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这一番貌似诚恳的话说出来, 偌大的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除了悠扬的乐声,连酒杯相碰的声音都不自觉减弱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敛声屏气,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打破这份沉寂。
都说安王的身份敏感特殊,但实际上在众人眼中并不具有多少威胁, 不过是名头上引人忌惮一些罢了。
因着他是前朝废太子之独子, 若是先帝在世, 还能称上一声皇太孙。
可惜的是,太子被废的时候,安王还尚在太子妃的腹中,虽说身份上一样,但这皇太孙的名头背没背过,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大约也是圣上肯将他留下长这么大的原因。
要知道, 前朝太子以下的二皇子, 因为参与夺嫡,自己被圈禁了郁郁而终不说,膝下的儿女中侥幸从圈禁生涯中活下来的, 也皆被贬为庶人, 赶出京城去,生死不知了。
即是这样,安王只能成为一种象征而无法参与政事也是朝中上下默认的,他突然蹦出来说要求圣上赏赐一份差事, 所有人都愣了。
虽然知道安王张横跋扈,聪明不到哪里去吧但至于,这么不聪明么
是不受圣上忌惮的日子不够轻松,还是吃喝玩乐的生活不够自在
就在众人屏息等着圣上的反应时,皇帝却不像他们想的惊怒,轻笑一声,语气中甚至还有几分对亲近子侄终于懂得奋进的欣慰和感慨“光阴似箭,转眼,昇儿也长大了啊。”
见状,众人紧绷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些。
只听皇后带着温和的笑意,亲近地调侃道“也是,马上就是弱冠了,都说男子是成家立业,安王年纪不小,陛下也别舍不得,该为他寻摸位贤良淑德的王妃了。”
刚刚说的还是政事,转眼就谈到婚事上了,果然不愧是皇后呢。
安王神情不羁“皇后娘娘的关心,臣是总是感激不尽,只是臣对男女私情并无感觉,姻缘都是缘分,强求不得,等哪日臣遇上喜欢的女子,自会前来求陛下、皇后娘娘指婚。”
皇后娘娘莞尔一笑“果真是个孩子,一片赤子之心难得,不寻王妃也罢,等来年开春选秀的时候,本宫总要为你选几个伶俐可人的侍奉身旁的。”
安王却是字音坚决“若是臣不喜欢的女子,就是放在府中,也徒留碍眼罢了。”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移到他的婚事上去了。
白楚听着身边沈芙惊讶地小声说了句“这安王真是跟那些动不动就要三妻四妾还嫌不够的男子不一样啊。”
然后就收获了胡氏恶狠狠的瞪眼,她悻悻地低下了头,不过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往安王那边偷瞄一眼。
白楚垂眸,唇角微扬。
这是,最上座的皇帝懒洋洋地笑道“昇儿所言,莫不是心中已经有了看中的人选元日佳节,国宴之上,不妨直言,朕随你的意就是了。”
这么一句话,殿内多少豆蔻少女的脉脉情思都被勾起来了。
安王纵使看着前途不怎么样,但终究是个王爷,就算是混不上权势,至少荣华富贵是不缺的。尤其他生得又好看,还不是沈瑜之那种温雅潇洒的好看,安王的面容深邃俊美,薄唇上扬,似笑非笑,眼眸生得比平常凤眸要大,都比得上桃花眼了,偏偏他又不是来者不拒的多情,眼底时不时划过的冷意和薄情,那点若即若离的味道,配上男主标准邪气不羁的气质,寻常青涩少女哪里抗拒得住。
就跟每个女孩子心底都住着个身着白衬衫、气质清朗出尘的校草初恋,明明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对象类型,但若是遇上冷酷痞坏的校霸对你钟情,心头小鹿能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安王鲜少参加什么赏花宴、诗会之类的,谁知道他名声这么差却能长那么好看呢。
安王对着一众向他投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皱了皱眉“臣对儿女私情不感兴趣。”
皇后乐呵呵地笑开,一副长辈慈爱的姿态“总要有这么一回的,害羞什么,安王尽管说就是了。”
皇帝缓缓笑道“昇儿啊,朕可就给你这么一次机会,你要再推拒,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仿佛是感觉自己体察到了圣意,底下安坐的百官宗亲们也跟着劝起安王来,言语之间虽是调侃玩笑的语气,内在深意却是在劝他能及时退一步,大过年的若是惹怒了皇上,对他生出忌惮有意打压还是轻的,若是下狠手,这好不容保下来的废太子一脉,恐怕就要在他手上绝了。
白楚眼睫轻颤了颤,抬眸看去,见安王脸色骤然难看下来,剑眉紧皱,面容泛白,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无处不透露着为难和窘迫。
良久,才见他缓缓松开了身侧握拳的手,闭了闭眼,仿佛心灰意冷,无所谓地指了个方向“就她吧。”
这态度,一看就是破罐破摔之下随意乱指的。
即使这样,也有一些少女又是妒忌又是好奇地寻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欸”
不知道谁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样庄严的场合,却也无人去责问她,因为,所有人这会儿都是一头雾水,满脑子都是这是谁啊
要不是沈芙震惊之余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白楚嘴里含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安王所指的方向偏于殿门口,原本那块坐的闺秀们也有几个,可这时候,谁也没有比直愣愣站在殿门旁边的姑娘来的显眼。
只见她娇小柔曼的身形掩在鹅黄色带竹云锦斗篷之下,行动间撒花百褶苏绣的月华裙若隐若现,眉似柳,眸如星,修鼻之下一点朱唇,恰到好处的妆容将小家碧玉的秀婉精巧描绘得淋漓尽致。
察觉到殿中奇怪地氛围,正迷茫无措地望过来,在数道视线的注目下倏地红了脸,粉云蒸霞蔚,那点动人之处就瞬间放大了三分。
白楚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眼神复杂地向着目瞪口呆地胡氏投过去一眼,怕是连她都不知道,自家内向腼腆的小女儿还能有这样的风姿。
不错,这恰巧站在殿外,疑似刚刚被安王钦点为安王妃的姑娘,正是先前离开的沈蓉。
沈蓉借口走出殿外,本也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就有哪家的贵族公子不喜宴会上的热闹喧嚣、人间富贵,就喜欢她这款的娉婷秀丽呢
然而有帝后在宴,人人都盼着能留下好印象,就算是圣上指不定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混个脸熟,上前敬杯酒也是好的,这里多少人一年到头也就在今儿才能见着皇帝一面。
而且皇宫根本不像她想得那样自由,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侍立的宫人看管着,多走一步都会被拦下来,没办法,她磨蹭半天,还是只能乖乖地照着原路回来。
谁知道一走到门口,就听见安王方才那顿慷慨激昂的话,她心口一跳,一步都不敢往前走,生怕在这紧张时刻拿她当缓和气氛的炮灰,索性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傻的,这种敏感时候,一个比一个乖觉,就由着她在外头干站着。
就在沈蓉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氛围突然缓和起来,当皇后提及安王婚配的时候,她的心思就已经活络起来了,等听到安王出声,“就她吧”三个字还没说完,她的行动快过脑子,飞快地就现身在殿门口。
沈蓉当然不知道安王指的是那个方向,只是直觉驱动身体,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正对着安王的手时,轰地一声,惊喜、慌张、怀疑等等情绪相继涌上心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迫使她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胜败就此一举了
沉默良久,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安王本人。
“你是谁”
这三个字说得晦涩艰难极了。
白楚若有所思地冲他望了一眼,身边的胡氏依然战战兢兢跪出去请罪了,
“请、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这、这是臣妇的小女她初次入宫,犯了规矩,还望陛下、皇后娘娘念她年幼,敬请开恩。”
胡氏纵然有些城府,一辈子也不过在家宅肆意,哪顶得了皇帝的威势,大冷的天,额前汗如雨下,密密麻麻,脸色惨白,整个人七窍丢了六窍。
她想得明白,依沈蓉的身份,是不够格成为王妃的,眼下成了安王应付皇帝的棋子,不是做妾,就是一生古老、再不能出嫁。
哪样对沈蓉来说都是绝境。
她懂,沈蓉却不懂。
慌慌张张地跪下,沈蓉小脸苍白,柔弱怯懦“臣女、臣女有错”
她有什么错却没说。
明明是安王的行为,倒是个无辜女子受罪。
看得在场的人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忍。
皇帝高座在上,俯瞰下来,能将殿内大多人面上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至于离得远的沈蓉也不重要了。
“何谈罪过说明这两个孩子是命中有缘。”皇帝温声笑道,转而看向安王,“昇儿,你自己选的人,你觉得如何”
安王神色黑沉,目光锐如利剑,直直射在沈蓉身上,令她原本只是装模作样,这会儿也真的打颤起来。
偏偏“命中有缘”,偏偏“是他自己选的”。
白楚看出些趣味来,明眸弯弯,笑盈盈地看向白音华,见她一张俏脸血色顿失,顾惜不及平日最为注重的仪态,一双美眸如怨似诉,直直落在安王身上,执拗地仿佛要冒出火来。
这时候只要安王说一句,我指的不是她,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他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心有所属的事情。
其实吧,堂堂男儿,天之骄子,怎么可能真没有野心安王今儿这么一番愚蠢地、直接地将自己目的表露出来,反而更能让皇帝安心。
但若是其中掺杂了一丝假意呢
剩下的如何能让人信服
安王冷淡地收回眼神“此女生性胆小,举止小意,恐不适合入皇家。”
此言一出,沈蓉方才还带着点希望的瞳仁瞬间涣散开来,怔怔地抬头看向殿中,却只能看见安王高大挺直的背影,她心口仿佛开了一道口子,比门外冷风更冷的寒风在胸前处肆虐,惶惶不已。
安王这是说她,上不得台面么
沈蓉的脸苍白如灰,有他这一句话,她还有何前程
胡氏早就摊在地上了,好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地望向长公主的方向,眼中浓烈的情绪,在场多是为人母的,总有些动容。
长公主叹了一声,柔声开口“蓉儿这孩子虽然性情腼腆些,但胜在乖巧体贴,多少是一场缘分,安王就是收着,留在后院里,也是好的。”
比起直接逼人出家或者去世,当妾好像也没什么了。
皇后素来体察圣意,笑了笑,转头看向皇帝“大好的日子,喜上加喜也好。”
白楚看着白音华垂落的眼帘,缓缓收回视线。
这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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