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贵还银之事, 解了楚景的一桩心事,数十年来,他从来不曾忘记怀敏太子的那句话, “勋贵林林,日后必成祸患。”
那时的勋贵, 多数是支持怀敏太子的,而怀敏太子竟能说出那样的话。
那时的楚景尚年轻, 浅薄的认为怀敏皇叔凉薄,登基后, 他才明白,无论勋贵武将, 在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都不值一提, 但若无其睿智英明,勋贵根深蒂固,犹如疥癣之疾,如梗在喉。
好在, 银钱为立身之本,兵权可徐徐图之,逐步瓦解,日后的勋贵已不足一提。
为君者, 于江山社稷有功,有几分志得意满,亦是情理之中, 书生意气,尚狂妄无忌,何况帝王。
帝王兴致上来了,也有心情临幸后宫了,沈贵人年轻貌美,换上华衣美服,脂粉微施,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满是女儿家的娇俏与天真,饱受恩宠,后宫深闺怨妇恨得咬牙切齿。
帝王的恩宠,来得猝不及防,又出乎人意料,仿佛先时沈贵人上位时的诸多龌蹉、嫌隙,至始至终从未发生过。
*
在府内禁足了半月余,已是隆冬时节,因近来贾母染了风寒,贾敏携黛玉姐弟三人来荣府探望。
因听闻黛玉姊妹来,荣府的姊妹们很是欢喜,贾母前两日接了史湘云来,因王夫人前两日身子不好,探春、薛宝钗忙前忙后的侍候,贾母听说了很是喜欢,也把薛宝钗接来府中同姊妹们一起小住两日。
黛玉牵着阿翡进来时,众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了,距上次见面,也就个把月,阿翡圆嘟嘟的小脸,竟瘦脱了相,现颇有几分少女的清秀了。
惜春咯噔咯噔跑上来,拉住阿翡的手心疼的问:“二表姐,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阿翡穿着白狐皮的小袄,哀怨的看了眼贾敏,也不待脱袄,跑到贾母面前,红着眼圈不说话。
贾敏哼了一声,阿翡忙站起来,随着黛玉见礼。
见礼毕,贾母摩挲着阿翡的小脸,瞪了眼贾敏,佯怒道:“不许吓唬孩子,这才几天,瞧把孩子给折腾的,都瘦脱框了。”
阿翡拉着贾母的胳膊央求道:“外祖母,您帮我说说好话吧,我每天饿得睡不着觉。”
贾母摸了摸阿翡的小脸,心疼的说:“放心,在外祖母这儿,你母亲再不敢拘着你。”
黛玉拉了拉阿翡,阿翡偷眼看贾敏,果见贾敏脸色已冷了下来,吓得一个哆嗦,扑在贾母怀里不敢抬头。
贾母心疼的哟,她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打小说一不二,谁劝都不行,只得哄着阿翡道:“好丫头,乖,别怕,只管在外祖母这住着,你娘她不敢罚你。”
阿翡怯怯的抬起头来,小模样,可怜见的,众人心中很是不忍。
王夫人在旁道:“我说妹妹,你也太严厉了些,你瞧瞧,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便是。”说着,又掩帕作失语状。
屋内有一刹那的寂静,众人不知其中内情,好奇的朝王夫人看去。
杜澜笑吟吟的看着王夫人,她的精致的眉眼之间,无一不是笑着的,却令人周遭倏地泛起一股寒意,王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
而贾敏自从王夫人开口时,脸色始终淡淡的,对于王夫人指名道姓的话,连个眉毛都没动一根,余光都不曾转向王夫人一分一毫。
凤姐忽觉出不对来,她也心中好奇,却断不敢问,长辈都在这里,她不内情,亦不敢贸然开口。
迎春牵起阿翡,笑道:“好妹妹,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我们到后面去说话,母亲孝敬了祖母各色罕见的冬菊,咱们去看看。”
阿翡素来心大,无关之事从不上心,便乖巧的应了,姊妹们一同伴着到后头去了,探春走的慢,微不可及的叹了声,回头去看,却只见到嫡母僵硬的脸色。
屋内李纨悄声对凤姐道:“才好像见平儿在廊檐下,莫不是茂哥儿饿了。”
两人出了屋子,同到上房来看茂哥儿,茂哥儿长得愈发白胖了,杜澜行事一贯大方,给贾茂小小人儿请了三个奶娘,再加上丫鬟嬷嬷,足有十来个人,伺候这么个小人。
儿子金贵,长辈看重,凤姐自然是高兴的,便是王子腾夫人来了,也赞再没有比你婆婆更细致的,大府夫人们的排场,也不过十几个罢了,他一个小人家,又不出门,整日躺在床上,哪就值得这么小心翼翼了。
凤姐嘴上饶人,心里头着实高兴,装模作样的抱怨:“我也是这么说,偏婆婆说一应用度都是公公私房出的,她老人家只负责选人,公公愿意疼大孙子,谁能劝得住。”
看凤姐那轻狂样,王子腾夫人狠狠拧了她一记。
凤姐笑着抱起儿子,狠狠亲了两口,茂哥儿很爱笑,只是脾气大得很,他吃饱喝足有精神了才行,若是不然,谁招他就是一通嚎哭,估计这会子有精神,咧开嘴对亲娘直笑。
凤姐拍了拍胸口,后怕的说:“还好今儿没哭,这臭小子,昨个他爹来看他,逗弄了两下,茂哥儿哭了好大会子,怎么哄都哄不住,走时,还被公公骂了一通。”
李纨摸着柔软细腻的襁褓,心头微微酸涩,这等名贵的好料子,唤作千机锦,据说织法早已失传,千金才能得一匹,同是贾府的子孙后辈,兰哥儿出生时,因是遗腹子,别说好料子了,婆婆连抱都没抱一下。
李纨笑道:“孩子年龄小,还不知事,自然有点小脾气,被人抱得不舒服,或嫌吵了,都会哭,兰哥儿小时,有一阵也时常哭闹,后来才知是因蝉鸣聒噪,命丫鬟婆子将知了沾了去,才好些。”
凤姐刮着贾茂的小脸说:“只盼着这个小祖宗快点长大才好。”
小孩子精神头有限,不多时便困了,闭眼睡去,凤姐动作轻柔的理了理他的襁褓,又试了试地笼的温热,方蹑手蹑脚的和李纨到外间来。
到了外间,两人对座吃茶,因过会子,必要到上房去的,这会子也不好家去,李纨揶揄凤姐道:“到底是当娘的人,有了孩子也不是昔日杀伐决断的厉害人了。”
凤姐笑道:“当了娘才知道为母之心,有了茂哥儿,若想从前那等风风火火,也再不能够了。”
李纨叹道:“可不是,都一样。”
话至此处,凤姐打眼一瞧,见嬷嬷丫鬟都在外头站着,奶娘并两个丫鬟在里间守着,凤姐悄声问李纨:“我瞧着,姑妈和二太太?”
李纨诧异的看了眼凤姐:“你不知道?”
凤姐脸色一红,低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依稀听说二太太和姑妈失和。”
李纨仔细打量见凤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你大哥哥生前说,姑妈和我们家从不来往,也未曾见过年礼往来。”
凤姐微讶,愣了会子,方恍然大悟,自语道:“怪不得,婶娘说二太太打小性子犟,等闲不听人劝的。”
王夫人的牛心左性,再没有比李纨这个被磋磨过的儿媳妇更清楚了,李纨仿佛未曾听到凤姐失言,慢条斯理拭了拭唇角,道:“咱们去看看她们姑娘说什么呢?前两日就听说她们又想出新鲜玩意来。”
凤姐一笑,挽着李纨到穿过长廊,到贾母后院来,路上,凤姐暗想,素日大嫂子沉默寡言,干已之事,尚不敢轻易开口,如今倒对她多说了两句,显见的是推心置腹了,态度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茂哥儿,自茂哥儿出生后,凤姐豁然开朗,果然是婶娘说的世人都不简单,便是你那守寡的表嫂也不是个软弱好欺,全无心机的,如今眼见茂哥儿得宠,太太又把兰哥儿接到府里来念书,二太太不喜兰哥儿,可见是靠不住的,如今,时移世转,难为大嫂子这样的苦命人,怜子慈母心。
倘换作是她,她必是不肯忍这口气的,同是荣府的媳妇,人家夫妻恩爱,自个就孤单影只,指望着儿子过日子,她顶顶不服输的性子,命不好,认了,让她去低头讨好同辈人,这却不能,想到此,凤姐不由一叹,难怪婶娘总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不见世人长短,自作聪明,如今想来,果是如此,她虽能轻易收服家下人,却再没有大太太的手段,以往常听人夸自个能干,如今见多了能干人,方知自家平庸。
后院,姑娘们房里笑作一团,惜春才读宋诗,偶然见了李易安赌书泼茶的典故来,闹着要玩这个,末了又得意洋洋的宣称:“自个年龄小,诗书有限,偷个懒,要作评判。”
闻言,阿翡于功课亦是平平,也要作评判,几人闹成一团,终是依了她俩。
迎春是长姐,性情温柔大方,并不在意输嬴,探春湘云听着有趣,十分赞同,杜纤无可不可,宁静荷自负诗书才情,跃跃欲试,林薛相视一笑。
惜春命入画取来各色诗书,有不为世人所知的诗集,也有阅者甚广的文本。
众人谈笑着猜了几轮,各有输嬴,宁静荷咬着下唇,目光复杂的看了眼黛玉,眸中划过一抹不忿。
湘云涉猎极广,竟也有猜不中的时候,愈发兴致上来,灌了一肚子茶,嚷着还要再来。
宁静荷本想凭借素日所学,一鸣惊人,却不想被林薛二人比了下去,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黛玉年幼时被楚元昭叮嘱不可在世人面前显示其才学,长年累月,早成了习惯了,今日拿来的书,皆可倒背如流,却故作猜不出,混错两个。
再看薛宝钗笑意盈盈,似也随意拈了几个错处,黛玉心中反多了几分倾佩,自个倚仗天分,过目不忘,薛姐姐才是真的学识渊博,博览古今。
殊不知,薛宝钗心中有些复杂,她自负读书万卷,却不想林大姑娘亦不多让,难怪会得贵人青眼,出身,家世,才学,无一不是绝等闺秀,早先去林府的隐秘艳羡之思,倒散了些。
猜到最后,湘云绞尽脑汁,宁静荷眉间微露汗意,杜纤含笑在旁嗑瓜子儿。
迎春笑着打破僵持,命丫鬟们送茶来,又提议作诗,湘云宁静荷这才丢开手,只是兴致失了大半,才喝了茶,凤姐李纨便到了,众人说笑会子,嬷嬷便来相请,众人忙至上房来用膳。
用膳时,未见王夫人,探春心下微沉,杜澜笑道:“才二太太乏了,说是心口疼,恐是前两日的旧疾未好,过会子,用完了饭,你们再到那边去看看。”
探春忙垂手应是,张口欲言,未来及说话,杜澜摆了摆手道:“二太太也是老毛病了,你且不用急,这会子你不吃饭就过去,二太太又要惦着你,听我的,吃了饭再过去。”
这话说得,好像王夫人这个嫡母多关心庶女是的,探春垂手应是,众人用膳不提。
凤姐微微一笑,盛了盅汤奉给杜澜,这荣府还是她们大房说了算,二太太还对她摆什么姑母谱,背地里对下人编排她势利,眼里没长辈。呸,谁人不势利,自个嫁的是大房的爷,不听正经婆婆的,难道去听一个婶娘的?倘大太太势微,能力平庸就罢了,后婆婆,无谓孝敬不孝敬,如今,婆婆是个一等一的厉害人,她若是和二太太亲近,那才是昏了头,蠢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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