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嘉木做了个梦。
梦里黑乎乎,空荡荡,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那人推着轮椅往前走,走啊走,走啊走,周围景色却一成不变,似乎永远处于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团光。光线很弱,轮椅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还没等到他抓住,光就消失了。
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的嘉木睁开眼。
身体被毛巾毯裹得和木乃伊一样,想出都出不来,热出满头是汗。
嘉木觉得头很疼,鼻子被堵住了,酸酸的想流眼泪。
“咚咚咚。”
门响了两声,魏舒华推门进来:“宝贝起床没?”
咸鱼瓜动了动尾巴:“起不来了。”
魏舒华看到他的样子有点想笑,走过来帮忙从被子里挣脱出来,一摸满手是汗:“要不要洗个澡?”
嘉木摇头,心情不好不想动。
“妈妈。”
“怎么了?”
“我头疼。”
魏舒华警觉:“哪里疼?”
嘉木手指在头上点了点,自己也没找到哪里疼,他一把抱住魏舒华的脖子,怅然若失:“我好难过啊。”
“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
魏舒华怕是上次摔下来的后遗症,一点不敢轻视,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医院。
上次没检查出来问题,这回魏舒华换了家医院。
“应该是颅内的淤血压迫到神经导致的。”医生对比两次的ct图,对魏舒华说:“淤血会自行消散,这次检查比上次好了很多,回家休养一阵就行。”
“不用住院?”
“孩子淤血很少,恢复情况也非常乐观,不需要太多人为干涉。”
魏舒华不放心:“我怕回家出事,家里也没懂这方面的。”
这样的家长医生见过不少,知道不让住院她反而会疑神疑鬼,索性床位不紧张,医生想了想便改口:“住院观察一天也行。”
听他这么说,魏舒华明显松了口气,一旁的嘉木却气压低迷。
他噘着嘴,连头发丝都写着不愿意:“妈妈~不住院。”
“瓜瓜乖,咱们就待一天,明天就回家好不好?”
魏舒华态度坚定,任凭嘉木撒娇耍赖都不动摇。
小孩手段尽出,依然败北,进病房的时候蔫的像被霜打过的喇叭花。
神经内科的病房在五楼,嘉木住的是双人间,隔壁床是脑梗住院的老奶奶。
检查花了一个多小时,母子俩都饥肠辘辘。
“瓜瓜你乖乖呆在这,妈妈去买吃的。”
小孩乖乖点头,然而魏舒华一走,他就溜了。
溜也不敢溜多远,就只在走廊上晃荡。
这个时间段的病房挺热闹,人来人往的,不远处的病房内传来争执声。嘉木好奇,竖起耳朵跑过去听。
“跟我没关系,我没动他。”
一道女声传出来,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出不讲理。
“但是根据邻居反应,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听到你在打骂孩子。”
“谁说我打了,谁说的你让他站出来啊。我一个单身女人,带个拖油瓶那么难了,大下午的我不上班跑回去大小孩?是我傻还是你傻啊。”
另一个人问:“你的工作是在白天?”
“你什么意思?”门内的声音突然变大,传出来都觉得刺耳:“怎么警察了不起吗?从早上哔哔到现在,就显得你话多是吧!老娘脚步教训小孩跟你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另一人沉声道:“请你注意一点,我们是接到了别人举报,你的行为并不是简单的教训小孩,这是家暴,是人身伤害,我们有权进行调查!”
“我自己生的怎么打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人,不是你的附属品和所有物!”
门内的争执渐渐激烈,嘉木悄悄拧开门,想看看哪个大人这么讨厌。
他才把门打开一条缝,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嘉木吓了一跳,受惊的猫样跳起来,自然卷的头发都被吓直了。
病房门打开,房内的女人还在叫,另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想要制止她。还没碰到,这女人就直挺挺倒了下去,面色青紫,口吐白沫。
嘉木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情况,吓的捂住眼睛。
查房的医生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很快赶过来,简单检查之后判断是癫痫发作。
医护人员合力按压着抽搐的女人,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团纱布。
过了几十秒,地上的女人停止抽搐,眼睛合起陷入昏睡。
癫痫又名羊癫疯,患病的人经常会被歧视。被女人叫声吸引来的人很多,这会都对着地上指指点点。
嘉木在医生急救的时候就松开了手,好奇看着他们的动作,现在女人安静下来,他又移开视线,去看别的地方。
这间病房也是双人间,只有一张床上躺了人,年纪和他差不多大。身体瘦巴巴的,露在病服外的手臂满是青紫的痕迹,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看起来很惨。
他整个脑袋被缠的只剩眼睛鼻子露在外面,模样很难辨认,但嘉木偏偏认出来了——躺在床上的人胳膊肘破了一块,是他昨天送去的医院。
病房内外都乱糟糟的,嘉木趁机挤了进去。他站在病床边,连伸手碰一下都不敢。
吵嚷的环境里,病床上的人安静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他看着看着,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胸襟的衣服被眼泪打湿了一块,嘉木打着哭嗝,掂着脚趴在病床上,离顾惟很近。
“小朋友,这里不能玩。”
帮着医生按住女人的警察发现了嘉木的存在,过来小声说。
他看了看病床上的小孩,轻轻叹气,让嘉木出来:“这个小哥哥受伤了,碰他会疼的。”
嘉木仰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可怜兮兮。
他没有多做挣扎,任由警察把他带了出去。
医生开始清场,把围观的人都疏散了。
病房门重新被关上,只留下医生,警察,躺在地上的女人,和昏迷不醒的顾惟。
嘉木蹲在病房外头,抱着腿安静的哭。
魏舒华买完早餐上楼,发现儿子又跑了出来:“怎么又乱跑,不是答应妈妈要乖乖的吗?”
嘉木抬起头,眼睛都哭红了:“妈妈。”
“怎么了宝贝?”魏舒华心疼的不得了:“谁欺负你了?”
“妈妈!”嘉木一头钻进魏舒华怀里,肩膀一耸一耸:“他受、受伤了。”
“谁受伤了?”
“顾惟,”嘉木咬着妈妈肩膀上的衣服,哇地哭出声:“他会不会死啊?!”
魏舒华拍着他的背顺气:“好了好了。别怕,没事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宝贝在哪看到他的?”
嘉木指着背后的病房:“这。”
魏舒华抱着孩子站起来,透过病房玻璃往里看。
顾惟的状况绝对算是凄惨,就算魏舒华对他没有多少好感,看到之后都觉得不忍:“这是谁干的?”
“他妈妈。”
嘉木听懂了警察和李玉凤之间的谈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提起顾惟的母亲,他满是愤怒,小拳头握的很紧:“他妈妈坏!”
“对,他妈妈很坏,不是个好妈妈。”
“妈妈。”嘉木停止哭泣,又打了两个哭嗝,捏着魏舒华的耳垂,期待的问:“我们让顾惟换个妈妈吧。”
魏舒华沉默。
她做儿童文学,曾经研究过家暴对于儿童身心的伤害。
对于儿童的家暴事件并不少见,许多人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
魏舒华看过一位家暴致残的女孩,被其亲生母亲和继父淋了汽油烧,邻居救出来时双腿都已经碳化,全身40%重度烧伤。
被烧伤之前,女孩经历了持续三年的家暴,最严重的的一次肋骨骨折。女孩的邻居曾经也报过警,但效果不大,直到烧伤事件爆发之后,其母才被剥夺监护权。
那件事到现在才过了两年,儿童权益保护依旧艰难,想要剥脱顾惟母亲的监护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母亲长时间不说话,嘉木从沉默中领会了她的意思:“不行吗妈妈?”
“这件事妈妈说的不算,得看警察叔叔的,只有警察叔叔说换,才能给顾惟换个妈妈。”魏舒华抱着孩子往回走:“走吧宝贝,别想这些了,我们回去吃饭。”
嘉木似懂非懂地点头。
目睹了顾惟的惨状,嘉木心里难受,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魏舒华陪她玩了会,准备回去做午饭。
临走之前对嘉木说:“顾惟受伤了,要安静的环境才能好的更快,瓜瓜别去打扰别人哦。”
嘉木在床上拼小房子:“我知道的妈妈。”
“妈妈最多十二点就回来,瓜瓜别乱跑,再跑不见的话妈妈真的要生气了。”
嘉木抬头看着她,很认真的说:“妈妈放心吧,我不跑。”
魏舒华走后,嘉木又拼了一会小房子,他有些心不在焉,拼的速度越来越慢。
最后一把扔掉手里的东西,翻身下床。
过了查房的时间,走廊比之前安静许多,嘉木顺着记忆找到顾惟呆的病房,拧了拧,没打开房门。
门从里面锁住了,两次之后嘉木得出结论。
他不再尝试,挪了两步,蹲在门旁边,手托着下巴,等里面的人出来。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病房门被人打开,穿着蓝色警服的人走出来,差点被蹲在门口的人吓到。小警察定了定神,认出这是之前跑进病房的小孩。
“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叔!”嘉木蹦起来,时间太长腿蹲麻了,差点没站稳:“我有事情找你。”
他表情特别认真,警察看着好玩:“什么事啊?”
嘉木看了眼病房:“不在这说。”
警察挑眉,跟着他走到角落:“现在可以说了嘛?”
“可以了。”嘉木让警察蹲下来,自己挡着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问:“叔叔,你能给顾惟换个妈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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