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昭换好衣裳, 出了里间,外间的厅桌上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
黛玉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他两眼, 抿嘴一笑。
楚元昭施施然落座,赞道:“妹妹手艺愈发精湛了, 称体裁衣的功夫也省了,衣袍倒像是比着我作的, 不大不小,正好。”
屋内虽无人, 只晴雯紫鹃在屏风候着听唤,黛玉脸上微红, 耳根火辣辣的, 伸手狠狠扭了他一记。
小姑娘力道有限, 扭在身上,酥酥麻麻的痒意,楚元昭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是我混说的。”
黛玉“哼”了一声, 不理他,收回手,盛了一盅三鲜汤搁在楚元昭面前。
楚元昭一笑,慢慢将汤喝了, 喝毕,夸道:“这汤味好,冬笋鲜美, 菌菇香醇,鸡崽子肉滑嫩爽口。”
黛玉抿嘴笑道:“冬笋是荣府大舅母送来的,菌菇说是祖上传来的方子,自家庄子上产的。”
楚元昭想了想,道:“杜家的长女,近来风头盛得很。”
黛玉歪头一笑,反绾髻上的花丝镶嵌的珠钗,流光溢彩,衬得她精致的小脸,愈发娇俏。
楚元昭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小脸,换来黛玉满是怨念的怒目而视。
黛玉拿帕子擦了擦脸,数落道:“说话就说话,一定要动手动脚的,吃个饭也不消停,哥哥,你一点也不稳重。”
楚元昭忍不住大笑出声,含笑道:“背后议论我的人,不知几何,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我不稳重,妹妹的见解,向来独特,与众不同。”
黛玉沉下脸,怒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平日见了姑娘,也去掐她们的脸不成?”
楚元昭忍俊不禁,笑道:“吃醋也该有个度,我和无关之人,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男的女的都是如此,这也值得你恼。”
黛玉赌气道:“不过是你见的人少罢了,等你见的人多了,指不定多轻狂呢?”
楚元昭的笑意敛了些,淡淡的看着黛玉,直看得黛玉背过身去,无奈一叹,站起身来,拿帕子浸了热水,走到黛玉面前,小丫头固执的低着头,死活不肯抬头。
楚元昭俯下身,黛玉盈盈美目,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
楚元昭心下蓦地软了,方才的气恼早不知何时散了,暗悔自个性子不好,吓到了小姑娘。
轻柔的为黛玉擦拭了一番小脸,软言细语的哄道:“不过是桩小事,好好的又恼了,你要和我置气不成?”
黛玉泪珠滚烫,直直打在楚元昭的手背,烫的他心头一阵酸涩。
楚元昭半揽着黛玉,柔声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大概是我们分开太久,我还当你是以前那个乐呵呵的小姑娘,却不想,一两句顽笑,你就恼了,从哪学得小性子?”
黛玉推他半天,推不开,抽抽噎噎的抱怨道:“都怪你,和你学的,你见天欺负我,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说着,又勾起火来,冷笑道:“你自个说话不留神,惹我生气,还要怪我小性,你走,你去找那温柔如水,哄着你的人去,我就是小性,就是无理取闹。”越说越恼,黛玉使劲的推搡楚元昭,要撵他走。
楚元昭哭笑不得,捋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好声好气的说:“好,好,好,全怪我好不好,都多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爱撒娇。”
黛玉小脸涨红,愤怒的抬起头,哭也顾不得哭了,美目中燃着恼羞的怒火,嗓门也提了上来:“你才撒娇,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楚元昭无言以对,两手一摊,束手无策,心中嘀咕道,小祖宗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这么难哄?这是怎么着了?累的他也跟着吃挂落。
黛玉的愤慨,并非一朝一夕,亦不是对楚元昭打趣的恼怒,恼怒来源于对楚元昭的担忧,和挂念,以及自身无力的颓败。
在未长大以前,黛玉那样依赖、喜欢、仰慕她的妙远小哥哥,可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妙远小哥哥有着那样尊贵的出生,那样曲折离奇的身世,自古夺嫡无不是血雨腥风,九死一存,未至尘埃落定之时,大位就是一颗令人心驰神往的宝物,诸皇子谁不想占有,君临天下?
可是,妙远小哥哥又背负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黛玉心疼而惶惑,无时无刻都记挂妙远小哥哥的安危,在她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妙远小哥哥的安危来得重要。
如果有可能,黛玉很想劝楚元昭放弃皇位,但她说不出口,不仅仅是因为说出口也是徒劳,而是因为韩皇后的遭遇,连她这个外人,知晓时也觉得心如刀割,忍不住落泪感伤,那妙远小哥哥这个当事人呢?他心中的痛楚,决非世人可以想象。
黛玉不能说,也不会说,担忧和悲戚令她的心中压了一块巨石,日积月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沉重压抑的忧思,黛玉同样不能说,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只会令楚元昭徒增自责。
今日陡然爆发,黛玉才觉那些心头晦涩复杂难言的情绪,已成了心结。
黛玉拭净了泪,强颜笑道:“是我不好,我迁怒哥哥,白日有些不顺当的烦心事。”
楚元昭对黛玉的情绪略能猜到两分,刮了刮黛玉的小鼻子,慢慢握住她的手,笑道:“小祖宗,只要你不恼我就是天大的好事,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妹妹,妹妹是知道我的,我对哄女孩子的甜言蜜语极不擅长,等回头,我让小太监去买几本风月的话本子,汲取下心得,省得妹妹嫌我拙嘴笨腮的。”
黛玉眸中晶莹,如秋波萦转,似笑似笑的看着楚元昭,道:“等哥哥买回来了,别忘了给我送几本来,也让妹妹参祥参祥,知晓下何为风月?”
楚元昭摩挲着黛玉的小手背,压根不接这话,顾左右而言他道:“白日有什么烦心事,可是有人冒犯了妹妹?”
提及此事,黛玉眉目不自觉的蹙起,欲言又止,沉吟着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外祖母家,有两个舅舅,二舅父家有位表兄,似是有些来历。”
“嗯”,楚元昭想了想道:“是那位贾存周的次子,含玉而诞。”
“正是,”黛玉的眼睛中满是不解,缓缓说道:“小时,我说话直率,许是得罪了那位表兄,哥哥,还记得我们看的那些神奇志异的话本吧,我看我那位表兄,倒像是那书上写的历劫之人,说话古古怪怪,荒诞不经的骂天下读书作官之人为禄蠹,又一味喜好亲近女孩子,厌烦男人,顽劣憨痴,外祖母因他出生不凡,极为疼爱他,我那时年龄尚小,不知委婉,倚仗外祖父宠爱,直言向外祖父应对那位表兄多加管教。”
楚元昭笑了笑,道:“听起来,倒和那些话本上的人物行事一模一样,只是,他是外男,好好的怎么惹你生气了。”
黛玉皱了皱眉道:“那位表兄今日冒冒失来我家,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若说他是有意冲撞,度其神色,倒是一派天真懵懂,只是,这话若传到外头去,委实不像话,母亲大怒,厉言斥责了他一番,他哭天抹泪的走了,若被人看见了,倒像是我们府待亲戚刻薄了是的。”
楚元昭一哂,见黛玉板着脸,还有些气不过的小模样,打趣道:“这么一桩小事,也值得你不高兴,你那大舅母是个厉害人,姨母视你为眼珠子,放心罢,最迟不过明日,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黛玉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我和那位表兄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他跑来忽然说些有的没的,好没道理,莫名其妙的,碍着亲戚情面,我既不能生气,又不能发作,心里闷得慌。”
倒了一通苦水,心里许是好过了些,黛玉叮嘱楚元昭道:“哥哥,你不许私下做什么,否则,日后我什么事也不告诉你了。”
楚元昭笑得无辜又纯良,替自个抱屈道:“我在妹妹心里竟成了,不择手段的小人了,大丈夫冲冠一怒为红颜,我最疼妹妹,再舍不得妹妹平白背上个祸水的名头。”
黛玉咬了咬牙,怒瞪着楚元昭,咬牙切齿的说:“哥哥,我最悔的事,就是生在书香之家,未能生在将门之家,但凡我精通三分拳脚功夫,早把你抽成猪头了。”
这小暴脾气,楚元昭大笑,巴巴把脸凑过去,十分欠揍的说:“妹妹,你抽吧,我不怕疼,只怕你累得手疼。”
黛玉被他气得火冒三丈,立时伸出手来,小手要落到脸颊时,又不忍心了,却不好显得太过气弱,柔软无骨的小手,在楚元昭右脸上滑了下。
楚元昭陡然睁大了双眼,似乎没想到黛玉竟真的动了手。
触到的肌肤有些粗糙,不如自个的手感好,等等,骤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已此刻的举动,黛玉慌忙的意欲缩回手,却被楚元昭攥住手,动弹不得。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似乎从外头看,好像自个在投怀送抱一样,委实不成体统,气息交融,呼吸间滚烫的气息,落到心头,黛玉的心砰砰直跳,胸口仿佛装了一只小鹿,跳得她心神恍惚。
黛玉扭捏不安,手无足措,小声央求道:“哥哥,你松开我,我知道错了,再不敢放肆了。”
楚元昭慢慢松了手,坐得离黛玉稍远了些,为自个辩解道:“我怕妹妹心软慈悲,下不了手。”
干巴巴的一句话,两人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坐了会子,楚元昭瞧了眼墙上的自鸣钟,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黛玉的头,伸手那一刹那,察觉到小姑娘的紧张,淡定如楚元昭,也有两分不自在,便笑道:“天不早了,我回宫了,妹妹好好歇着。”
楚元昭起身,黛玉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楚元昭系上披风,启唇笑道:“来。”
黛玉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双手仿佛被冻住了,系个披风带子,好大会子都没系好,楚元昭低笑,黛玉又不慌了,飞快的系好了带子,又叮嘱他路上小心,话还没说完,飞快的跑回里屋。
楚元昭走过去,自掀了雪中赏梅的帘子,笑道:“妹妹,我走了。”
“知道了”,黛玉声音闷闷的,楚元昭好笑的想,小姑娘一准把自个闷被子里,算了,天太晚了,不逗她了。
-----------
楚元昭回宫后,抬眼望天际的夜色,目之所及之处,仿佛渲染了浓墨,皎皎明月,灿烂星辰,也无法将暮霭浓郁的黑沉驱除,不知何处,传来啜泣,在风中若有若无,伴着窸窸窣窣的枯树摇曳,更添了几分悲戚。
王全安道:“殿下,忠顺王爷和应郡王来了有两个时辰了。”
“忠顺”,楚元昭一声嗤笑,划破夜晚的宁静,惊走了那抹低声啜泣,再不闻一丝哭声。
“我不爱听这样掩人耳目的封号,更不会见这样的人。”
王全安低声应是,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小的这就请六王爷回去。”
所谓来意,不外乎是说情或试探,笑话,谋逆造反之大罪若能饶恕,那要这世间的律法,又有何用?
王全安去后,不多时引着应郡王来了,应郡王辈份虽高,待楚元昭却不敢拿大,也不独他,满京城的勋贵都是如此,楚元昭的性情从未作过掩饰,众人谨小慎微,还要担忧不知何时得罪了他,哪里还有人敢摆谱。
应郡王微微颔首,他辈份高,皇子们要见了元嫡皇子行礼,宗室长辈除储君外,只行家礼足矣。
楚元昭懒怠费口舌,道;“你是来替他们说情的。”
应郡王满脸苦笑,道:“不瞒殿下,我那外孙女正是淑妃娘娘,七皇子未出宫时,曾由她抚养,淑妃娘娘知道殿下是公正严明的秉性,无奈母子一场,迫不得已,烦我来问问殿下。”
“关家,关首辅,关首辅出身微寒,登得首辅之位二十余载,深得曾祖母信赖,怕是关大人也未想到,后辈子弟不肖至极,他逝后,门面靠裙闱之光。”楚元昭不咸不淡的感慨。
应郡王心下一凛,心中倏地升起一股寒意,那股寒意来得急且密,大冷的天,应郡王的额头竟渗出丝丝冷汗,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敲打关家,不,不,是敲打他吗?
应郡王直到此时才恍然警觉,饶是他自诩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悬着一颗心,谨慎再谨慎,却还是低估了这个宫外长成的侄儿。
应郡王的仓皇显而易见,心下作何感想可想而知,顿了顿,方道:“是皇叔多言了,殿下做事,自有分寸,无须他人赘言。”
应郡王退后一步,似乎要说些什么,迟疑片刻,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宫中本就没有所谓的秘密,应君王铩羽而归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
次日一早,上朝时,文武百官待楚元昭的态度,殷勤而热切,兵部尚书方正委派兵部知事到楚元昭面前,主动提及兵部贪墨军饷之事。
楚元昭的神情是亘古不变的淡漠,听完兵部知事的一席话,一言未发。
楚元昭走到吏部尚书面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毫不避讳的道:“工部缺人使唤,我看旧年的进士朱子敬就极好,把他提到工部来,可合规矩?”
吏部严尚书都被问懵了,身边右侍郞小声把朱子敬的履历介绍了一遍,原本就朱子敬那个芝麻大小的官,还是个辞官的,右侍郎不该知道的,谁让五殿下请了朱太傅做老师呢,这明显着任人唯亲,提拔自个人。
严尚书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调动也可,只是那朱子敬已上折辞官。”
“哦”,楚元昭道:“先时是因为老师他要归乡,如今他留在宫里教我读书,不归乡了,他家的那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白白在家闲着浪费粮食,整天闲得没事,竟惹老师生气,我看他们不顺眼,请尚书大人把他们折子驳了。”
百官侧目,这可是开天僻地头一回,五殿下头一遭求人呐,语气仍是淡漠,却显得温柔了许多,比起以往一句话噎死人的时候,简直是天籁之声,令人如沐春风。
天呐,五殿下转性了,难道这才是五殿下的本性,以往那等刻薄都是对着帝王,或章柳一系的皇子的?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搁谁,对着仇人,还能笑出来,拭母之仇,不共戴天。
作为第一位受到楚元昭礼遇的严尚书,此刻的滋味,颇有些受宠若惊,但,一码归一码,吏部有吏部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严尚书是不可能因为楚元昭对他态度和软些,就会谄媚的上赶着奉承。
严尚书微微一笑道:“殿下说的合情合理,但吏部有吏部的规章制度,此事,吏部不能开此前例。”
严尚书心里还是有点小忐忑的,五殿下这个浑不吝的,万一恼了,平白挨顿排揎,还得生受着,谁让他亲爹也拿他没辙呢。
楚元昭并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干脆地说:“既然如此,不好为难严尚书,但工部缺人用,烦严尚书拨几个人过来。”
这好办,严尚书笑道:“谢殿下、体谅,待我回去,和同僚议出人选,即刻就调派人过去。”
两人相谈融洽,看的殿内百官掉了一地眼珠子。
这时,户部江尚书悠哉悠哉溜达过来,漫无边际的说了几句绕圈子的话,楚元昭听得烦,直截了当的问:“江尚书,您想说什么,直接说。”
江尚书颇为富态,长得亦是喜庆,搓着手指头,眼神殷切,笑容真挚的问:“殿下,工部那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什么时候交到户部?”
楚元昭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还有人管他要银子?楚元昭都被气笑了。
神色不善的盯着江尚书,寒声道:“江尚书,那是孤查抄的工部亏空,和户部有什么关系?”
江尚书笑眯眯的道:“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工部的银子,不还是户部拨过去的,如今既然查出了亏空,银子也找回来了,那钱自然是归户部的。”
楚元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下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重重“哼”了一声,楚元昭冷笑道:“想要银子,绝不可能。”
江尚书还要再说,李福来了,百官依次归位,只得暂压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补昨天的未更,嘿嘿,差五百。
关于来历之说是曹公借贾雨村说出口的那段来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