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位居三品, 述职的折子,早就呈上了,回京也有数日, 却一直未接到面圣的旨意。
朝廷例律:凡三品以上官员述职,不必经三院考核, 亲向帝王面呈即可。
对于政务,林如海心中有数, 江东近来也极其安稳,那么自个受到帝王的冷淡的原因, 就呼之欲出了。
对此,林如海相当淡定, 借着此事, 顺便拿来教导林祁, 在林如海这个当老子的看来,儿子的学业是他是指望不上的,光耀门楣,不堕祖上遗风什么的, 指望那个臭小子,纯属白日发梦。
也只能当老子的辛苦些,多教他些事理,免得日后不知天高地厚, 惹出祸事来。
却未想到,林祁给了林如海一个天大的惊喜,林如海问起时, 林祁思考了一会,皱着小脸道:“父亲,您的言外之意,儿子听明白了,但儿子想问问父亲,一生苦学,所为何来?”
不待林如海发话,林祁自顾自道:“儒家子弟,考取官名,入官场拼博,不外乎求名与利,或报效朝廷,或报效天下,圣人弟子,最重节气,如果由父亲来选,父亲绝不会选择做一介外戚,庸庸碌碌,对吗?”
林祁说完话,顺便扬了扬自个的小短眉,配上他平淡无奇的五官,委实称不上好看二字。
林如海不忍直视,心道老子和夫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出个这么丑的小子来,丑得出奇。
心如电闪,一刹那的嫌弃,没有挡住林如海的震惊,他微微睁大双眼,认真的打量下林祁,诧异的发现,平日在读书上头死活不开窃的臭小子,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林如海挑了挑眉,示意林祁说下去,他年轻时生得斯文俊秀,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曾俘虏了一帮小姑娘小媳妇的芳心,现岁数上来了,也只多了几分儒雅与沉稳,容貌身姿依然称得上赏心悦目。
林祁暗暗地撇了撇嘴,暗想,别以为小爷没发现你刚刚嫌弃的眼神,一把年纪了,保养得这么好,你是不是想背叛我娘,准备勾搭小姑娘,纳妾?哼,老不修!你纳一个试试,看我娘不揍死你。
林祁脑中翻了个白眼,用平淡的口吻说:“父亲是聪明人,想必早有决断,休说今日姐姐的婚事,不曾昭告天下,即使昭告天下,又与父亲何干,父亲的所学不是为了姐姐,是为了家族与自己,所以,圣意又何足忧虑?再者,儿子不懂朝堂,也知道忌惮与猜疑两个词,寻常人家的父子,还有五指长短,或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说法,何况天家呢?父亲忍得、等得,一定会有人给父亲一个交代的。”
林如海的目光已经变了,他目光中的嫌弃已经变成不加掩饰的赞赏,这不免令整天受打击的林祁,有点小得意,端起茶,假模假式的喝了一口。
林如海格外看不惯臭小子张狂的模样,赏他脑门一个爆栗,训道:“接着说。”
林祁不满的撇了撇嘴,捂着头,口中嘟嘟囔囔:“爹,你也太狠了,说错了挨打挨骂,说对了照样挨罚,这就没意思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了,爹,我和您说,这样是不对的,您得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才是教子的正确方法。”
林如海都快被他气笑了,冷冷的说;“看不出来,你对我还有挺多不满?”
识时务为俊杰,林祁缩了缩脖子,陪笑道:“爹,没有,没有,儿子哪敢对您不满,父亲教导我,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对父亲的崇拜之情。”
“闭嘴,说正事”。林如海喝了他一声。
林祁是彻底熄了反抗之心,他的命也忒苦了,亲爹就是一个不讲理还心狠手辣的暴君。
林祁想了想,说:“祖母告诉我殿下和他爹不合,有无解之仇的夙怨,那正常人的选择肯定会是站边,姐姐的事,能瞒过别人,肯定瞒不过天子,在天子看来,爹爹是不是五殿下的人,并不重要!因为,立场决定地位,爹爹会很尴尬,爹爹想做一个中正之臣,却没有选择的机会,您取中正,两不相靠,双方都会视爹爹为叛逆,这是爹爹最为难的地方。”
“可是,儿子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爹爹会怎样得到天子的信任?”林祁苦着脸。
林如海大笑一声,揶揄道:“若让你这个臭小子,随便想想,就想出来了,那爹爹岂不是白做了这二十年的官,连个黄毛小儿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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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楚元昭在莫名其妙的闭宫休养后,又毫无缘由的解了禁,李福到清宁宫传达了五殿下即日临朝的旨意。
王全安代领了旨意,楚元昭躺在藤椅上,有些遗憾的想,不能陪黛玉做梅花糕了,那小丫头又要说他言而无信了。
杨夙在经历月余的名为协助办案、实则(软禁)后,终于回到了清宁宫,继续他的清宁宫少傅之职。
王全安见了杨夙甚而有落泪的冲动,他还以为他家殿下,好容易收个得力之人,就被亲爹给拔了去呢!手下都收拾了,再过一段日子,就该轮到他和殿下了。
王全安为了表达对杨夙回归的欣喜,大方的允许杨夙摸了摸他的心头好,刻有君子五德的元宝青白玉,杨夙哭笑不得摸了下,王全安紧张兮兮的收了回去,用洁白如玉的锦帕拭了好几遍,仿佛杨夙是洪水猛兽,令人避之不及。
杨夙一笑,由小厮推着轮椅,向清宁宫外书房去了。
楚元昭躺在藤椅上小寐,听到轮椅咯吱声响,坐起身来,大楚的皇子服,为了区分元嫡皇子与普通皇子的区别,一水的杏黄,常服朝服袍服皆是如此,楚元昭今日穿的是盘领窄袖袍,因他不喜繁琐,束带间配饰一概不用,今日却束了一个平安扣,玉质虽不凡,但杨夙长于王公候府,好东西是见多了的,令他注意的是平安扣上穿的绳结,精巧别致,这手艺,必是出自那位林大姑娘之手。
楚元昭鲜言寡语,不止在外头如此,对内亦是一样,杨夙亦泛谈之人,两人的交流局限于朝事,今日谈了一通朝堂上连日来的变幻。
杨夙忽道:“林巡抚回来也有半月余了,却一直未蒙陛下宣召,一省巡抚之位,若再耽搁下去,恐江东人心不稳。”
楚元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和林姑娘的事,与她父亲和她的家族都没有关系,她父亲登上江东巡抚的位子才几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以裙带之光,玩、弄平衡之术,卑劣之计尔。”
杨夙眸中划过一抹不可置信,面上惶然,而苦笑,垂首愧道:“是下官多言了。”
清宁宫的一干宫人,恨不得自剜双目,自废其耳,夭寿啦,五殿下又语出惊人了,这身处大内皇宫,公然嘲讽现任帝王的亲生老子,手段卑劣真的好吗?
杨夙定了定心神,又道:“陛下对章家的折子一直留中不发,依下官来看,章家毕竟是陛下母族,而且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殿下不如。”
楚元昭伸出手,折了一株即将凋谢的秋菊,轻声道:“有的人说,打蛇不死,必留后患,我不信这样的话,却也不肯留一些人活着,既然早晚都要死,那就送她们一程,全了睚眦必报的名声。”
杨夙心下一紧,他始终猜不透眼前的少年的想法,也不太明白他的所行所为之深意,本以为仇恨趋势的念头,少年偶发数句话,又透着他意,令人琢磨不透,饶是以杨夙之心智,有时亦会忍不住好奇,少年成长的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是寻常山寺么,为什么会教出这样厉害的人?
能教出这位殿下的师傅,会是怎样的惊才绝艳之辈?
当楚元昭再一次出现在朝堂之时,百官已经见怪不怪了,天家父子的热闹,他们还是离远点吧,以免引火烧身。
楚元昭和楚景上一次相见时,还是柳清派人入宫行刺的那一晚,中间也有一次,楚元昭察觉到楚景偷、窥了,但没露面,正合楚元昭的意思,除非迫不得已,他并不想见到楚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他不在乎,有的人,你更希望他永远消失在你的世界。
时隔月余,楚景的涵养功夫似乎更好了,淡漠威仪的面孔隐在天子冕旒的后面。
近来朝堂十分平和,平和得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大概是楚元昭的禁闭给了一干皇子希望,至少如今能上朝的几位皇子,除楚元昭外,都表现很活跃,个个争先恐后,锋芒毕露,如乌眼鸡一般。
楚元昭看了一会便觉得聒噪,合上眼,闭目养神,约摸半个时辰,七皇子恭恭敬敬地问:“不知五皇兄意下如何?”
楚元昭睁开眼,身旁工部主事唐万里小声道:“七殿下是问殿下,工部修缮皇陵之事?”
楚元昭点了点头,反问唐万里:“你们最近很闲,工部都没事做?之前那八十万两亏空凑齐了吗?”
唐万里无语的闭眼,殿下哎,殿下,明显七殿下冲您来的,您难为属下有用吗?上官垂询,下官自当恭谨。
唐万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坦荡荡地汇报公务,用最快的语速,言简意赅的陈述,把工部一个月的事,说得一清二楚,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都没落下。
楚元昭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问:“皇陵是归内务府管吧?”
“是的,但是皇兄,”七皇子楚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一步,试图劝说。
楚元昭拍了拍唐万里,命令道:“你和他说!”
被推出来的唐万里茫然而无措,瞪着楚元昭祥龙云纹面的靴面,心内叫苦不迭,殿下呀,我就是多嘴提醒您!!!
想是这样想,唐万里抬起头时,面上绽放出和七皇子如出一辙的微笑,甚至因官小位卑,显得更真挚,更诚恳,唐万里躬身致礼。
“回禀七殿下,皇陵之事由内务府管辖,工部不可越权自专,此为其一,其二,工部事务忙碌不堪,实在无暇分神顾及皇陵之事,还请七殿下明鉴。”
唐万里身上冒了一身的冷汗,心想一定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才让五殿下站到他身边,摊上这得罪人的差事。
楚诚微微一笑,惋惜的说;“既然这样,那就。”
话未说完,楚元昭环顾了一圈殿内文武百官,抱臂冷笑道:“你们是吃干饭的,还是忘带脑子出门了?就没有军机大事回禀吗?热闹好看吗?笑话好笑吗?”
御史台头一个不服,当下就有人出列,谏言道:“陛下,五殿下于朝堂公然喧哗,蔑视朝廷百官,臣请治其失仪之罪?”
“哦”,楚元昭讥讽道:“那堂堂御史台,就没想起来章家勾结兵部,贪污军饷之事?密事你们没听说过,为祸一方的恶事总该听说过吧?”
小御史并御史台愣神间,楚元昭话锋一转,高声道:“大理寺何在?苦主都在大理寺死谏不成,人死在了敲登闻鼓的路上,大理寺可真是白玉无暇,明察秋毫?”
大理寺卿怛然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启奏陛下,臣正要回禀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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