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北平艺术学院女生宿舍的楼外摆满了鲜花香烛,鲜花香烛正中置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相框,相框内嵌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孩儿梳着黑短发,是最常见的女学生头,稀疏的刘海刚刚齐眉,眉下一双玲珑杏眼,薄唇巧鼻,瓜子脸。她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学校的女生校服。她没有笑,看上去有点拘谨,那么年轻。
赵慈行跟系里和学校里的领导商量过后,一致认为不能从诺亚-利维给林姣拍的照片里选取遗照。主要原因自然是诺亚人虽未找到,但警署方面没有排除他的嫌疑。如果诺亚正是凶手,他们却选了诺亚给林姣拍的照片,不说荒天下之大唐,林姣定然死不瞑目。所以这照片是一年多前,林姣入校的时候,学校入档案时给学生们统一拍的。
自从上个礼拜日赵慈行和梁曦明在协和医学院与曹元荣署长一起确认了使馆区外旧运河河道中发现的裸/体女尸身份为本校美术系西洋画专业的二年级学生林姣之后,学校里的学生们发起了很多纪念林姣的小活动。女生宿舍外的鲜花香烛只是其中之一,尽管林姣根本不住校。到了礼拜二,警署方面在报纸上发布了林姣的死讯,但直到礼拜五都没有任何林姣的亲友来信。于是学校原本定在礼拜六上午的正式的林姣追思会出席的就只有林姣在学校的老师同学了。
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上台回忆了林姣生前的音容笑貌。轮到赵慈行时,她站在礼堂中央,拿着手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再抬头,看到礼堂尽头站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脱了帽驻足在门边朝她点了点头,像他一贯那样。赵慈行抿了下嘴唇,把文稿放到了一边。
“刚才大家说了很多关于林姣的事,虽然她在每个人口中都不善言辞,但是我们好像又拼凑出了一个跟我们想象中有点不一样的女孩儿。我刚才也想起一件,是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她下课后来问我考取法国时装学院难不难,我当时说了一句所有老师都喜欢说的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赵慈行说到这里,底下有学生发出了一点有节制的笑声。她自己也笑了笑,非常微弱,她看到前排有校领导皱眉,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该开玩笑的场合,但她也看到曦明鼓励的目光还有远处艾登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乎也是鼓励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现在想起来心中有愧……我想说的是,林姣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当我问她具体的想法,她腼腆地摇头,说很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她说那些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那是每个人谈到自己所憧憬的人与事时会有的模样。我真的很悲痛,也很愤怒,林姣那么年轻,二十三岁,被残忍杀害,我跟大家一样,希望警察早日找到凶手。”
*
追思会结束,赵慈行从小礼堂正门出来,艾登又不见踪影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姣的追思会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曹元荣那日的话在她耳畔回响,她虽不觉得曹署长的说法影响了自己对人的判断,但她的确对艾登本人有很多疑虑。最重要的,他还在找诺亚-利维吗?
这一个礼拜以来,报纸上、传闻里,关于林姣的消息不断。目前看来,这是北平东南区警署的首要案子,但如果一直没有线索找不到真凶,案子就会被渐渐遗忘。再加上时局动荡,北平城里不安稳的事情太多了。警署也好,报纸也好,不会一直把注意力和资源投入在这件事上。
赵慈行听闻曹元荣派人彻底搜查了林姣的四合院,但并未发现太多线索。四合院是租的,房东原是北平的大户人家,十年前移居到了香港,空出了这个四合院。这都是不难查到的。帮房东管理这个四合院的是房东家以前的佣人,仍然住在北平内城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姓陈,陈老太称两年前有个年轻男人一次性付了一大笔钱后租下了这个四合院,后来与陈老太打过几次交道的都是林姣本人。老太太记性不太好,描述的那个年轻男人的模样几回都不一样,一会儿说他戴金丝眼镜,一会儿说他不戴。警察连画个草图都画不出来。陈老太还说,她心里清楚一个年轻男人给一个年轻姑娘租了这么大一个四合院却不雇佣人,那必然是做“偷鸡摸狗”的事。所以陈老太说自己就没有多管闲事,只管收了钱,给了主家。警察没什么办法,只能放陈老太走,也不指望老太太能想起什么事情来。
这些赵慈行是听梁曦明说的。梁曦明则是前两天,警署派人来学校查林姣档案时听一个警察说的。那小警察大概觉得这不是特别紧要的信息,所以就说了。
问题也在这里,警署都查了四合院的来龙去脉了,但就是没找到能证明林姣身份户籍的任何东西。
赵慈行和梁曦明私下里推断该是凶手拿走了,就是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因着这事,一向不阴谋论的二人,甚至都有些怀疑林姣是不是真的有“特殊身份”,参与了什么机要之事。
另还有一个缘由,坊间流传,林姣尸体背部有奇怪的印章……
不过这事完全有可能是洋车夫们茶余饭后编造出来的。反正赵慈行和梁曦明都是将信将疑。
“慈行,慈行。”
赵慈行还在找寻艾登的身影,迎面走来汪宿琴亲热地唤她。
经历了前阵子读书会的事,两人最近见面都不说话,这会儿赵慈行也没给汪宿琴好脸色,只是一副有什么事赶紧说的模样。
汪宿琴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她仍是装着无事似的套近乎,“慈行刚才说的真好,林姣很幸运有你这样的老师。”
“不敢当。我觉得林姣是全天下最不幸运的人了,至少是之一。”赵慈行说罢就往自己画室的方向走。
汪宿琴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并行,谁也不说话。快走到画室门口时,两人一起停了下来。艾登就站在画室门口。
汪宿琴拽了拽赵慈行的袖子,小声问,“这是那艾少爷?”
赵慈行没吭声。
汪宿琴来回看了看二人,深知也不能太不识趣。她临走温柔细细地跟赵慈行说,“上回的事是我的过错,求慈行一定原谅我。我们回头再聊。”
赵慈行不知道汪宿琴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跟她道歉。她转念一想,或许是发生了悲剧,人的良知会突然觉醒。她没再继续想这个事,只朝艾登走过去。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那边人多,想着在这等你。”
赵慈行听了一笑。“那我要是不来这边呢。”
艾登只是说,“你刚才在礼堂说得很好。”
赵慈行默默看向这人,他也看着她,两人目光碰到,又都转开了。
“谢谢。”赵慈行说,“艾先生,你有什么事?要进去说吗?诺亚依然失踪呢?”她最后一个问题问的就有点讥讽了。
艾登看着她,淡淡说道,“我来是想确定赵小姐明天过去与否。”
“为什么?”
“发生了那种事,我担心赵小姐改了心意。”
赵慈行再次直视艾登的眼睛,“……你到底是谁?你是做什么的?”她问完又连连摆头,“艾登,如果你要我当你妻儿的老师,我必须知道我的雇主……”
艾登朝赵慈行伸手过去。
赵慈行不明所以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抬头问道,“什么意思?”
“你今天有空吗?”
赵慈行犹豫着点了头。
“跟我走,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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