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哭求

    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只有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李承泽的哭声在室内回响起来。庆帝看着下面的儿子,在他三岁知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挥了挥袖子,心里忽而觉得意兴阑珊,还有一股怒气,不知道是对着李承泽的还是对他自己的。庆帝起身,顺着丹陛走下来,走过二皇子身边,脚边的衣角被人抓住。

    “父皇,”再也不勉力在庆帝面前维持那份骄傲,李承泽跪在原地,身体被穿透脚踝的定形锁固定着,只能伸手探出不远处走过的庆帝一片衣角,“儿臣求您,这辈子儿臣从来没求过您,只这一次,只这最后一次。”

    他抬起通红的眼,说话间咸涩的眼泪落到嘴里,更尝苦涩。视野里是庆帝高高在上站着俯视他,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饶了令阳,便是您要儿臣千刀万剐受极刑,或者放逐北寒贬为贱奴,您要儿臣做什么,儿臣都没有怨言。儿臣用所有换令阳一命,不管在父皇心里儿臣到底还有什么价值,通通都换令阳的命。求求您,儿臣已经什么都不再想了,只要令阳无忧,便是死后不入轮回,世世为猪狗,儿臣也心甘情愿。”

    啊,这还是他那二皇子吗?

    庆帝不由吃了一惊,低下身细细打量了他一眼,换来的是李承泽更加紧张的神色,那双眼紧紧盯着他,仿佛他一句话便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

    庆帝直起腰,心中涌上来一股荒诞。他觉得他应该生气,好歹是有心御极的皇子皇孙,狼狈成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话,就连太子认罪前都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但他又好似不大气得起来,虽然这儿子谋逆,不怎么得他心,但看着他堕落成个凡人拉着他的袍角求他,又多出几分快意,心中更是多出几分不该有的感慨。

    难为他大庆皇朝百年,向来以寡情著称的李家皇室,竟也能生出个情种来。

    老二心中只怕觉得大势已去,一切无可转圜,令阳生死皆在他这个做父皇的一念之间,但庆帝心中明白,他与令阳这个赌局,最终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输了。

    庆帝想想,有的时候不免怀疑薛家人身上是不是总有些魔性。李氏皇族寡恩,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薛家人却对朝事素来不感兴趣,代代都是武夫,但难得的是重情重义,忠诚耿烈,代出佳话。兴许这庆国贵勋,都该多求求与薛家的亲事,也好体味体味人世间最赤诚的爱恋到底是何滋味。

    他低头怒斥道:“你的抱负呢!你的野心呢!不过是一次失败,便为了儿女情长成了如今的窝囊样子!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已东征西伐,所见所看,是江山万里!本以为你撑到现在,没像太子一样畏罪自杀,是心里还留了东山再起的决心,结果你倒是好,为个女人尊严都不要了!”

    李承泽猛然抬头,露出了被什么痛恨的东西戳中的神色:“尊严?儿臣就是太在意父皇给的尊严,才成了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谁都说儿臣从小就得陛下的青睐,母妃位份也高,生而幸运至极。可笑!儿臣固然有父皇有母妃,可自小所得的关怀有哪个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太子或许畏罪自杀,可儿臣却不觉自己无言面对皇父,更不惧为自己所为负责。”

    他仰头看着庆帝,眉目间愤恨与释然交织:“儿臣曾认为自己这一生不过‘鳏寡孤独’四个字便可道尽,可如今我有了令阳,在这世上我不再孤独。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有了家。”

    说到“家”的时候,李承泽的眼泪缓缓顺着脸庞落下来,他勾了勾嘴角。

    “所以儿臣在那一晚忽然觉得,那皇位对儿臣来说不再那么诱人了。我既有了挚爱,又何需再去向那些本就不在乎我的人证明自己?如若这个江山要用我妻儿的命去换,那就去他的江山。”

    庆帝定定地看着他,深沉的眉宇后是谁都没有发现的怔愣。

    李承泽此举,便是以为庆帝不会放过薛瑚,因而不管不顾了。

    他垂下眼看着地衣的纹路,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李承泽愣愣地抬头。

    庆帝低头看了眼刺进李承泽脚骨里的锁:“能走吗?”

    没等他回话,庆帝就移开了视线,拽开了被揪着的衣角往出走。

    “走不了等会儿让你媳妇来接你。”

    李承泽这才好似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父皇?”

    庆帝没有回头,只是随便摆了下手。

    “出宫以后就给朕滚去封地。你叔公康王无子,断了血脉总归不好。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朕的儿子,剥夺继承权,玉碟改去康王名下。你能保下这条命,都是你媳妇的功劳,你不过就是吃了回软饭。待去了郓州,就给我安生在那里呆着过日子,京中的事从此与你无干,再多的不要肖想。”

    李承泽怔在原地,等庆帝的身形早已彻底消失,他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泪如雨下,几情不自胜。

    他哽咽着跪正,磕头拜下:“臣,谢主隆恩。”

    庆帝快步走出御书房,大宗师的耳力足够他听到里面李承泽的谢恩。

    他近乎是以一种逃避的态度走出来的,因为他忽然间意识到,太子和老二变成这样,其实都是他以养狮的方式一手养成的。此前他从未曾为此后悔过,却在听到老二那“鳏寡孤独”四个字后表情空白了一片。

    这个神佛一样的帝王身形似乎终于佝偻了一些,多了几分人的味道

    消息传回后宫,淑贵妃怔了怔。

    “康王吗?也好,一世安康,比什么都强。”

    她素来是不为读书以外的事情操心的,这几日面容却难得如此苍白惊惶,今日听到这个消息,纵然此后母子分离,她也松了口气。

    做母亲的,其实并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如何做一番大事业,只是希望他能平安和乐过这一生,便已然足够了。

    -

    御书房内,二皇子已经离开了。

    庆帝端坐在座椅上揉着头,并非如刚才二皇子在的时候那样表现得云淡风轻。也许因为跟三大宗师斗法耗费了力气,也许是昼夜赶回来还未休息带来的疲倦,也可能,是出于对儿女事上的挫败感。

    本该因为中毒在陈园休养着的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坐在下面,看着主位上的庆帝,这般想到。

    庆帝武功没废、甚至还悄无声息地到了宗师段位的事重又唤醒了陈萍萍内心深处的一些怀疑。他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帝王,内心再一次为他的心如铁石感到感慨。

    [他沉默着,心里却在想这世道当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二皇子当年也只是位只知读书的俊秀年轻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没有这般大的压力与诱惑,他的心性又何至于变成今天这样?陛下啊陛下,养狮子这种手法,确实不怎么适合用来培养帝王的接班人。]【注】

    如今太子自杀,二皇子被过继没了继承权,大皇子有外族血统。本来有能耐的继承人都让皇帝练得废了,竟是只能把江山重任交给三皇子那样什么也不懂的半大少年了。

    不……其实他还有个儿子,甚至很优秀,连太子和老二都会嫉妒的优秀。

    只是……

    陈萍萍抬眸看了眼庆帝。

    他并不愿意让范闲被皇帝惦记上,何况以范闲的身世来看,皇帝未必会愿意把这个位子给他。

    可为什么呢?

    他忽然转念又一想,庆帝为什么不愿意让范闲做他的接班人?自范闲从澹州入京以来,做的桩桩件件事都让人有目共睹,放着眼前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才,庆帝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挑拨着太子和二皇子对范闲下手借此来考验谁会获胜?

    除非庆帝根本就没想过让范闲登基,他从头到尾只是把范闲当作一个比老二更好用的磨刀石。

    仿佛有一阵寒意顺着早已无知觉的脚上升起来,陈萍萍猛地握紧了轮椅旁的扶手,枯槁手掌上青筋浮现。

    是啊,为什么呢?明明是最爱的女人给自己生下的孩子,明明对范闲如此喜爱赞赏,明明对他与众不同,把那么多东西都给了他……

    陈萍萍乌黑的眼睛落在了庆帝的身上。今儿皇帝难得穿戴得体尊贵,九龙金冠束着发。上午的光线照进殿里,把皇帝的身影映在他身后的照壁上,那顶张牙舞爪的九龙冠被光影一曲折,九只龙头叠在一起,从影子上看,多么像……一把刽刀!

    -

    得知李承泽的封地在郓州,薛瑚怔了怔,露出这些天的头一个笑。

    郓州处于京都北方,确切来说,属于北境的城池,离她的老家阳城极近,只有半天的马车路程,是北方城池里最富庶的一个。

    这样的话,她就能时常去看看父亲,父女两个不必再天各一方,每年见一着了。

    不知这样的安排是出于巧合还是当真动了心思,若是庆帝还念着这些小事,约莫这就是他对李承泽心中仅有的一些愧疚和祝福了。

    李承泽对她心里本就有愧,何况进宫时候听到庆帝的话,才知薛瑚为他这些年做的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他想好好弥补她,从此后只与她过平静的日子,再不问京都事。只是薛瑚心里还有芥蒂,他明白,也知道他这次确实伤狠了她,需要用时间来慢慢修补关系,着急不得。

    到底是叛逆之党,网开一面已是不易,更不该在京中久留。正好薛瑚如今月份已大,胎象极稳,三个太医都说寻常车马行程不会有问题。李承泽就命人收拾好东西,遣散了大多皇子府的下人,带着精简后的人启程去往封地了。

    薛易涛也要把他带来的军队带回阳城去,便一路护送他们北上。他知道自己女儿心里不舒服,对二皇子还有难以释怀的心结,因此一路上见那老二作小服低、温柔小意的样子,比常人家最贤惠的妻子还做事服帖,也有些可怜他,看不大下去了。

    这天他踏上马车,薛瑚本在喝安胎药,意外地抬眼见父亲竟来和她同乘马车。

    薛易涛劝了劝她:“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什么,不就是老二和北齐有勾结的事吗?父亲知道,你是因为咱们薛家、因为父亲恨极了那北齐,因此不能接受他跟北齐暗通款曲。卖国贼我们都恨,可他也挺不容易的。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他要不竭尽所能培养些实力也不能在那地方活下去。父亲不希望你因此着了相,你说你就喜欢他一个,后半辈子还得在一起过下去呢。何况连我都不是很在意,反正他也就小打小闹弄些兵,最后也没成什么事,你别反倒因着父亲的缘故当真就想不开了。”

    薛瑚抿了抿唇:“我知道,我就是想晾一晾他。以前他太偏执,听不进劝,如今尝到苦头,是他咎由自取。只是我过去的折磨难过谁来赔我?我偏得让他知道我的态度,才让他以后不敢再踩我的底线。”

    薛易涛笑了笑:“你心里有数就好。父亲本还担心你钻了牛角尖,如今听你这样说也放心了。他确实之前心里有太多戾气,你好好给他磨一磨也好。郓州可是个清净地,百姓淳朴热情,让他在那里呆着迟早会宁静下去的。”

    薛瑚点了点头,正好李承泽在车帘外唤了她一声。薛瑚掀起帘子,正看到李承泽策马在马车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

    “刚才我路过一片湖泊,看到湖边开了许多这种蓝色的小花。我虽不知道名字,但觉得极美,便想送来给你放马车上观赏着,以免沿途烦闷。”

    薛瑚垂眼瞥了下:“这在我们北边叫椿湖,一般长在湖边上。会出现这种花,说明已经到了庆国北方了。”

    李承泽一向觉得自己算是博闻强识,但这种北方的野花他确实没见过:“是吗?阿瑚懂得真多。”

    薛瑚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拿进花篮:“废话,我就是北边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

    话说完,她又露出一个浅笑来,几乎让李承泽怀疑自己眼花了,只是薛瑚已经放下了帘子。

    薛瑚回过头,看了父亲一眼,对上薛易涛包容的眼神,微笑着低头闻了下花篮里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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