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坐在祖母身边的矮杌子上, 手肘撑在膝头、手掌儿托着下巴,正听母亲和三婶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只是见小汪氏脸色不好,也没人敢说分家的事儿, 崔氏与米氏便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来说说。
直到罗氏气势汹汹地带着大房姐妹进来了……
众人这才齐齐闭了嘴。
罗氏神色傲慢, 也不向小汪氏行礼, 自顾自地找了个小杌子坐下;叶明珠与叶璎珞则冷冷地扫视着众人,最后冷笑了一声,也在罗氏身边坐下。
叶蓁蓁看也不看那母女三人,垂着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这分家啊……
要真说起分家, 那实在是对她和娘亲太不友好了!
因为分家一般都按着男丁的人口来分的,而她家白占了个嫡长的名头,实际却是绝户, 论分家……她们娘儿俩很有可能连一个铜板儿也分不到!
但话又说回来……
不破不立嘛!
没准儿分家是好事儿呢?
自打重生以来,叶蓁蓁的人生目标就不再是——找个好婆家了。
这些天冥思苦想的,也教她回忆起一件事儿:前朝宦官乱政时, 天下大乱, 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到本朝建国时, 多数男丁死于战争。不得已, 朝庭下令启用女户制。
女户制,即女子虽不能参加科举、征兵, 却能向男儿一样,既能抛头露面开铺头做生意、下地耕种、甚至还可以远行经商等等。
这女户制一旦盛行,好多寡妇为谋生计, 开始出门做生意、也招赘女婿上门。后来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男女性别基本平衡,这女户制……虽然朝庭并未废除,但最终还是渐斩没落了。
所以叶蓁蓁就在想,万一她和娘被分了出去、而且一个铜板的家产也分不着的话,不如她也去立个女户?
与其靠找个好婆家过上好日子,远不如让自己手头有钱来得稳妥!
“五妹妹在算计什么呢?”叶明珠突然阴阳怪调地说道。
叶蓁蓁看了叶明珠一眼,没吭声。
叶璎珞冷笑:“她还能干啥?在算计着呆会子能分多少家产呗!哼哼,大姐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有个人哪,年纪不大、口气却大得很!说自己会管账、会看账本诶!”
叶蓁蓁依旧不想理她们。
叶璎珞愈发起劲,伸出手指指着叶蓁蓁的鼻子:“哎!依我看,府里的事儿都是你闹出来的吧?明明账本在我娘手里的时候还是一清二楚的!结果我娘就走了那么一会儿,你们就说遭了贼?别是贼喊捉贼吧?”
叶蓁蓁冷冷地说道:“原来二姐姐当上了衙门里的老爷,专审疑案?且只要嘴儿叭叭、手指儿点点……便能将这案子断得水落石出?”
叶璎珞呆了半晌,被气笑:“哟,真看不出啊,五妹妹还真是生了一副伶俐嘴儿,怪不得能把祖翁和祖母哄得团团转,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
叶蓁蓁心想反正白担了这虚名,索性好好怆她一顿,便道:“祖翁和祖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也是府里的姐妹?你也可以去祖翁跟前侍候的,怎么祖翁就不疼你?还是说、你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教祖翁这样恨你?”
叶璎珞气急败坏,“你——”
“好了!”罗氏喝止。
然而她看向叶蓁蓁的眼神、却如同毒蛇一般阴狠。
叶蓁蓁自然知道罗氏为何这样恨自己。
——不就是因为当初那只鸡么!
别说事已至此……
就算那只鸡的事儿还没发生,她也一样、绝不会再容忍被欺凌!
“没家教的东西!”罗氏冷冷地瞥了叶蓁蓁一眼,嘴边浮起了轻蔑的笑容,“且看她以后如何!绝户女还想找个好婆家?呵呵呵……对了木溪乡下有个老财主今年六十五、正想续弦,听说聘礼能给上五千两银子,五娘子,这可是一门好婚事啊!可别说婶娘没有提醒你!啊,对了!要不、你赘个女婿上门也可,反正乡下那么多讨不到老婆的人啊,瘸的瞎的哑的傻的、缺胳膊断腿的多的是!”
崔氏被气得浑身发抖!
叶蓁蓁轻笑,抢在母亲发作前开口说道:“二婶娘,这一两金子值兑十两银子,一千两金子就等于一万两白银,再加上那不翼而飞的三万两白银……一共就是四万两!木溪乡下的老财主开出了五千两银子的聘礼?倒不如……”
米氏接过话题,笑道:“是啊二嫂子,其实木溪那门婚事不错呀!这样……你把二娘子许给那老财主,聘礼就能收五千两,这亏空的四万两就只剩下三万五了……”
“什么?凭什么要我嫁给老财主的!”叶璎珞不干了。
三娘子假装诧异地说道:“笑话!你不嫁谁嫁?大姐姐可是咱们府上的嫡长女啊,让她嫁给老财主?那以后你们二房还要不要脸了?”
叶蓁蓁心想,三姐姐这一招可真妙啊——拿别人的枪、戳别人的马!
她不由得与三娘子、四娘子对视了一眼……
姐妹们偷偷笑了起来。
叶璎珞却目瞪口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急得想哭:“不!不要啊……娘!凭啥是我嫁!大姐都还没说人家、哪儿就轮到我了!”
叶明珠怒道:“闭嘴!谁说要把你嫁出去了!”
叶璎珞哭丧着脸,“你是嫡长女你当然不怕……”
“莫要吵了!”罗氏突然大吼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急急地冲出了帷帐。
众人齐齐一怔,转头看去——
原来祠堂门已经开了?
且祖翁、叶仲台、叶叔亭等人正从里头往外头走。
叶明珠与叶璎珞已经跟在罗氏身后冲了出去……
叶蓁蓁看向了小汪氏。
小汪氏深呼吸,站起身。
叶蓁蓁上前搀住祖母,扶着她朝外头走去。
罗氏已经冲上前……
她不敢和祖翁说话,只拉着叶仲台、紧张地问道:“怎样?分了?咱们分到多少?”
叶仲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倒是跟在叶仲台后头的三郎答道:“分了!娘,咱们分家了!回头府里要砌墙了……”
“真分了?那咱家分到多少?”罗氏急不可耐,“……大房可是绝户!一个子儿也别想分走!老三是庶房,也没资格跟咱们分得一样多!且咱们男丁多,就该……”
四郎低声说道:“娘!太叔公给了咱们两条路,一是……让爹休了你,咱家就不分家;二是……爹要是不休了你,那就……把咱们这一房给分出去、分文没有。”
罗氏一呆。
“休妻?”她喃喃自语。
三郎道:“娘!你放心,爹选了第二条路!他不会休了你的!娘,咱们穷点儿就穷点儿……爹说他去市集给人写对联、也能养活咱们!我和四郎也可以开设私塾教蒙学……”
“分了家,咱们却分文没有?”罗氏继续喃喃自语。
三郎、四郎齐齐点头,“对!分了家、可咱们分文都没有!”
罗氏尖叫,“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叶仲台喝斥道:“你就闭嘴吧!我已过了四十、花用还全靠家里,从未找回过一个铜板孝敬爹娘!如今你闯下大祸,爹娘还能容咱们住在府里、能有片瓦遮身已是足够!以后的生计自有我做主,你不必再管……”
“我不管?”罗氏尖叫,“开什么玩笑!你可是嫡子,嫡子啊!要分家,就堂堂正正的分!把所有的家产都拿出来、按男丁人口来分!凭什么把你一个人分出去、还一个子儿都不给?以后你爹老了病了不得靠你养?你……”
祖翁冷冷地说道:“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好歹还有爵位在身,就算无儿送终……皇上也会看在我那命薄的大儿份上,管我终老病死!我死后、夫人有诰命在身,皇后娘娘自会照拂她……倒是你,还是好好操心那一千两御赐黄金的下落吧!”
罗氏呆住。
她咬住嘴唇、心乱如麻,一对豆大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不断地转来转去……
显然她对于这样的分家结果是很不满意的,完全不符合她的想象!
可是,对方是她的公爹、是她男人的生身之父、是宁乡伯府的家主!且此时还有邻居忠毅伯在、更有叶氏宗族里的三位宗老……
就算想争,此刻她娘家人也不在,能争得赢?
那……
不争,然后真要两手空空的离开宁乡伯府?
那怎么行!
罗氏把心一横,待要豁出去、与那老不死的争个鱼死网破……
可叶仲台已经吩咐两个女儿架住了罗氏,还命她们速离此地!
父亲之命,叶明珠与叶璎珞没胆子反抗,只得“搀扶”住母亲,急急地离开了。
那一边,叶蓁蓁陪在祖母身边,已经听到太叔公在向祖母交代着男人们在祠堂里商议的结果:
祖翁授意、由太叔公出面,让叶仲台休妻另娶,但叶仲台拒绝了。
所以祖翁的意思是,若叶仲台不愿休妻,那就分家另过。
大房绝了户、不占家产,以后孤儿寡妇就跟着祖翁祖母过生活;原府里有三万余两白银并一应古董物事,本该二房三房均分,但三万余两白银是在罗氏手中不翼而飞的,而府里虽有些古董和旧家私、却远远不够三万两银子。
所以账上不见了的那三万两白银就归叶仲台所有、库房里现存的那些就归叶叔亭所有。
至于那一千两不见了的黄金么,刑部已受令要追查黄金的下落,此事已不可善了。若黄金被追回、祖翁可去御前替罗氏脱罪;但若追不回来、罗氏又拒不交代下落的……祖翁不予理会罗氏的死活。
而这座府第么,只要宁乡伯还活着、一家子就还能住在里头。宁乡伯会把后院均分为三,大房的孤儿寡妇跟着小汪氏住一个院子,二房一个院子,三房一个院子,即日砌墙。
以及,三叔叶叔亭已经口头向祖翁表明,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想走捐官的路子,外放到异地做几年官;他若是官身、于家中儿女说亲上也有益处。等儿女们说的婚事定下、他三年考核能过,便连任;任考核不过,索性就回来侍奉爹娘……当然了,他还答应从今后会赡养寡嫂崔氏,甚至连侄女儿五娘子的嫁妆,他也会负责。
这样的分家结果,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
但细想想……
又觉得确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三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目!小汪氏赐予崔氏的那个小庄子,就算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光景,一年的产出也不过二百余两银子。
而祖翁轻轻放过,应该就是把那三万两白银当成分家的家产、不再计较了。
让叶蓁蓁感到诧异的,还有二叔叶仲台的选择。
可就是……
唉,这俩呢,一个念着夫妻情分、一个满脑子只想着钱;一个顾及儿女、一个满脑子只想着钱;一个想要自立更生、一个满脑子只想着钱……
也不知他们能走多远。
当然最最让叶蓁蓁感到意外的,是三叔对他未来人生的安排。
——勇敢的承认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所以放弃科举,改为捐官?捐来的官儿止步于正八品,只能做些幕僚、文书的闲职。但如三叔所说,他愿意捐官、外放上任,全为了家中儿女能因此谋上一门好亲事。待三年期满、若能留任自然是争取留任,留任不了便回京赡养父母,也不是坏事儿。
虽无大出息,但光明磊落。
而且三叔他还……
愿意赡养寡嫂崔氏、她的娘亲?
叶蓁蓁心中无限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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