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入秋后,雨水越来越少,风沙越来越大。
那个礼拜天的清晨天还未大亮,艾登就走出了房门。他从四国宾馆出来的时候,为他拉门的门童用并不流利的英文提醒他今天可能会下雨,最好带把伞。门童是个头发金黄、眼睛冰蓝、年轻高瘦的白俄小伙,名字叫奥古斯特。他是几个月前来的,还算新人,中英文说的都不怎么样。
艾登站在宾馆门口扶了扶深灰呢帽的帽檐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天空,然后他从黑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哈德门香烟来,他拿了两支,一支含到嘴里,一支递给了奥古斯特。奥古斯特一边麻利的接过香烟小心翼翼收到酒红黑的制服口袋里一边用蹩脚的中文道谢,之后又是英文又是俄语地解释他得等到轮休的时候才能抽。艾登点燃了自己的那支香烟吸了一口,仿若未闻。
奥古斯特虽然来的时间短却也听说过一点这位神秘艾先生的事,他心里知道艾先生是懂俄语的。白俄门童想到这匆忙住了嘴。艾登这才瞧了奥古斯特一眼,不过仍然没说话,他似乎点了下头,似乎没有,奥古斯特不确定,他确定的是艾先生的眼睛有些吓人,跟他平日里见到的多数中国人绝不一样。下一刻,奥古斯特瞧到的就是艾登的背影了。
道上没什么人,只零星能见到卖油饼豆浆的和卖报的,兴许是今日风里夹着黄沙,就连拉洋车的都格外少。艾登沿着旧运河走,他步伐不快,帽檐压的低,偶尔抬眼,那双无限接近纯黑的眼睛总是透出锐利的光,像捕猎的鹰。当他能轻易望到枯枝黄叶下的圣玛利亚教堂尖顶了,天也差不多大亮了。他从深灰色的西服背心口袋里拿出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针还未指向八。艾登继续往教堂走,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多。
有穿着时髦、姿态高傲的法国外交官夫妇,还有一些汇丰银行、花旗银行的银行家们,他们是很少主动跟艾登说话的那类人。有托马斯酒吧的老板托马斯-施瓦茨,这是个德国人,在北平城里住了快二十年,中文说的极好,是个中国通。艾登知道不仅德国人,就连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什么事也都喜欢找他。还有使馆区里咖啡店、面包店、邮局的老板、员工,以及经常出入使馆区夜总会、西便门跑马场的一些家伙们……
礼拜结束后,艾登从后排的座椅上拿起帽子缓慢起身。哈利-柯纳神父周遭围满了人,艾登没有过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前排的一个穿着灰蓝旗袍的年轻中国女人身上,他在合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她那时却是像个顽童一样在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想必是不会唱的。现在,那女人正在跟梅兰妮-泰勒,泰勒面包房的老板娘闲谈。艾登始终盯着那女人,终于,她往他这边侧了侧眼,很不明显,且马上回到了她的谈话中。
“好久不见,艾登——”
艾登猛地扭过头,是托马斯-施瓦茨。托马斯的个头在德国人里绝对不算高的,只有五尺九寸(175)。他年轻时那头漂亮的纯金色卷发早已失去了光泽,蓝玻璃似的眼睛也愈发浑浊,据他自己所言他明年就六十岁了,依然不打算回德国。他常常跟艾登说中国才应该是埋葬他的地方。艾登第一次听到时想,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想要客死他乡,听多了难免感慨他乡与故乡有时是很难分清的。托马斯还喜欢跟艾登说中国人喊他黄毛鬼子的事,语气多变,有时气愤有时困惑,有时还有些自得。艾登的反应则如出一辙,就是没反应。
这俩人相识多年,即便不在教堂碰到,一个月总会在别的社交场合见上几次,反正艾登时常去托马斯酒吧,他除了喜欢那里的酒,也喜欢那里的消息。
此时德国人的蓝眼睛里透出了鸡贼,他顺着艾登先前的目光瞄了一眼,咧着嘴用又地道又古怪的中文问候:“叶莲娜怎么样?还有你家那小子——”他实在记不住艾登家那个混血小子的中文名,又不是每个中国人的名字都像艾登似的。
“沁东,艾沁东。”艾登接过话,他知道托马斯记不住名。艾登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他总是这样,不苟言笑。“他们去天津看望叶莲娜的朋友琳达了。”艾登又简单补充了句。
托马斯装作关切地点头,马上鬼鬼祟祟地碎语道,“我听说你们找到了叶莲娜的母亲,老夫人在英国,是吗?”他说着夸张地眨眼,“我还听说你接了个活儿。”
托马斯说话有点喜欢刻意模仿北平的口音,但他的儿化音艾登向来是不敢恭维的,只是艾登也懒得纠正自视对中文和中国文化了如指掌的德国人。艾登没回答托马斯的问题,而是看着托马斯的眼睛低沉着嗓音问:“那个女人,那个中国女人,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托马斯再次往前排望去,那身姿妖娆的中国女人还在与梅兰妮聊天。“别这样,哥们。”托马斯拍了拍艾登的肩膀,学着中国人的模样揶揄,“你是中国人,她也是中国人,你能来,她不能来吗?她想来教堂,她想与上帝对话,那都是她的事。”
艾登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托马斯。
“好吧好吧,我只知道她英文很好,是教画画的老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又来了一批新的传教士,他们想要学中文,所以神父从上个月开始请她过来帮忙,你可有一个月没来了……真的,我向上帝发誓,我只知道这么多。”托马斯的语气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向拿艾登没什么法子,这个年纪轻轻的神秘的中国男人总是有让人说话的本事。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足够威严。
梅兰妮这时忽然走到了他们身边。“艾登,真高兴见到你。”她蓝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光,半晌,才转向另一个男士,“施瓦茨先生。”
两位男士都欠了欠身。“泰勒小姐。”
“昨天叶莲娜来我的面包房跟我说你有了一个新工作……”梅兰妮-泰勒兴奋地说。这位面包房的漂亮老板娘是法国人,在北平城里待了快五年,中文说的依然磕磕绊绊。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纪,看样貌三十岁是有的。她一直是单身,有传闻说她在法国是有丈夫的,也有传闻说她丈夫死了她继承了财产才来了中国。
托马斯朝艾登那张死人脸耸了耸肩。北平城里统共只有这么多外国人,有时候是真的没有秘密可言,再加上艾登的白俄妻子叶莲娜从来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梅兰妮继续兴高采烈地把从叶莲娜那里听来的转述给叶莲娜的丈夫,托马斯-施瓦茨不着痕迹地吹了口气,心里感叹这法国女人实在不能更蠢了,她的面包房究竟是怎么经营下去的。
艾登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他随意扫了一眼教堂,尽管他知道那女人多半是走了。
*
午后果真下起了雨,一辆黑色的福特停在了国立北平艺术学院的东门口。
声音是从一间西洋画室里传出来的。
“慈行,我跟你讲,下个礼拜的沙龙你一定要去,你不能任由宿琴这么欺辱你……”说话的男声义愤填膺,充满朝气,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赵慈行没抬眼,她的右手时快时慢地在画板上动着。她的声音却跟她的行动很不一致,她懒散又没好气道:“不去。去做什么?她不就是又写了首诗骂我么。”但她说完好半天没人吭声,可真不像梁曦明的德行。赵慈行想着,这才从长长的画板中抬头。方才还靠在木桌上的梁曦明已经站直了,因为门口多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而这男人她早上在圣玛利亚教堂见过。
男人非常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甚至可能只有二十五岁,身高跟梁曦明差不多,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呢。他身上有雨水,皮鞋上也是。见她望向他,他缓缓扶住深灰呢帽的帽檐冲她彬彬有礼地点了个头。只是他那双眼睛阴森得很,锐利的目光只跟她短暂交汇,很快就转向了梁曦明。接着,他的目光开始在二人之间游走,且冷冰冰地作了自我介绍:“我叫艾登,我想跟赵小姐谈谈一桩失踪案,如果这位先生不介意,我希望这是一个私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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