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假郡主(一)

    夜歌城有三景,望江楼、一度春和九井巷。望江楼是城中第一大酒楼,临江而建恢宏大气,宾客云集极尽奢华,进出皆是达官贵人世家子弟。一度春顾名思义是一座花楼,此花楼与旁的花楼规矩不一样。花娘挂牌接客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与楼里五五分账绝不压榨盘剥,是以里面的花娘从良后大多过得比较富足。

    九井巷与这两处大不相同,前两者都是销金窟,九井巷则是夜歌城里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巷子深且长,里面住着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比如打更的、守义庄的、倒夜香的、做小买卖的、老了皮肉的花娘、暮年残喘的游侠、还有一些不知何处来的流浪汉。

    此巷之名取自巷子里的九口井,高高的牌坊上依然可见斑驳的九井二字,那个巷字则被风雨侵蚀多年只余一个坑洞。

    牌坊下面坐着晒太阳的老乞丐,满头花白结成一绺绺的线疙瘩,在日头底下闪着银光。三两小儿丢着小碎石子,哄笑着砸向他。他也不恼,懒洋洋地闭目养神时不时咧嘴一笑。

    打巷子口走来一名年约二九的女子,杏眼桃腮粉面嫣红。那杏眼乌黑圆润,看人时带着三分笑意。这般长相若是娇横些,即是刁蛮。倘若温柔起来,便是甜美。

    女子挽着小篮,篮子里装着几包刚开的药和一些时下的菜蔬。经过老乞丐时,随手丢下两枚铜子儿。铜子儿碰到破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老乞丐掀了眼皮看一眼,复又慢慢阖上。

    进了巷子,深厚的市井之气扑面而来。屋墙下面潮湿之处长着青苔,错落有致的青石板。青石板磨得光鉴,破损之处亦有不少。追逐嬉戏的孩童往来奔跑着,不时传来绊倒的声音以及几声象征性的哭嚎。妇人们高声八卦着,偶尔夹杂着斥骂孩子的怒吼声。

    “哟,欢欢姑娘回来了。”

    “欢欢姑娘又是去给庭子抓药了。”

    女子一一点头微笑,笑得像个甜姐儿。众人被她迭丽的长相和笑容晃花了眼,短暂的惊艳之后又是热络的招呼声。在她的身后,妇人们小声议论,心里直道可惜。几日前,这位姑娘还是皇宫王府里的人人称赞的郡主娘娘。哪成想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居然流落到九井巷里,成了仲家的童养媳。

    这人的命啊,还真是说不清。

    欢欢以前姓房,如今姓颜。她原是开山王府的嫡长女,陛下亲封的欢颜郡主。端地是嬴国锦绣堆里养出的天仙,不负钟灵毓秀之名。可谁曾想到如此娇媛,竟然是个冒牌货。

    “开山王府是个什么地方,谁有那个本事把真郡主给换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个王啊公啊哪个不是妾室成群左拥右抱。后院里女人一多,龌龊事就多。听说是开山王府早年的一个妾室嫉恨王妃,私下买通产婆换的。”

    众人啐骂那黑心肝的妾室,要不是那妾室在真假郡主的事情一出后就上吊自缢,只怕难逃开山王的雷霆之怒。可怜这欢欢姑娘从王府明珠一朝跌入尘泥,连亲生父母都不知是何方人氏。唏嘘过后,又开始同情原本在九井巷里长大的那位王府遗珠。原本是金尊玉贵的人,竟然沦落到市井十八年。

    “可怜那纤娘,明明是王府金枝,十八年来愣是在咱们九井巷里受苦。你说这位欢欢姑娘真舍得那锦衣玉食的日子,换成是我,打死我都不会离开王府,哪怕做个妾也好…”

    “…呵,这可由不得她!”

    “就是,占了人家真郡主的身份享了这些年的福,也该知足了。要是赖着不走,那就是没良心没脸没皮。”

    “我听说啊,欢欢姑娘得知自己不是王妃娘娘亲生的,急火攻心吐了血大病一场。哪成想王妃娘娘铁了心,非要把她送回仲家。”

    “就该这样!”

    颜欢欢听着那些议论声,始终面带着微笑。她来九井巷已有几日,差不多融进这样的生活。毕竟一个做过郡主而没有架子的姑娘,很容易得到大家的认同。大家在背后议论归议论,对她还算友善。

    仲家坐落在巷子里面,但凡是进出必须要穿过整条巷子。

    巷子中间圆脸的妇人从自家院墙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着,“欢欢姑娘,进来家里坐坐,吃个便饭吧。”

    这妇人生平见过最尊贵的女子不过是佥事娘子,几时与贵人们打过交道。对着颜欢欢不自觉就会斯文起来,说话都带着小心。小心得太过,言语不伦不类,招来一声“嗤”笑。

    发出“嗤”笑是一位灰衣短褐的少年,睇着那院子里摆放的几个收集夜香的大木桶,对着另一位相同打扮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挤眉弄眼,“程一桶,你娘几时学会咬文嚼字了,还知道请人吃便饭。别人家的便饭可以吃,你家的便饭那是万万不能吃的。”

    叫做程一桶的少年满脸绯红,青春痘充血成一粒粒的红痘。十五六的少年,最是好面子,尤其是有好看的姑娘面前。他怒极暴起,“李二狗,你找死!”

    少年们打闹的声音惊起猫狗,一时之间鸡飞狗跳煞是热闹。先前招呼颜欢欢吃饭的圆脸妇人也忘记装腔作势,举着一把扫帚追打起自家的儿子。

    颜欢欢嘴角微扬,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些荒诞不经。谁能想到她不过是累极睡去,一觉醒来竟然到此异世。穿越这种玄乎事,大抵和投胎一样,半分不由人。龙子凤孙皆有种,荣华富贵低贱贫寒自生来就将人分为三五九等。不屈从者大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揭竿而起。事成者封王拜相,事败者荒野埋尸。那不是投胎,而是改命。

    改命之难,还不如重新投胎。这似乎是个悖论题,多思无益。为今之计,她应该想的是接下来的生存之路,如何在这异世之中站稳脚活下去。

    仲家逼仄的小院子破败得很,当真是蓬门不堪推、闭门蒿草深。中间是一条踩出来的路,一直通到屋子门口。通行时,她都怀疑草丛会突然窜出一条蛇来,着实有些心惊胆颤。

    一推开门,灰扑扑的气息迎面而来。掀开竹帘入内室,只见木板床之上躺着一个人。头上缠着白布,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的男人。发青的脸色惨白干裂的唇,跟死人差不多。仲庭这般样子,与那王府遗珠房纤娘不无关系。

    仲父是个镖师,房纤娘是他出京走镖时捡回来的。

    房纤娘自小生得玉雪可爱,长大后更是远处闻名的美人。穷街陋巷里的美人,那就是招是非的祸头子。家里没个长辈在,引得附近的泼皮无赖垂涎三尽。所谓色从心头生,恶从胆边起。垂涎的人一多,房纤娘名声便在一众泼皮混混纨绔子弟间传扬开。围着仲家打主意的人不知有多少,若不是仲庭护得紧,只怕早就被腌臜之人得了手。

    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

    纨绔子弟中也分几等,偏生也是巧。房纤娘的美名不知怎么就传进归远侯府一位花名在外的庶子耳中。那庶子虽是被主母有意养歪,到底还有侯府公子的名头,也算是见过一些贵人。房纤娘与开山王妃长得极为相似,那庶子一见之下惊心不已,当下回禀自己的老子。

    如此这般,才有真假郡主一事。

    真假郡主的事一出,坊间说什么的都有,阴谋论的、香艳的、腌臜的无一不全。房纤娘原就是仲家的童养媳,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于是有那起子喜好风月之人私下议论,道是房纤娘与仲庭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怕是早就滚到一张床上。

    仲庭为护房纤娘清名,与那些人起争执。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人难敌百手,混乱之中也不知被哪个人砸中脑袋,成了眼下的模样。

    房纤娘回到王府后,仗着开山王妃的愧疚之情大闹,非要开山王妃把原主送走。颜欢欢被送到九井巷后,唯一的亲人就是眼前的男子。

    她凑近一点,大约能看到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长得还不错。”

    感叹过后,她起身把今天抓的药取出一包来,生火熬药。坐在小炉前,闻着越来越浓郁的药香,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不禁心生恍惚。

    三碗水熬成一碗药,药成后她端着药进屋,一匙一匙地喂起来。虽是流出来的多喝进去的少,但总归是有吞咽的机能。

    “今天也好乖,药都喝完了。为了奖励你,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话说从前有一位叫王生的都尉奉旨前去剿匪,将一绝色女子带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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