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回程,走的还是来时路,只相比于早间的匆忙,这一回要悠闲得多。
天寒路崎,銮驾晃晃悠悠,闻静菀不时就抬眼打量一下太尉大人的脸色,然而这都走了半路仍是丝毫不见消气,棱角分明的侧颜上眉眼凌厉不减,薄唇抿得直直的,叫人多看一眼都心惊肉跳。
不过闻静菀却也能理解,那醉和尚显见有几分本事,连她的来历都说得出,想必看赵冕这样的现世人就更准了,赵冕是天生的帝王命,如今蛰伏,不过是在等待化龙的时机。
上一世赵冕于天下大乱中先诛逆贼刘戟,后平定四海,那时大昭闻氏余脉死的死,逃的逃,赵冕称帝是众望所归,而现在情形不同,宣平帝身死不过数日,天下虽乱象初起却也没到人人揭竿的地步,赵冕若这时登基,难免留下不美的名声。
但是对于赵冕将会称帝的事实,闻静菀从来没怀疑过,不论前世今生,赵冕都是个有野心有谋略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甘愿屈之人下的,所以当她听到醉和尚说赵冕乃是真龙之相时,只觉惊叹,再没有其他的想法。
可……闻静菀又觑了觑太尉大人的怒容,秋水明眸映出几分同情,那醉和尚说赵冕乃天煞孤星之命,皇帝做不长久,上一世她死得早,也不知道赵冕到底做了多久的皇帝,可她仔细想来,赵冕今年也该二十余岁,可似乎真没有见过他身边有何亲近之人,上一世也未曾听说赵冕娶妻……
銮驾外忽然传来一声“咔嗒”脆响,紧接着就是人吼马嘶吵嚷喧哗,銮驾陡然一震,闻静菀和小皇帝当即在车里滚了一圈,慌乱中一个扯住明黄的车幔,一个抓住了太尉的衣摆。
车外,罗常林洪钟似的声音高喊:“有刺客!护驾!保护太尉!”车里闻静菀讪讪抬头看向黑了脸的太尉,挠着撞疼了的脑门还有心思想,这罗统领护的驾怕是只有太尉大人一个。
面色黑沉的赵太尉只拂开她的小嫩爪就跳下车,玄色的身影很快汇入人群,帝王銮驾周围被铁甲兵士包裹得最为严密,闻静菀只能看见不少穿黑衣蒙面的刺客被暂时拦在远处,然而飞扬的刀刃上刺眼的血红和许多轰然倒地的身体都在昭示着这是一场血腥的刺杀行动,而目的,可能是太尉,也可能是小皇帝。
闻静菀将小皇帝塞到銮驾的座位底下,自己趴在窗子探寻战况,今日出城是为祭天,随行的一众文武百官,武官倒还好些,几乎都持了兵刃在与刺客搏杀,只那些文官们帮不上忙俱都缩在马车里,由罗常林带来的亲军保护起来。
宽阔的官道上,蜿蜒半里多尽是厮杀喊声,人见可怖。
刺客们似是存了死志,前赴后继地朝銮驾冲来,所幸太尉的亲军十分悍勇,能被调来保护銮驾的更是个个武艺精湛,生生将黑衣刺客拦住,只是那黑衣人竟不断从官道一侧钻出,似是无穷无尽,兵士们的包围圈愈缩愈小,每一刻都有人倒地丧命。
闻静菀冷不丁看见一个黑衣人的脑袋被利剑削去抛在半空中,下意识狠狠闭上眼,心仿佛一瞬跳到嗓子眼。
忽然一声尖利哨响冲破天际,远方奔来雄厚的马蹄声,闻静菀眼睛一亮,那是太尉大人的援军!
赶来支援的幽州军是前锋精锐,随着罗常林一声令下,尚在銮驾前的兵士们重整阵型与援军形成包围绞杀之势,原本渐渐收拢的队伍再次向外展伸,这一次黑衣刺客们宛如被瓮中的鳖,数目急速锐减。
闻静菀透过车窗看着,正欢喜,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身形僵了一瞬,接着扭头去看銮驾内,小皇帝还乖乖呆在座位底下。
此时没人在,这里又是城外的官道,如今外头正乱,若她趁着这时机逃跑,赵冕未必抓得回来!
她只迟疑了一瞬,就去扯头上的步摇冠,乌黑云鬓四散开,她只囫囵抓了一把又去褪身上的外裳,这身祭天礼服足足八层,外面一层又厚又重,若是穿在身上出逃,只怕还没走出一里地她就先倒下了。
銮驾的规制颇高,闻静菀跳下来还差点崴了脚,原本在车外跟从服侍的宫人也因着混乱不知跑去了哪里,这样却更方便她逃。
然而闻静菀没有想到的是,她才堪堪跑出銮驾不多远,眼看着钻进官道另一侧的林子里就能走脱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道清亮的女声:“你要去哪儿?”
更加令闻静菀绝望的是,当她回过身来,正看见太尉大人从銮驾外一步一步走来,脸色漆黑如墨。
天要亡我!
闻静菀强自镇定着:“本宫去更衣。”更衣就是如厕,然而当着太尉大人的黑脸,她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
叶芸竹手中马鞭一甩,冷笑着告状:“大都督,我看她分明是要逃跑!”
闻静菀不理会她,使出吃奶的力撑着自己直视太尉大人的黑脸:“太尉大人明鉴,本宫真是憋不住了,那些子刺客吓死人了,本宫、本宫……”
她低下头做羞赧状,心里直夸自己机智,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好借口,还是幸亏了她是和太尉一起坐的帝王銮驾,这她要如厕更衣可不就得下车才能解决吗?
赵冕一双深眸狠狠盯着她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身影,修长如玉的手中紧握着一把凌光利剑,剑刃上腥红的血滴落。
闻静菀看得心惊,兀自拧紧了手指头。
“殿下更衣得真、是、时、候!”太尉大人一字一顿地说完,握剑的手一抖,剑刃立时扎进闻静菀脚前半寸的地方,银质剑柄因着他的力道在空中抖了又抖,划出几道危险的弧线。
闻静菀骇得一跳,接着不自觉挺直了背,眸中遮掩不住瞬间涌来的惧怕,太尉大人真的生气了!
赵冕忘不掉他回到銮驾看见里头空无一人时那一瞬间几乎停滞的呼吸,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将他淹没,他一错眼就再也看不到她,而她孤零零死在外头。
为她精心雕制的步摇冠摆在座位上,华丽的朝服丢在地上,而她的身影不见了……
闻静菀张口欲言,叶芸竹却抢道:“更衣只是她的借口罢了,看她这副这样哪里是去更衣的,分明就是……”
“闭嘴!”赵冕斜睨她一眼,冰冷的两个字仿佛裹挟着北疆无尽的风雪,能将人从里到外牢牢冻住,叶芸竹一瞬僵直了身子,嘴唇哆嗦着。
赵冕却再没看她,冷厉的眸直落在闻静菀身上,薄唇轻启:“回銮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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