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朱府, 朱靖长子朱魁拦住提步要走的王全安,塞了个荷包,王全安退后一步, 笑吟吟道:“大人不必多礼。”
朱魁一愣,这递谢礼钱不是俗成的规矩吗?莫不是嫌少, 下意识捏了捏荷包,轻薄无比, 五殿下送了一大车厚礼来,即便没有厚礼, 他一个翰林学士也不敢怠慢皇子。
王全安笑道:“大人,您放心, 当年朱大人为怀珺太子授业恩师, 劳苦功高, 殿下在民间修养,未曾上门拜访,已是失礼,还望小朱大人为殿下美言一番, 务必请朱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朱魁茫然,不是五殿下性子不好么,这礼贤下士的姿态和传闻差得也太大了!!!
王全安拱手笑道:“小朱大人,咱家要回宫复命, 告辞。”
等王全安打马远去了,朱魁还愣在原地,其弟朱子敬匆匆跑来, 急道:“大哥,你快去看看,爹他老人家哭了。”
朱魁回过神,两人忙赶到书房来,推开门就见到老爹抱着个盒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两人劝了好大一会子,才劝住了,正要问个分明,朱老爷子一拍桌子,大声吼道:“老夫决定了,老夫不走了。”
朱魁........
朱子敬.......
两人面面相觎,心中叫苦不迭,爹,您老人家啥意思,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俩官也辞了,您老人家又不走了,这不是溜你俩儿子玩吗?
朱靖捋了捋区指可数的胡须,老怀甚慰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老夫的弟子不光自个优秀,同胞兄弟也很优秀。”
朱靖面露伤感,声音低不可闻:“可惜怀珺不能亲眼见到。”
朱魁回过味来了,失声问:“爹,五殿下请您作太傅?五殿下什么时候说的,儿子昨不知道?”
朱子敬比他哥聪明,这会子回过味来,自语道:“难道是那两本书,可那不就是寻常的传记吗?”
朱靖吹胡子瞪眼睛,狠狠瞪了迟钝的长子一眼,手指用力点了点两本书,冷笑道:“让你们两个读书不好好读,也不看看是谁的传记。”
朱子敬脸色一白,讷讷道:“史记留候世家,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朱子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苍天呐,五殿下他是个疯子。
朱魁先头时不明白,后看到书压出的那一角,汉子房,心里头咯噔一下,脑中就一个念头,完了,堂而皇之的觊觎皇位,朱家大祸临门,阖府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呐!
等朱魁和朱子敬醒过来,两人不约而同,一人抱住一条腿,哀求道:“爹,您行行好吧,好歹顾念顾念咱一家老小,还有您那才出生的重孙儿,他才三个月大,您不是早有辞官之意吗?咱们这便收拾行囊,回老家去,族里把咱的房子都修缮好了,回去您想养鱼就养鱼,想养花就养花,儿子再也不嫌您老花钱多了。”
朱子敬附和道:“是呀,爹,儿子以后再也不掺和您管教孙子,那几个小兔崽子,您一天打七八回都行。”
“对,对,对,对,爹,您做什么都行,我们都听您的,您才是我们的主心骨。”
被两个儿子眼巴巴瞅着的朱老爷子,微微一笑:“什么都行,那老子就要入宫当五皇子的师傅。”
朱魁、朱子敬急声道:“爹,您老可千万要三思呐!”
朱老爷子冷笑,闭上了眼,轻声道:“我这辈子就是顾虑太多,你们祖母重病时,我恨不得以身代病,是先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请了数位名医,替你们祖母瞧病,老大你娶媳妇时,家里头囊中羞涩,是先太子殿下暗中贴补,才堵上了你媳妇娘家的嘴,老二你交友不真,牵连进怀哲太子旧案,是先太子殿下对上谏言,才还了你清白。”
朱魁、朱子敬满面羞愧。
朱老爷子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们可说一切是先太子殿下收买人心,施恩治下的手,但人不能忘本,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会无私襄助,不求回报?”
“何况”朱老爷子面色微沉,“你们还过恩情吗?你们不还,这个恩情,我一个人来还,如果你们俩不同意,提笔来,写一封断亲书,我与你们断绝父子关系。”
朱魁,朱子敬失声道:“爹。”
朱老爷子轻声道:“我也有自个的私心,天姿好的弟子,哪个当老师的不想教,当年四位太傅,宁首辅,苏次辅,唐大学士,现下哪个不比我官高位重?但五殿下看得起我,单单点了我,就是陛下为殿下钦点,无论是谁,也比我这个性情耿直,结仇无数的老头子强。”
朱子敬心道保不准人五殿下就是看你一介迂腐老头子,咱老朱家寒门出身,您老又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秉性,软柿子好捏,逮谁都想捏两下。
朱老爷子意已决,平日里他老人家又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朱家兄弟俩心中本就有愧,最主要是扛不过亲爹的脾气,只能别别扭扭答应了,不答应也没辙,亲老子铁了心,当儿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兄弟私下里嘀咕一番,拼就拼吧,没准天上掉金子,哐得一声,皇位真砸到五殿下头上了呢?他们朱家可就风光了,从龙之功的诱、惑,还是挺招人稀罕的。
待朱老爷子心绪激荡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入宫中之时,朱家两兄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要为清宁宫的五殿下鞍前马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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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楚元昭奉旨休养的日期到了,大开宫门,楚元昭换了一身杏黄皇子服,他不爱亮色,无奈,皇子一言一行,一服一饰,皆有定例,楚元昭只得凑活着穿。
果然,人靠衣装,楚元昭到慈安宫请安的路上,收获了数不清的注目礼,楚元昭昭的五官日渐长开,高鼻薄唇,眼睛为五官之重,楚元昭的眼睛,不像他爹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也不像他娘天生妩媚的丹凤眼,他的眼是圆的,又大又圆,像一枚杏核,黑白分明,随意瞟过一眼,在日光照耀下,眸中似乎荡起了水晕的涟漪,在宫外生活了多年,举手投足间龙章凤姿的自然,却又有几分率真的意味,和宫中教条下长成的皇子们,雍容而疏离的姿态,截然不同。
或有心,或无意,楚元昭所经之处,大小宫女无不暗送秋波,含羞带怯,矫首弄姿。
楚元昭对此尽数无视,别说人了,他对路过的宫殿都没多大兴趣,慈安宫为太后主宫,像章太妃之类的帝王生母,只能住在偏僻些的寿康宫。
离慈安宫不远时,王全安无意间一扫,看到远处来的一人,忙道:“主子,咱躲躲吧,西边来的那个是太妃宫里的叶嬷嬷,素来为太妃倚仗,她这会子来,肯定是给咱下绊子来的,先把您拉来太妃宫里,回头太后娘娘知道了,就不好了。”
王全安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四下里张望,恨不得找个偏僻地,悄悄猫起来,偏偏主子不急,急死他这个太监。
楚元昭的回答简单明了,干脆利落:“不用。”
简单到王全安都没回过神,此时,叶嬷嬷走到楚元昭面前,躬身问安,笑道:“殿下,您的身子大安了。”
再一抬头,杏黄嫡皇子服已走出了十来米。
被晾在原地,话没说完,自打帝王登基,头一遭受此冷遇的叶嬷嬷彻底怔住了.....
慈安宫周遭目睹一切的宫人们面上的神情复杂到一言难尽..........
稀里糊涂跟上的王全安,暗暗划重点,奴才懂了,无视就是殿下的态度,必须(一定)牢牢记住,立场分明,章柳一系的不值得殿下虚与委蛇。
慈安宫内,阮太后听闻心腹禀告,唇畔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婉仪教得好。”
阮太后和楚元昭的相见,并非后宫众人想象中的一派和睦,其乐融融,相反,两人的相见十分平静,阮太后素来依礼行事,待人寡淡而疏离,诸皇子一视同仁,对待楚元昭更是如此,只因楚元昭才回宫,多了数句问询,仅此而已,犹如一杯白水,枯燥而乏味的面子情。
楚元昭亦是如此,阮太后问,他便回,不问,他坐着也不言语,一刻钟后,离开慈安宫。
楚元昭的仓促离开,在众人特别是章太妃看来,纯属自取其辱的喜闻乐见,后宫众人一致认定,不识抬举的五殿下一定是在阮太后那里吃了挂落,碰了南墙,铩羽而归。
但是,楚元昭再次令他们失望了,因为,楚元昭并未趁势下坡,接受后宫众人的示好,章太妃的赏赐依然被谢绝,后宫众人的礼物,贵重的收下,不贵重的原样的退回。
稍晚,阮太后忽派人送去赏赐,清宁宫收了,郁闷得后宫一干人等抓心挠肝,辗转反侧,死活就是想不明白清宁宫和慈安宫打什么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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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起,楚景派李福来宣楚元昭到正德殿用早膳。
早用完膳,练了一套拳,演练了三套剑招的楚元昭,擦了擦额间的汗,瞥了眼一旁伺候的王全安。
碍于楚元昭寡言,王全安基本能对楚元昭的眼神,领悟个七七八八,这意思摆明了是不会去的。
王全安对李福拱手笑道:“回李公公,殿下用膳较早,又演练一个时辰的拳脚,这会子用不下膳的,一来对身子骨不好,二来练完拳脚后,殿下要休息半个时辰。”
记不起这是第几回被迫抗旨的李福,笑眯眯的道:“殿下的身子骨要紧,陛下也只是让老奴来看看殿下昨儿睡得可好,既这么着,咱家就回宫复命了,殿下好生歇着。”
对于李福的知情识趣,王全安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横竖是朝不保夕的命格了,老子什么都不怕,还怕你个御前大公公,殿下不发话,谁也不能拿老子怎么样,怕你个毛线。
对于王全安的阴阳怪气,李福气得心里呕了一口血,咱家忍,忍还不成吗?咱家什么没见过,咱家就等着清宁宫失宠的那一天,到时候,就别怪咱家不留情面。
对于楚元昭是否得宠这个问题,前朝后宫各有各的看法。
大部分人认为楚元昭颇得圣宠的原因,是他流落民间,帝王的愧疚,补偿心态,眼下虽盛宠,只怕维持不久。
小部分人认为韩皇后是帝王发妻,死前虽有悖逆之举,但帝王心中仍留情分,不曾明言废后便是铁证,五殿下是韩皇后仅存的子嗣,陛下只怕是爱到骨子里了。
事实上么,在清宁宫和正德殿的宫人们看来,五皇子殿下并不得宠,至于情分稀薄如鳞,不值一提,否则,自五殿下回宫后,父子两人怎会只见了一面,五殿下感染风寒时,陛下也不曾前去探望。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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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景来找楚元昭不为别的,是为了接风宴之事。
楚元昭不止寡言,他还很懒,但是再懒,也得有个度不是,就拿宗室令的话来说,殿下不为别的,哪怕防着日后被人冲撞了麻烦,也该露个面让大伙见见,一家子骨肉,又没外人。
大概是麻烦两个字触动了楚元昭,楚景这个当老子的费了一柱香都没说通的铁木疙瘩点头应了,敷衍的行个礼,一个字都不说,就走了。
气得楚景砸了心爱的翡翠玲珑盏,脸色铁青,冷笑道:“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回来半个多月,连个安都不给朕请。”
这帝王训儿子,掌管宗室令的应郡王辈分高,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劝道:“殿下年纪小,又在宫外住了十来年,难免对陛下生疏,再过些时日就好了,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楚景寒声道:“他那个驴脾气,再过一百年也难改。”
应郡王心里打鼓,这皇帝金口玉言,说自个儿子脾气不好,那日后一定要更慎重些,否则,开罪了五殿下纯属自家倒霉,自找没趣。
应郡王又劝了会子,见帝王神色缓了,忙趁机告退。
回到府中,应郡王妃备了小宴,夫妻二人对酌,耳酣面热之际,应郡王忽道:“打发人告诉宫里头一声,切记不可得罪五皇子。”
应郡王的小县主嫁入关家长房,生了两女一子,长女关婉婉才华洋溢,名动京城,五年前蒙上亲睐,选入宫闱,初封即容嫔,因诞下十皇子,晋为淑妃。
应郡王妃见夫君神情凝重,忙起身应了。
有了皇子,难免心思就多些,也不知道帝王是敲打,还是无心,应郡王心下骇然,长叹一声,他这郡王衔是得了侥幸,才得了恩封,这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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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既然是接风宴,有头有脸,有名望的朝臣,都要请上几位,尤其是朝中重臣。
楚元昭这待遇,众位皇子们那叫一个羡慕妒嫉恨!
更可气的是,楚元昭的态度,他来得比帝王都晚,晚来就算了,来了之后,大摇大摆的坐到帝王旁边。
这招人恨的,六皇子性情鲁莽,头一个忍不了,二皇子一个错眼没拉住,六皇子蹦出来高声道:“五哥来迟了,为何不见礼?”
对于此等蠢货,楚元昭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王全安笑眯眯站出来道:“六殿下的话,容奴才回禀,殿下是元嫡皇子,本就无须给庶皇兄们请安。”
别看王全安看起来一派从容,实际上里衣都湿透了,反正殿下也养了他半个多月的快活日子,就当提前尽忠了。
六皇子的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
“放肆,”帝王训斥的话音才落地,六皇子已飞出数丈之外,“哐当”一声落地之声砸在众人心坎上,咯噔一下。
楚元昭拂了拂衣袖,冷冷道:“我不喜多言,只说一次,我的人只有我能教训。”
在场重臣,并诸皇子.........
藏在周围的暗卫目瞪口呆,不知不觉一身冷汗........
这一场接风宴,闹了个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帝王拂袖而去,楚元昭放了狠话走得比帝王还快。
留在原地没来得及走的朝臣们表示:心好累,不想说话。
诸位愣在原地的皇子们并宗室们,面露复杂,这顿宴吃得比砍头都难受,抬头望天,怕是这天要变了。
苏慕举杯对朱靖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朱大人。”
朱靖微微一笑,哼着小曲优哉游哉起身走了。
有人嘀咕道:“这也狂得忒没边了,不就是当了个皇子师么!”
苏慕侧身请宁首辅先行,自个落后半步,宁首辅笑吟吟道:“延厚,依你看。”
苏慕字延厚,温声道:“颇有其祖遗风。”
宁首辅老神在在道:“不止如此,老夫年轻时,曾得见元帝画像,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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