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的想法代表了一大部分人。
在他们眼里, 科学研究是不以盈利为目的纯粹而高尚的行为,但资本的根本目标是获利, 这一宗旨使得资本必须追求投入与产出比,更大程度的获取利益,对那些无利可图的事,资本不会青睐,甚至会作为负累舍弃,他们认定资本是贪婪的, 市场更是急功近利,所以搞科研要远离资本,远离市场。
更有意思的是,越是落后领域, 越是高消耗、长周期的行业,他们越抵触资本和市场。一边是大量成峰这样的企业艰难为计,迫切需要救命钱,一边却是以林青为代表的人士因为惶恐资本贪婪,千方百计阻止资本“腐蚀”。
“林教授, 你是强基工程的总负责人。这十年,ZF在这个项目上砸了多少钱, 补贴了多少资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可你扪心自问, 你们的基础强了吗?能不能对得起这么多行业工作者十年的付出和心血,又够资格花纳税人贡献出的这些钱吗?”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只是让林青触动, 这三个问题就像一轮铜锤, 一锤重过一锤的狠狠砸在林青的心上。
强基工程强基础了吗, 与十年前相比自是强了不少。
可是, 这些提升与国家的投入能成正比吗?
林青很清楚答案——远远不能。如果能, 就不会有D大在产学研上的小算盘,如果能,就不会让成峰为了生存发愁。
周奚扫了一眼林青紧紧握住桌沿的手,明白这话击中了她的防线。但她没有点到即止,而是继续说,“你去过国外考察交流很多次,我不知道你们除了看见别人先进的技术外,有没有发现一点别的东西?”
林青怔了下,望着她,“你想说他们有一套良性的研发环境。”
关于这一点,林青很多年前就注意到,在欧美日等半导体发达国家,早已形成一套Z-F政策支持引-导,资本全流程参与,企业和机构学者深度合作的良性互动体制。可是……
“你觉得那是人家基础好,和国内不一样,是吗?”周奚一语道出她的想法。
林青没有出言反驳,但想法也明白写在脸上——中国的半导体为什么会断代整整十几年?不就是所有人都认为“造不如买”,国外的产品又便宜又好用,与其花时间成本去再研发,不如买现成的。
国家之所以花大力气去搞强基工程,就是想解决资本等不起、企业熬不起的矛盾,用ZF的力量去做资本和企业不愿做、不肯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
周奚摇了下头,说:“IG(日本)上个月放发布的一项全新的微晶技术,如果我没记错,为了实现这项技术突破,IG整整用了5年,投入了十几亿美元。”
“除了IG,FF,VN,这些全球顶级的半导体企业,每一项新技术的研发周期都超过3年,投入都是数十亿美元、甚至上百亿美元。”周奚顿了下,看向林青,“你有想过,这些企业背后的资本,为什么等得起、耗得起吗?”
不等林青答,周奚直接给出了答案,“正是你们成天挂在嘴边的资本逐利。”
资本当然逐利,但是利益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林青为代表的人认定资本不肯做、不愿做,是因为他们瞧不起资本,认为资本必然是短视的、急功近利的。
然而,纵观当今科技领域的顶级企业,都能亏见许多一路陪伴扶持企业成长的资本力量。
卓越的资本从不短视,当他们预判出现在浇水灌溉的这棵树终有一天会结出丰盛的果实,哪怕培育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哪怕暂时看不到花朵,他们也会耐心等待,而不是把这棵树砍掉当柴火。
“所以,决定我未来卖不卖成峰靠的不是协议,而是成峰会带给我什么样的价值。”
“的确,以你的地位和威望,逼成峰拒绝鸿升,拒绝所有资本很简单。我相信,你也有能力让成峰可以不靠资本,心无旁骛地搞研究和发展,可是……”周奚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在国内,有多少个你?又有多少企业能像成峰那样幸运的遇见你?”
林青的胸口再次一震,她听懂了周奚的话——个体的力量对于行业发展而言,如沧海一粟。
她可以倾尽全力扶持出成峰,然而国内半导体企业不应该只有成峰,整个行业的发展也不能靠她或者研究所一家一家去扶持。
周奚是想告诉她,与其让鸿升做出不切实际的承诺,不如尽全力帮助成峰加快技术升级,打破技术壁垒,让更多投资人看到赚大钱的希望。
倘若成峰成功,鸿升诚然能获利,但也能增强市场的投资信心,让更多资本关注半导体行业,把目光投向那些成长中的半导体企业,给予资金支持,解决它们的温饱,让它们再也不用为了活下去无奈选择做欧美寡头低附加值产品的代工厂,从而腾出精力从事研发,推动整个行业蓬勃发展。
林青静静地看着周奚,油然生出一丝惭愧,她活了大半辈子,自认活得通透,现在看来却不及周奚三分。
她说得对,自己和那些把资本和市场当洪水猛兽的人才是短视又傲慢。
“谢谢你,周奚。”林青深切地看着她,“你又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周奚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她是否改变主意,而是站起来,说:“我下午还要赶飞机,先这样,如果后期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让成峰联系我们。”
“好。”林青说。
周奚言尽于此,不再赘言,拿起包走出办公室,却在手握住门把时扭过头来……
屋内,林青坐在椅子上,望着阖上的大门,耳边久久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你这辈子,舍弃所有,如果只能培育出一家像样的半导体企业,不会觉得太亏了吗?”
林青手抵着又开始发疼的腹部,一点点弯起嘴角,学金融搞投资的脑子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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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奚和宁延在家吃了中饭才出发去机场。
路上,接到章牧之的电话,“天圣果然不肯转让,莫董气得不行,电话里把滕向阳骂了半天。”
“不过,我也和莫董说了,怕是用不了多久,腾向阳就会反过来求着万宏买走那些券。”章牧之故作神秘地压了点嗓子,说:“周总,KR是不是也在动天圣?早上我听一位做拆借的好友说,天圣的资金链好像出了大问题,现在腾向阳正到处找人拆钱。”
周奚握着电话,瞥了一眼身旁低头敲手机的宁延,对章牧之说:“好戏开锣,搬好小板凳,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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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飞前,宁延一直在和吴应通电话,全程没有避开周奚,于是等他讲完,周奚也把这场戏的剧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切断了天圣的拆借资金链?”周奚问。
“不止。”宁延替她展开毛毯,不疾不徐地说,“还有贷款链。”
业内人都清楚,这些年天圣疯狂并购了9家金融机构,目的就是通过这些机构吸收各类资金,再把这些钱用于扩充母公司长山集团的事业版图。其主要模式有两种:一是长山从这些机构拿到超长期、超低息的贷款;第二,则是这些机构反过来购买长山发行的企业债,从而把在社会和公众那里吸收来的资金大量流入长山的口袋。
当然,这两个模式使得这些机构存贷比列高位运行,头寸严重吃紧。
为了防止头寸不足引发的监管预警,天圣一直以来都是通过向其他银行拆借资金来填这些窟窿。
由于监管部门对同业拆借的额度、比例、时间都做出了严格规定,对天圣填坑极为不利。所以,除了在Y行规定的同业拆借市场上交易外,天圣还与不少银行和机构开展合约交易,尤其是遇到春节这样的法定节假日,交易休市,他们私下交易会更为频繁。
“吴应查到它的常交易对手,稍微施加了一点压力。”宁延轻描淡写地说。
“稍微?”周奚斜他一眼,这是得多稍,多微,才把这些机构吓得宁愿赔偿违约金和损失,并冒着得罪天圣的风险也接连止付。
宁延把毯子搭在她腿上,认真说:“大概是吴应比较能吓唬人。”
周奚懒得跟他贫嘴,继而道,“除了拆借,吴应把它贷款链也断了?”
“不是今天断,是后天。”
后天,长山在怀省分行的贷款会被“意外”发现居然涉险关联交易,好巧不巧,那些钱几经辗转还流向房地产行业……
“不错,每天都有新惊喜。”周奚赞道。
春节七天乐,惊喜送不停,而万里之外的滕向阳脑仁也炸个不停。
“老大,已经两家银行触动黄色预警的,再不把头寸补上,就要被止付了。”
一旦被Y行止付,被监管质询是小,更大的影响是那些存钱在这两家银行的客户会发生恐慌,极有可能会引发挤兑事件。到时候,别说这两家行保不住,怕是天圣其他机构的烂账也会被翻出来。
“把集团里所有能动的钱全拿去填上。”
“咱们哪有这么多流动资金?”负责管财务的人愁得搓手。
一个月前,长山刚在怀省拍下了一大块地,节前刚刚完成备用金划拨,搞来的贷款全用光了,加上前两天大手笔地在市场上扫荡民生的债券,现在手里哪里还有富余资金,填上预警报黄的两家银行的头寸已是捉襟见肘,更何况是9家。
“万宏不是想要咱们民生的券吗?”有人建议,卖掉债券换点钱,先解觉当下的燃眉之急,再想办法去筹其他的钱。
但这一提议立即遭到反对,“老大早上刚拒绝了姓莫的,现在又去找他,这不是送上脸去让姓莫的打吗?”
早晨,万宏来电时说得很是客气,“兄弟,不瞒你说,你手上这些券呢,对哥哥有很大用途,你看能不能割爱,价钱方面,随你开。”
当时,滕向阳拒绝得也是相当硬气,“莫董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些券呢,对天圣也有很大的作用,我知道万宏有的是钱,不过我们天圣也不缺钱。”
不缺钱?这才一个上午,就啪啪打脸。
不过,在滕向阳看来,如果打了脸能拿回钱都好,怕就怕打肿了脸,这笔买卖也是血本无归。而且,这些债券一旦卖出去,他的计划就被全盘打乱了,可不卖,头寸红线一破,牵扯出更大的黑洞,他身后那些老爷们怕是会扒掉他一层皮。
眼下摆在焦头烂额的滕向阳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亏本卖出证券,争取一丝喘气的时机,至于喘气后——KR为天圣准备的大戏才正式上演。
周奚听完后续计划,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延,“这些是你的注意,还是吴应的?”
“吴应。”
周奚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你这助理够黑,我喜欢。”
宁延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你喜欢黑的?”
“不然呢?你觉得你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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