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温酒给金子轩留了张条,换上了便服,连夜下了山。在蓝湛的必经之路上施了符咒,然后取出写好的信,施以仙术,折成了纸鹤,等到明天蓝湛到了,这只小纸鹤便会自燃,信的内容便会呈现出来。
温酒伸手将纸鹤隐藏阵法之中,自言自语道:“形势所迫,无法当面告知,对不住了。他日……”
他日相见当如何?温酒自己心里都没有底。索性不去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次日清晨,她便在驿站等到了温情等人。
温晁也在其中,瞧见了温酒,冷哼道:“哟,还知道自己是岐山温氏的人啊?我还以为你是要留在云深不知处,或者去兰陵金氏当个外姓门生了。”
温酒冷眼瞧了他一眼,翻身上马,直径离去。
“温朝阳!你还以为现在是你爹在世的时候,你是那个众星捧月的温家大小姐?我告诉你,现在的岐山温氏,是我爹说了算,你……”
温晁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银光在眼前闪过,他甚至都没看清温酒是如何出手的,而自己的衣袍却是划开了一道口子。不深,只是外衣,但是地方却甚是凶险,若是有心,温晁必死无疑。
“温晁,不管谁当家,我都敢揍你。”
温晁气极,却不敢作为,温酒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件事情,从小时候温酒看不惯他就揍他的时候他就了然于心。如今温酒已然知晓了阴铁的事情,若只是揍他,那都是小事情。虽然打不过,但是心有不甘,色厉内荏道:“温朝阳,你别忘了,你也姓温!”
温酒冷笑:“温晁,若非我也姓温,方才那剑划破的就不是你的衣服了!”
“你……”
“还是先回去吧,仙督还在等我们。”温情连忙拉住温晁。
“好,就回去,给仙督请安。走!”
一行人连日奔波不出半日,便到了不夜天。
这是温酒从小生活的地方,却不知为何涂生出了一股陌生感,从门口到内院,竟然没有一个小厮是面熟的。
作为常年遛出不夜天去嬉闹的温酒和门童的关系本是最好的。可如今的这些门童,她竟然一个都不认识。而更诡异的是这些不认识她的家仆,竟然一个也没有阻拦她。
温酒一路到了寻芳殿,便看见了一个熟人——梅染,她母亲身边的侍女。
梅染一看见温酒,便登时热泪盈眶:“小姐!”
温酒连忙扶住都快给自己跪下的梅染,道:“哭什么,还能有人欺负了你不成!”
“自然是没有人欺负梅染的。只是……”
“只是什么?”温酒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寻芳殿作为逍遥尊的起居殿,自然是不夜天内极为富贵的地方。当年逍遥尊的一些行为可谓金屋藏娇也不为过了。
“母亲呢?”听得温酒问起安氏,梅染的神色染上了一层不安。
“夫人……在屋内……礼佛。”
自从逍遥尊去世后,她的母亲便闭门不出,终日都在屋内礼佛,轻易不出门。就连温酒卧床养病的那两年,也都不曾看过温酒。等她调养好了,便是雷厉风行的把她送出了不夜天。
这样算起来,温酒其实快有三年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之前不觉得什么,现在站到了门口,心里倒是有了些酸涩。好似那晚在云深不知处还没有哭够一般。
礼佛之人都讲究清修,可是寻芳殿一众金碧辉煌也就只有兰陵金氏可以媲美了。温酒曾不止一次的吐槽她母亲也不知道改一改自己屋内的陈列。可如今跨进了寻芳殿,一屋子的宝贝虽然依旧在,不知是因为三年礼佛的缘故,哪怕是遍地珍宝,却也平白生出了三份清苦。透着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温酒一跨进屋内,寻芳殿内的朝元阵便自动开启。朝元阵是双向阵法,法阵一旦开启,除非破阵,否则阵法外的人闯不进来,阵法内的人走不出去。
也是温酒常年被关禁闭的地方。
她的母亲并非世家出生,却是法阵门派的亲传弟子,当年也是名声在外的人。常常一次夜猎能一个人包揽一座山。但是,自从结婚生子后,这些东西都被用在了对付温酒身上。
温酒虽然被习惯了,可眼下显然不是简单的禁闭。
而且梅染也很奇怪。原本见她回来很是高兴,可现在确实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
而且,这个阵法显然就是给温酒布下的。因为阵法一开启,她母亲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让你去蓝氏听学本以为能有点人样。你倒好,屡犯家规,屡教不改。不改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人当众罚跪打了三百戒尺!真是越来越能耐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熟悉的开场白,让温酒眼眶一热。
梅染不忍道:“……夫人,小姐刚刚回来,您就少说两句吧。”
“刚回来怎么了!我巴不得她这辈子都不回来!”
温酒破涕为笑。原本她以为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她母亲只把她一个人送了出去,而不是两人一起离开。
但是,如今听这样的口气,倒是安心了不少,因为这像极了当年的样子。她从外面闯祸回来,爹爹还在处理公务,她免不了硬着头皮先被骂了一顿。
“你还有脸笑,”里头传来安氏冷嘲热讽的声音:“以前管你的时候你不听,如今将在外君命不受,我都管不到你了,你倒眼巴巴的回来了。怎么没和你新认识的狐朋狗友一起出去历练游玩一番,回来气我作甚?”
温酒虽然看不见安氏,但是却想象得到安氏的模样。规规矩矩的站在阵中央。
“母亲,我都知道了。”
安氏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了?”
“阴铁,摄灵。”
“那你还回来送死!”
“我……”
“跪下!”
温酒咬牙,一声不吭的跪了下去。
安氏叹了口气,语气似乎软了一些:“当初设计把你送离不夜天时,我就知道拦不住你。你的性子都被温家那群老不死的给教坏了。和你爹一样,把温家的血脉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让你知道了温若寒的所作所为,但若是不亲眼看见,也是不死心。
可我总想着能拖上一拖也是好的。让你在姑苏蓝氏呆满一年,一年后学成回到兰陵金氏,看到我给你留的信,也不至于回来的这么措手不及。想着,以你的性格若是在外听见了温氏的传言,只怕不能和对方打个你死我活,届时,身份暴露了,蓝家人或许还能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护你一二,叫你别这么早回来送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姑苏蓝氏竟然也藏了一块阴铁,温若寒还派了温情前去听学。
温朝阳啊温朝阳,你说你,从小到大怎么就不能听我一次呢?我让你克己守礼的时候你天天闯祸,无法无天;我想让你大闹一场的时候,你倒是给我韬光养晦起来了。你就真的这么想把我气死吗?”
“母亲,女儿身为温氏嫡女,如何能做到视若无睹?”
“嫡女?如今当家的是温若寒,你算什么嫡女!”
“事关阴铁,关乎天下大义……”
“天下大义,义不容辞?可你又能做什么?温朝阳,你外出夜猎还要你爹来救你的水平,你逞什么英雄!”
温酒面色如土。
温伯庸的死,永远都是温酒心中的一个结。她解不开,也没办法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与其说,她当初是顺从安氏的命令的离开不夜天,不如说她自己也不想待在不夜天。因为这里处处都有她父亲的身影。
那两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并非全是旁人的有意的隐瞒,还有她自己刻意的不愿多问,因为她害怕听见别人不经意的说起父亲。
梅染怕安氏说出更打击温酒的话,不顾尊卑,道:“夫人!”
“叫什么!我还没死呢!你该好好叫叫你叫小姐,问问她,我哪句话说错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温伯庸的声音:“朝阳就不归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大嫂又何必如此动怒。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温酒浑身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定定的望着不请自来的人。
温若寒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行人,个个都了无生气,如同活死人一般。虽然再无半点当年的风采,可是温酒还是一个不落的认了出来——这些都是温氏的长老。已然知晓和亲眼所见,总是不同的。未曾看见,总是心存侥幸,而如今,却被彻底碾碎了。
安氏道:“温若寒,就连温朝阳都不愿意叫你一声叔父了,你还来这里惺惺作态给谁看!”
温若寒笑道:“知道朝阳回来了,一定很想见见几位长老,所以我特地带他们过来。大嫂若是不想看见,那我现在就走。大嫂切不要动怒,否则气大伤身,若是有什么不测……”
“温若寒,你这话什么话意思!”
温若寒答非所问:“朝阳,你有一对好父母,都愿意为了你豁出性命。而你,也不愧是逍遥尊的好女儿,天资聪颖,重情重义。只可惜,你被保护的太好,太单纯了。”
“人也看了,戏也唱了,温若寒,你也该走了。我这寻芳殿,供你不起。”
温若寒道:“朝阳,你母亲所剩时日不多了,你可要好好在家陪陪你母亲,可别到处乱跑伤你母亲的心了。”
温酒犹如当头棒喝,不可置信道:“母亲,温若寒这话什么意思?梅染,你说!”
“小姐,您就别问了。”
温酒心急如焚,可在阵法内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咬咬牙,掐指念决。任凭梅染说什么都没有停下来。
破到一半,灵气一滞,温酒暗道一声不好,想要收手,却是来不及。破阵不成,反被禁制。
“班门弄斧。”
安氏凉凉的口吻响起,已然是从屋内出来,站到了她跟前。温酒抬头,愣在原地。
原先的温酒总会把事情往好处想,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可这回她却是把什么都忘了坏处想。几位长老都能被制成傀儡,她的母亲就算不问世事,但终归还是会受牵连。可纵然如此,事情还是超出了温酒的预料。
她的母亲安氏,并非世家小姐,而是出生修仙门派。出师之后下山历练不出一年便名满修仙界,当年与逍遥尊郎才女貌,乃是人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
就算如今风采比不得当年,可也不至于如同一位八十老妪。而且,这般模样绝非一朝一夕。
温酒此时才意识到,当初为何只送走了自己一个人。
安氏坐在轮椅上,一脸坦然,神情与当年别无二致,道:“怎么,我老了,你就认不出来了?”
“母亲……你……你怎么会……是温若寒?是不是他做的!梅染,你就是这么照顾夫人的吗!”
“你骂她做什么,梅染好歹照顾我的起居,你除了气我还做了什么?我如今的样子,全是被你气的。”
“母亲究竟是为何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不都说了,怪你不听我的话。那晚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去夜猎,结果了呢,你爹死了,你自己也一只脚跨进了阎王殿。你以为我是凭什么和阎王抢东西的!”
当年温酒的确九死一生,当时所有医师束手无策,是她母亲放手一搏救了她这事儿她知道。但是,是如何做到的,却是说是她母亲的门派秘术,不外传,就没了下文。
而且自那之后,安氏便深居简出,所以温酒从未想过,这条命,是这样被救回来的。与其说是救,不如说是换。
“母亲,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还要把我送去姑苏。”
“怎么,蓝氏听学听傻了?别说你看不出来我这破败身子没两天好活的了。若不是你们听学提前结束,你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能在我走之前再气上我一气。别这么看着我,没有规矩!也别和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这里只有我自己的道理。我不告诉你,自然是因为我没打算让你知道。你也别摆出这副样子,你若是真心孝顺,平日里也不会这么气我。事到如今摆出这副样子,又有何用!”
温酒哑口无言。
而安氏却是视若无睹,继续道:“再说了,就算我当初告诉你了,你今时今日,难道就不会回来了?”
“……”
看着温酒这副样子,安氏长叹了口气,无奈道:“所以呀,我既然深知你的个性,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你这孩子,看似率性,可骨子里执拗的很,不撞南墙心不死。哪怕是如今温若寒已然激起了众怨,你也还是会回来的。”
安氏一向快人快语,雷厉风行,哪怕是温酒有事,也不曾有过温声细语。温酒身为亲女,也曾置喙过,当时还被她爹狠狠地罚了一次。可现下,安氏放下了满身的锋芒,温酒却是极度不安起来。
父亲走了,温氏变了,这些都让她迷茫,也让她不安,让她不知所措,可唯独并不感到害怕。
而如今,她害怕了。
她害怕的并不是她感觉到了自己好似她母亲精心策划的一场局内的一颗棋子,而是她感觉到了这场殚精竭虑的谋划背后,是她母亲的油尽灯枯。
“如今你回来了,也看见了。温若寒罪行滔天,死不足惜;温氏也难逃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命运,你可死心了?”
“朝阳,我一定要送你离开,并非只是想让你苟且偷生。而是温若寒他觊觎你,你可看出来了?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可多半和你的纯阴之体有关。朝阳,娘亲是很自私,不想你因为这纯阴之体受世人困扰而改了你生辰;想在你这乱流之中独善其身便想千方百计把你圈起来……可娘亲,最大的愿望是你啊。”
温酒望着安氏坦然自若的穿过法阵走了进来,望着她伸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望着她那双早已浑浊的双眼。
她的母亲,哪怕是在她生辰,在她生病的时候,也没有给过她片刻的耐心,可此时,温酒从她母亲那双已然浑浊的眼眸中,感受到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温酒吗?你这辈的孩子取名字全都从日。可唯独你没有,并非因为你是女儿家。而因为‘逍遥一生君子意,温酒一壶向长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爹,他对月饮酒说了这句话。我那时初出茅庐,根本不认识他,可却认定了他。温酒,就是我那时取好的名字。阿酒,你明白了吗?无论你姓什么,你都会叫温酒。”
“阿酒,娘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你一直都是娘亲最大的骄傲。”
“阿酒,你父亲……不是你的错。”
“阿酒,离开不夜天,离开温氏。”
“阿酒,天大地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次,不用听阿娘的话,听你自己的心。”
这是温酒有记忆以来,她母亲第一次抱她,也是最后一次。
阵法传送,需要消耗极大地灵力,安氏早已油尽灯枯,本回天乏术。然以烈火焚身为代价,强行启动传送阵,送走了温酒和梅染。大火不熄,却燃不了别的东西,唯独将安氏吞噬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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