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皇后的罪并不好议, 帝后共享君荣,往大了说罪名是谋反,往小了也可以说是帝后夫妻俩闹矛盾, 战态升级了,动起刀剑了。
但, 韩皇后持剑杀了明、慧皇贵妃,刮花了章妃的脸, 这总不是帝后口角了吧。
后宫不是寻常人家,妃嫔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 当然,(柳家和章家这俩另说, 立身不正, 一个阴奉阳违, 寻死觅活要入宫的,另一个,把亲妹妹推到水里,自个爬床的, 寻常大家闺秀也没这样的)。
暂且不管旧年那堆糟心事,就是小门小户的主母,对妾婢之流也不许打打杀杀的,律法上明文写明的, 不得滥用私刑。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典范,竟公然打杀妃嫔, 此等大罪,怎能纵容。
最开始大臣们不计较,一是顾忌天子之怒,二是阮太后出面安抚了柳家章家,韩皇后人都死了,还想怎么样?逼着韩家鱼死网破,造反谋逆不成?
章家是外戚,自然以帝王事事为先,帝王让忍,那就忍吧。
柳家是碍于昭阳大长公主在世,不得不应,昭阳大长公主的脾气,拿乔作态,一个不好,她老人家就敢给你栽个谋反的名头,冤不冤?
但此刻又是另说了,五殿下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储君,定海神针昭阳大长公主也化成灰了。
柳家和章家怎能甘心?唾手可得的帝位之尊,一朝一夕竟要换人?
搁谁身上能甘心况,章家与柳家都和楚元昭颇有嫌隙,说句血海深仇不足为过?
眼睁睁的看着楚元昭坐上太子之位?自家大祸临头?绝不可能!
章家和柳家的结盟是必然,亦是情理之中。
对章家和柳家而言,一点一滴削弱楚元昭的声望,韩皇后是最好的由头,只要除掉了楚元昭,日后无论他们两家的皇子,哪一个登上大位,那就各凭手段,听天由命。
反正无论怎样,总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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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清流开始拈韩皇后的由头,势必不能让韩皇后谥号之事落空,这一找不要紧,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这,这,中书省起居注上,韩皇后自尽那一日的忤逆之举消失了?
再找后宫录,柳妃猝死,另附有在场宫人,御医诊断,宫廷仵作验尸篇章,章妃遭人行刺,附一行小字,刺客伏法,其同伙交由锦衣卫。
再往下看,韩皇后因思子之痛,郁郁而亡。
高位妃嫔,一个皇后,一天之内死了俩,还有一个毁了容,也就遇刺这一说法了。
但这上面写的,明显胡说八道,糊弄鬼呢?
刑部杨尚书和苏慕争夺次辅之位失利后,每每见了苏慕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杨尚书以武官晋身朝堂,骨子里就轻视文官,更别说,苏慕这个罪臣之后,比他小了十来岁,竟巧言令色阴了他的次辅之位。
在杨尚书看来,他和苏慕这个黑心货色有不共戴天之仇,杨尚书的为官之道素来中正,能在六部博个尚书之位,一坐十来年的,也不可能是傻瓜,杨尚书年幼时喜读公案杂记,生平最佩服的人是狄仁杰。
杨尚书自个是勋贵出身,却动辄宣扬自个不畏权贵的名头,便是因狄文惠为官之时的清名,就连想进内阁,夺次辅,也是因狄公曾拜中书令,唐时宰相,和现在的内阁首辅一样一样的。
杨尚书这个人吧,委实是个奇葩,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专爱和人对着干,按说这种刺头自个才华不显,早被人干掉了,无奈人命好,家里有个同胞弟弟,杨夙,字锦行,生来聪慧,五岁就能诵读《诗经》、《论语》及先秦两汉辞赋,六岁赋诗一首,名动京城,神童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九岁舍弃国子监生员的名额,出外游学,十一岁,小试牛刀,会试即中解元。
杨家的人那阵子出门走路都带风,话里话外,举手透足,沾沾自喜的倨傲。
许是天妒,或是早慧之命格注定,杨夙回京之时,突逢山崩,命保住了,腿残了。
杨夙仕途之路断绝,天子骄子,光辉的一生尚未开始,便已走到了尽头,京城各户人家或怜悯,或庆幸,少不得登门惋惜一番。
就在杨夙之名被世人遗忘之时,杨家长子杨修低调的回到了京城,当这位侯门小将不声不响爬上刑部侍郎的位置,这个离邢部尚书一步之遥的位置,众人恍惚间又记起了杨夙这个名字。
杨尚书这个人凭借着弟弟这个智囊军师,兄弟俩人合作无间,牢牢把持了邢部十余年,只等着资历到了,入内阁,做一做首辅的威风,未曾想,被苏慕这个后辈截了胡。
杨尚书心头那叫一个恼怒哟,见了苏慕明朝暗讽,阴声怪气都是家常便饭,苏慕涵养极好,对杨尚书一直秉持无视的态度,被人指着鼻子骂点酸话,就当春风拂面了。
耿直不可怕,莽夫又如何,苏慕并不怕,苏慕忌惮的是杨府那位不出世的鬼才,得罪那样的人,才是□□烦。
苏慕滑不溜手,杨尚书心头更堵了,时不时拉着自个弟弟念叨着,要给姓苏的点颜色看看,杨夙不以为然,使杨尚书又攒了一堆暗火。
杨尚书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没有弟弟这个军师的襄助,他是绝对斗不过苏慕的,而弟弟,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准备对苏慕下手。
杨尚书寻思着,弟弟不好使,那就自个来吧,时不时小打小闹一番,但凡不是机要大事,杨尚书一门心思和苏慕对着干,苏慕赞成的,他反对,苏慕反对的,他举双手赞同。
内阁议韩皇后之事,苏慕谄媚的态度,杨尚书一个没收住,把查办韩皇后之事揽到了自个身上。
其实话说出了口,杨尚书就后悔了,不说天家之事,外臣不好牵涉其中,就说五殿下,上朝才五天,就把御史台的尚书给干掉了。
杨尚书有点后悔,不,是很后悔,但悔意在接收到苏慕嘲讽的眼神后,霎时化为乌有。
杨尚书梗着脖子,对宁首辅大言不馋放话曰,韩皇后之事,由下官亲自督办。
宁首辅微微颔首,温和的目光中带着嘉许,杨尚书自欺欺人的想,没准韩皇后的事,没那么难办。
此时的杨尚书,早把自家弟弟千叮万嘱的叮嘱,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此时在别院修养的杨夙并未想到,自家长兄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天大的惊喜(惊吓)。
既是查案,必要人证物证才好,韩皇后的事,真正查起来,杨尚书才慌了手脚,起居注,后宫录没有圣意,不得更改,他总不能巴巴跑到帝王面前,质问陛下为何篡改起居录。
就是要质问,也总要拿证据说话,那就找吧,刑部忙得人仰马翻,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这一忙,就忙了三天三夜,看着摆在面前的证据,杨尚书的心彻底凉了,三伏天了,打心窝里直冒寒意。
当年韩皇后大逆之举并不是秘密,最起码,韩皇后挟持帝王,百官都亲眼见到了,但倘若帝王拿含光剑说事,一口咬定帝后矛盾,那外人也没啥好说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帝王对五殿下纵容的态度,摆明了不追究韩皇后当年犯上的行为,何况,帝王还命内阁议韩皇后的谥号。
那明、慧皇贵妃之死,总不能说成帝后私事了吧,后宫录上记得不准,那就找人证,人总不能说谎,后宫里头那么多双眼睛呢。
难就难在这里,韩皇后的确辱骂了章柳二人,但没人亲眼见到韩皇后杀了明、慧皇贵妃,包括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三位皇子在前朝后宫经营了这么多年,愣是找不到一个亲眼目睹的人证,不是死的死,就是不知所踪。
杨尚书威、逼、利诱的心都有了,总得找个口子,案子才好往下办不是?
既然找不到明、慧皇贵妃,那就章妃吧,这个活着的受害者,铁得不能再铁了,万万没想到,章妃病重,命宫人来传话说,确是韩皇后伤的她,但当年在场的宫人同样各种理由不在了。
杨尚书心凉透透的,他早该想到了,即便不是为了韩皇后,为了帝王颜面,当日牵涉其中的宫人,看到帝王受辱的宫人,是绝无可能活下来的。
果然,牵涉到韩皇后之事,棘手至极,案子办成了,得罪了五殿下,案子办不成,杨家危矣。
杨尚书心中满是懊悔,直到此时,他才想起,五殿下未回京时,自家弟弟凝重的神色,疾言厉色近乎训斥的口吻,宁可得罪其他皇子,也不要开罪五殿下。
见手下的官吏灰头土脸,杨尚书叹了口气,道:“都回去吧,我再看看卷宗。”
小吏们面露迟疑,不多时,偌大的邢部大堂走了个干干净净。
杨府门前,杨尚书坐在马车上,长吁短叹,不敢下马车,说句难听的,他打心眼里害怕自家弟弟,想到马上要见多智近妖的弟弟,杨修心里犯怵,特别是他昏了头,捅了个大篓子出来,心更虚了。
“苏大人”苏慕那厮来干嘛?杨修掀开车帘,果然是苏慕这厮,小厮们早铺好了马凳,杨修下了马车,挺起胸膛,没好气的说:“你来干什么?放心,我就是褪下这身皮,也不让你笑话。”
苏慕一身常服,他容貌长得清俊,皮肤白皙,保养得当,年岁愈长,愈发显得温文尔雅,微微一笑道:“我激你接了韩皇后的案子,特来登门致歉。”
杨修重重哼了一声,输人不输阵,冷声道:“谁怕了,要你假惺惺?”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往里走。
进了门口,杨修厉眼一瞪,寒着脸吩咐人关门,小厮结结巴巴的说:“大爷,二爷请苏大人过府一叙。”
杨修这才罢了,嗤了一声,苏慕亦不恼怒,也不计较他冒犯上官,不紧不慢的向杨府内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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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夙和杨修相差近二十岁,比苏慕还要小几岁,但三人的相貌气态,迥然各异,杨夙早年从军,人生得高大威猛,在邢部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自有一种威严正气。
苏慕以文入仕,难免沾染了几分文弱书生之气,常被人赞斯文儒雅,苏慕偶尔听到,心下失笑,听得次数了,苏慕想儒雅,不管内里如何,外表扮个温和模样。
但今天见到杨夙,苏慕怔了,这是苏慕第一次见杨夙,事实上,自这位名动天下的杨二公子遭难后,杨夙再没在外头露过面。
初见杨夙,纵是见多识广的苏慕也要赞一声,芝兰玉树,好风采,杨夙并非那等雌雄莫辩的容貌,亦非貌若潘安的绝顶姿容。
他整个人最独特的是清贵之气,从骨子里透出的清贵,眉目清朗,肌肤如玉,手握书卷,坐在梨花木的轮椅,膝上披着一条松毯,静静地坐着,抬起头,众人便无法忽略他。
上天似乎用另一种方式,弥补不良于行的昔年神童,若不是苏慕知晓杨夙的年纪,定误以为眼前是位才至弱冠的青年公子。
如苏慕这等城府,心底都有些泛酸,这保养的也忒好了。
心思不过一瞬,苏慕敛去眸中惊艳,拱手笑道:“闻名久矣,小杨大人。”
杨夙轻声道:“次辅大人谬赞,若您不嫌弃,唤晚生的字即可,恕晚生不便起身见礼。”
苏慕一笑,不动声色道:“像锦行这样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聪明人,就不必我多言了吧。”
杨夙微微蹙眉,看着苏慕道:“但我不明白,大人为何陷我杨家于不义呢?”
苏慕轻笑:“机遇是天意,亦是人为,事在人为,锦行自然比我更懂。”
门外珠帘作响,小厮捧着玉盘入内,杨夙轻咳了两声,道了声失礼,端起药一饮而尽。
苏慕噙着一抹笑,但笑不语,杨夙端茶略沾了沾唇,才慢条斯理的说:“多谢大人美意,晚生重病之躯,担不起。”
苏慕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那便是苏某冒昧了,告辞。”
杨夙并未开口挽留,亦不见惶恐之态,静静的坐着,目送苏慕远去的背影。
杨修听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的问:“他到底来干嘛的?”
杨夙的眸中划过一抹凝重,自言自语的说:“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来杨府,不过是为了确定我的立场,不愧是一朝次辅,果然有几分手段。”
但你的立场又是什么呢?苏延厚,你为什么突兀的向五殿下示好呢?真的是为了浅薄的从龙之功吗?若是如此简单,又何必亲来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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