林远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很强烈的预感。
但他也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那就是自己绝不会被凌燃说动,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劝自家徒弟休息一阵。
看看孩子都疼成什么样了,再训练怎么可能吃得消。
薛林远绷着脸,看起来就严肃非常。
凌燃却很放松,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他轻轻眨了下眼,“薛教,我明年就十八了。”
薛林远点点头,对,按照华国人的常见算法,过了农历年就是长了一岁。
凌燃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紧水杯,“下一次奥运会,就是四年后,那时候我已经22岁,对于一些花滑运动员来说,这已经是可以退役的年龄。”
这也没说错。
花滑运动员出成绩的年纪段都不很大,男单一般在二十出头,十八.九也有,就是相对少;女单会更早一点,十八.九可能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但光是对男单而言,22岁其实已经算得上是老将,有些出不了成绩的运动员可能早就退役了。
但凌燃怎么可能一样。
薛林远咳了声,“咱们22岁的时候肯定还能滑。”
最起码参加下届奥运会肯定没问题,薛林远也有这个自信,他甚至夸下海口,“咱们好好保护自己,争取滑到二十五六,到时候去参加下下届奥运会都没问题。”
前世的确是滑到25才打算退役的凌燃却笑了笑,“但是薛教,你能百分百打保证吗?”
这一句就把薛林远问住了。
他硬着头皮想说能,可自己都觉得违心。
运动员本来就是高危职业。
因为意外受伤而退役的可能性简直不要太高。
不说别的,凌燃脚踝上的那道伤,当时可把他跟秦安山吓得不轻,生怕凌燃的脚筋什么的一并受了伤,提心吊胆了好半天,得了医生的准话才勉强放心。
而这种意外,对职业运动员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他们本来就是一直在挑战人体的极限。
挑战极限的过程中会受伤会流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滑膜炎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说别的,秦安山刚刚就在电话里说自己年轻时也得过滑膜炎,陆觉荣虽然没有得过,但他手底下就有一个得过急性滑膜炎的明清元。
薛林远被带着想到这里,突然整个人就一激灵。
好家伙,凌燃是不是故意诱导自己怎么想的?
他是不是就搁这等着自己呢?
薛林远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他简直要为自家徒弟的倔劲愁死了,“你就这么想参加接下来的比赛?”
少年垂下了眼,语气很诚恳,也很认真,甚至还透露出那么几分理所应当。
“奥运会四年一届。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即使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只有两次,亦或者是三次机会。而单赛季大满贯是要拿全本赛季的大奖赛总决赛,奥运会和世锦赛三项冠军。”
“薛教,我不止想拿到奥运冠军,我还想拿到单赛季大满贯。”甚至是双圈大满贯和超级全满贯。
“而我终其一生,可能也只有两次亦或者是三次机会。”
错过这次机会,也许还有可能拿到单赛季满贯或者超级全满贯,但双圈大满贯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如果按照他前世的轨迹,他可能根本滑不到二十六岁。
机会少得吓人。
所以一次都不能少。
一场也少不得。
这也是凌燃在这个赛季这么拼命的原因。
他连发育关都扛住了,一个小小的滑膜炎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现在还只是宁医生的预判,并不一定会发生,只是会疼一点。
凌燃怕疼,却也没那么怕疼。
金牌就是最好的止疼剂。
再说了,难道他休息过这一阵,就不会再得滑膜炎之类的劳损性疾病了吗?
未必吧。
运动员的一生,本就是与伤病为伴。
这一点,在凌燃再次选择返回冰面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觉悟。
美丽的考斯腾下满是遍体鳞伤。
冰上滑行的运动员付出一切,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吗。
凌燃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为花滑而生的。
他爱花滑,胜过自己的生命。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有多少选择放在他面前,他依然会选择走上相同的道路。
这条布满荆棘与血泪的道路,就是他的初心。
凌燃没有再多说,但眉角眼梢里都是显而易见的坚定神情。
薛林远先是被凌燃充满野心的话震了一下,然后就在凌燃的坚定神色里败下阵来,继而整个人都佝偻了一下。
这些他当然知道。
他比凌燃早生这么多年,本身也是运动员,也曾经在赛场上拼尽全力去争奖牌,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不过是急昏了头,心疼坏了而已。
如果换做薛林远只是自己遇到这种事,他可能都会毫不犹豫地咬牙忍下来,但如果要吃苦的对象换做是凌燃,他就会退缩和犹豫。
心疼,是真的心疼。
他一路看着凌燃从跟自己差不多高长到比自己高一头,又看着凌燃从青年组走到成年组,从寂寂无名到光芒万丈。
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凌燃就是他作为教练,第一件也是最满意的一件作品,是他的全部心血所在。
花滑是凌燃的初心,那么凌燃就是薛林远的初心。
平时的相处里,难免就会偏向凌燃一点,掺杂进不少个人的感情。说句夸张话,薛林远早就在心里就把凌燃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要不说慈母多败儿呢……
等等,谁慈母了,薛林远脸色扭曲一下。
但他还是没有轻易松口,“真的决定好了?”
凌燃弯弯眼,理所应当地点了下头。
他是绝对不会退赛的。
奥运会不会退,大奖赛也不会退。
少年理直气壮得很。
薛林远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下,他退了一步,但是也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你最近还是不要训练了,先缓一阵子,看看有没有改善。”
薛林远存了点侥幸的心理,万一缓一阵子就好了呢,凌燃可也只在r国站时候疼得那么狠过。
凌燃也没有反对。
他又不是一意孤行的莽夫。
适当的休息,也是可以允许的。
人到底不是机器,还是要讲究可持续发展。
暂时达成了一致,少年眼里含着笑望向自家教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打过来,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泛起一圈金色的微光,像是蕴了两弯小月牙,少年弯起的眉眼也像月牙。
看得薛林远心都快化了。
嘴上却犟,说着装模作样的气话,“别跟我撒娇!我得跟你秦教学学,要不然成天被你带的团团转,这么大的事,居然也都顺了你的意。”
凌燃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秦教在的话,也一定会同意的。”
薛林远头疼一瞬,想到刚刚秦安山在电话里堪称无情的话,就是头一疼。
“得得得,你们才是亲师徒,我就是个后师父,行了吧?”
他起身往厨房走,“营养师说做好的饭放冰箱里了,我给你热热。”
凌燃目送着薛林远走进厨房,无声地笑了笑。
他早就知道,薛教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从一开始,凌燃就没有为这事发愁过。
他比较担心的是,最近都不能陆地训练或者上冰了,自己的训练进度什么的会不会被耽搁?
少年收起了笑,慢慢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他选的分站是本赛季前两站,距离十二月底的总决赛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还算充足。
凌燃有点愁,但也没那么愁。
但愁是没有用的。
少年把带来的作业资料拿出来,继续今天的功课学习。
明年有的不止是奥运会,还有高考,他的压力是真的很大,所以一切空闲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地学习。
或许趁着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自己可以把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类型给琢磨透彻?
少年苦中作乐地想。
薛林远端着热好的饭菜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凌燃埋头题海的专注身影。
多好的孩子啊。
可这一路怎么就走得这么苦呢,薛林远老眼一酸。
外人看凌燃,那都是千顺万顺,一路走来,从青年组到成年组,一路都是冠军。
可薛林远从不这么想。
带伤上场,裁判不公,发育难关,凌燃哪一个都没少遇见。
他能熬过来,能拿到冠军,是因为付出了比其他运动员更多倍的努力。
要不怎么年纪轻轻的,滑膜炎都要出来了。
薛林远吸了吸鼻子,把温好的饭菜端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先让孩子吃饱。
薛教脸色都柔和了几分。
凌燃正在答一张语文卷,听到碗筷摆放的声音,才起身去洗手准备吃饭。
透明树脂的水笔被他随手搁在了卷子上,笔下压住的是作文的方格。
从写完的篇幅来看,这篇议论文显然已经到了引经据典,详述论点的部分。
方格里的字迹清俊挺拔,字如其人,仔细一看,赫然便是每一个接受过高考毒打的高中生都背过的诗词,只写了半句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
凌燃吃完了饭,洗过手,才握起笔填完了后半句:百二秦关终属楚。
这是一篇有关坚持与勇气的作文。
凌燃的作文不是强项,但这种很贴合心境的作文,写起来还算是顺手。
只除了作文题给出的材料让他看得头皮有点发麻。
这是他所在的学校自己出的月考卷。
大概是因为他在学校就读的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灵机一动,把他在f国站带伤上场的事给放到了作文提示材料里。
自己写自己的材料作文,不得不说,还在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凌燃把作文写完,很快又取出了数学和理综卷,然后用了好几个小时答完,打分和复盘错题。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这一次的月考课目,天色已经很晚了。
闻泽哥还没有回来?
这个念头在心里划过一瞬,但想到霍闻泽本来就是有事才跟他们一道来b市,凌燃也就没多想。
他在阳台上找了个厚绒毯,铺到了自己面前,膝盖一弯跪坐到了地上,然后俯下身,将手肘用力压在绒毯上,来来回回地移动上半身,用力拉伸。
膝盖是要休养,手臂可未必。
他还需要做日常的拉伸训练来维持身体的柔韧性和柔软度。
凌燃一下下地俯身,间或将手臂前伸,用力抻拉。
咳,怎么说呢,这个姿势真的很像过年时讨要压岁钱的。
薛林远出来喝口水的功夫,就乐了下,也没阻止。
凌燃还在继续练,专心致志,完全没听见门锁轻微的电子提升音。
于是,霍闻泽一回到家,看见的就是少年跪坐在地上,整个人俯下身差点要趴俯到地板上,还在一下下用力往下压。
青年怔了下,才换鞋往客厅走。
凌燃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就看见一双灰蓝的家居拖鞋停在自己前面,再顺着裁剪得当的西装裤往上看,就看见了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庞。
自己这个姿势好像是有点古怪。
凌燃坐起身,双腿还是跪坐的姿势。
好像更古怪了。
凌燃索性站起来。
可他抻拉时间有点长,腿都发麻了,又起来的有点急,起身瞬间就歪了下。
然后就被人稳稳扶住。
握住臂弯的手很有力也很温热。
凌燃缓了下,才拖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吧台移了过去,把倒好的水递给了霍闻泽。
“闻泽哥,喝水。”
霍闻泽在外面谈判到这个点才回来,早就口干舌燥,这杯水简直来得不能再及时。
他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才看向凌燃的膝盖,“还要去比赛?”
很明显,他已经知道了今天的诊断结果。
凌燃轻轻点了下头,“嗯。”
霍闻泽也没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甚至点头赞同了下,深深地望着少年,“的确是你会做的决定。”
这句话充满着认同的意味,而被认同也的确是件很开心的事。
凌燃眼里一亮,扬了扬唇角,再看看时间,把绒毯收好,就回房间洗漱。
“晚安,闻泽哥。”他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轻快。
霍闻泽含笑目送那道纤细单薄的身影走远,才揉了揉额心。
他其实没那么赞成凌燃继续比赛。
但凌燃决定好的事情,他也不会去干涉,只是会很担心罢了。
他顿了顿,往自己的房间走,刚一关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久违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霍哥,凌燃还要继续比赛吗?”是宁嘉泽打来的电话。
霍闻泽应了声。
对方默了默,才笑了下,“我没看错,凌燃的性子果然跟你一模一样。”
霍闻泽顿了顿,没说话,他知道宁嘉泽打电话不止是为了这个。
果然,对方在说明凌燃的情况之后,话音一转,“霍哥今年还去看他们吗?”
霍闻泽拒绝得很果断,“我很忙。”
宁嘉泽沉默了会,“好。”他其实也不想去看。
那些痛苦的伤痕根本就是他们这些幸存者无法触碰的逆鳞。
宁嘉泽笑了笑,未免尴尬,再度转移话题,“我突然有点想去看看凌燃的比赛了,他很拼命,也很热爱他的项目,就是不知道这个赛季这么艰难的话,他还能不能继续拿到冠军。”
霍闻泽站到窗前,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凌燃的房间还亮着灯。
对方大概还在学习。
学习专业两手抓,凌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没有清闲过。
“会的。”
“什么?”
“他会继续拿到冠军。”
“你就这么肯定?”
霍闻泽笑了笑,“你觉得呢?”
短短的一句话,宁嘉泽不知怎的,居然听出了一丝骄傲的意味。
霍哥就这么认可和喜欢凌燃?
宁嘉泽也笑,“应该会吧。”
他是医生,比谁都了解患者的苦痛。
凌燃这个赛季不会顺利,但看少年居然这么快能下定这样的决心,有这份毅力在,凌燃说不定还真有可能继续自己的冠军路。
突然就有点期待。
从来不关注花滑的宁嘉泽也动了心思。
到时候也去看看凌燃的比赛?
他挂掉电话之后就打开官网,购买了一张大奖赛总决赛的门票。
然后看了看比赛开始的时间,怎么说呢,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宁嘉泽将电子回执单收好,等到了票据上的日期,就跟医院请了假。
与此同时,凌燃也登上了飞往j国的飞机。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明明r国站的比赛好像还在昨天,自己马上就要奔赴下一场比赛了。
凌燃望着窗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有点出神,手还下意识地扶在右侧隐隐作痛的膝盖上。
“有信心吗?”薛林远递了瓶水过来。
凌燃接过,不由得笑了笑,“当然有。”
他早就说过了,他的每一场比赛都会很有信心。
信心就是他登上赛场的必备武器。
所以这次大奖赛总决赛,无论怎样,他都会势在必得。
或许,这也算是自己的坚持之一?
少年唇角微微上扬,眼瞳含光,根本就看不出来一丝半点被病痛折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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