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酷热难耐,林府大小人等都在屋中避暑,唯有夏蝉一声声高亢的鸣叫,格外令人心烦。
窗户底下燃着解暑的沉水香,黛玉比寻常醒来得早一些,冯嬷嬷笑道:“姑娘,怎么这会子醒了?”
冯嬷嬷说着轻轻拍了拍黛玉略显肉嘟的背,心道这世上的事,真真不可思议,她们家姑娘生下来的时候,哭得声音还没有小猫大呢,人也是瘦弱不堪,夫人整日垂泪,太太亦是忧心忡忡,满府的主子拿着黛玉当珍宝一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过三年余数月的时间,小小的人儿,又机灵又活泼,身上也见了些肉模样,也亏得小人家家的会长,小脸仍是赢弱的相貌,一丝圆润也看不到。
黛玉皱眉想了想,咕哝道:“做了个梦,说什么有缘故人之类的,不清不楚的,乱七八糟。”
冯嬷嬷笑哄道:“姑娘,想来是你听人说了这些话,也未可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黛玉撅了撅嘴,撒娇道:“嬷嬷,我想哥哥了,整日闷在府里怪无趣的,弟弟也不能陪我玩,性子太霸道了,你陪他玩一会,他就一定要你陪他玩下去,母亲说性子不能惯,我不理他,他又哭闹不休。”
冯嬷嬷将薄衾向上拉了拉,笑道:“姑娘,好,好,好,过两日,咱回了太太,就带你到山上玩。”
黛玉这才高兴起来,也不睡了,央求道:“那嬷嬷把小书给我看会好吗?”
自来对黛玉娇宠的冯嬷嬷,正色道:“姑娘,你晌午已看了一个时辰了,太太说了,年纪尚小,熬坏了眼,伤了神可不是好的,姑娘听话,等你略大些,太太发了话,咱天天看也成。”
黛玉不高兴的嘟囔了一声,却不敢违逆林母的话,躺在床上,过了会又渐渐睡得沉了。
冯嬷嬷含笑看着黛玉睡得香甜的小脸,慢慢地晃动着手中蒲扇。
待日头西下,黛玉悠悠转醒,洗漱了一番,正要迈着小短腿到林母处请安,却见郑嬷嬷来了,请了安,笑道:“姑娘起的正好,才府上来了客,太太夫人命我带姑娘过去呢。”
黛玉立刻来了兴致,牵住郑嬷嬷的手,问道:“嬷嬷,哪里来的客,我见过吗?”
郑嬷嬷笑道:“姑娘才多大,他们从咱府上论,是远亲了,是姑娘曾祖母的表亲,若从夫人论,这亲缘倒也算不上远了。”
郑嬷嬷笑眯眯的问黛玉:“姑娘,可知您的外祖家?”
黛玉连忙说:“我知道,外祖家是京城荣国府,外祖父送了我一柄小剑,外祖母送了我好多灵巧的玩意,大舅母送了我好多书。”
郑嬷嬷忍俊不禁的看着黛玉数着小手指,一派小大人的模样,偏又举止娇憨,天真可爱的稚童本色遮掩不得。
黛玉迫不及待的问:“嬷嬷,来的是外祖父吗?玉儿要好好谢谢外祖父,外祖父来了,玉儿是不是可以玩小剑了?”
看着黛玉满是期待的小眼神,郑嬷嬷抚额,真不想令她们姑娘失望,但是,她们姑娘太小了,被刀剑划了伤了,可不是好玩的。
郑嬷嬷笑道:“姑娘,来的是您外祖家的两位表哥,还有金陵薛家,姑娘可曾听说过?”
一听不是外祖父亲来,黛玉顿感大失所望,闷闷的说:“玉儿三岁半了,外祖父都不想玉儿的吗?”
郑嬷嬷停住脚步,郑重的说:“姑娘,您忘了,您的外祖是朝廷大员,国公之尊,和咱们府是不一样的,断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黛玉点了点头,懂事的说:“嬷嬷,我记住了。”
郑嬷嬷笑道:“姑娘,别难过,咱们老爷在京城里当差,咱们林府在京里也有宅子,等小少爷身子大安了,咱们上京去,就能见到您的外祖父了。”
黛玉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听闻两位表哥也来了,一连串的话语,表哥多大了,薛家是什么亲戚,几个人来的,问得郑嬷嬷都答不上。
待黛玉问完了,郑嬷嬷方笑道:“两位表少爷,一位是您二舅父家的大表哥,弱冠之年,另一位则是大舅父行二的表哥,年方十六,薛家访亲途经姑苏,前来拜会,来的是薛太太并薛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不必黛玉开口问,郑嬷嬷笑道:“薛家的大小姐比姑娘大三岁,公子比姑娘大五岁。”
黛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短腿加快了脚步,口中还不断催促道:“嬷嬷,我们快去,我要去找薛姐姐玩。”
郑嬷嬷摇头失笑,待到了林母客堂,黛玉看到,母亲笑意宴宴在陪一位眉目慈善的中年妇人说话,便知定是薛夫人,另有数位眼生之人,黛玉抿嘴一笑,一板一眼的朝母亲见了礼,又向屋内在座之人行礼。
薛夫人一把搂过抱在怀里,仔细看了看黛玉清丽的小脸,心中啧啧称赞,笑对贾敏夸道:“天下当真有清丽脱俗的小人,我今日才算开了眼。”
贾敏笑道:“薛姐姐谬赞了,这孩子自生下来,不知吃了多少药,才将身子养的略好了些,我倒喜欢你们家的大姑娘,举止稳重,这丫头淘气得很,我常嗔她只是错生了女儿身罢了。”
薛夫人大笑道:“我们家的也一样,依我说小孩子古灵精怪些好,小小年纪,做什么学那老气横秋的。”
贾敏亦是失笑,又命黛玉见过贾珠、贾琏、薛蟠、薛宝钗。
黛玉一一见了礼,跟来的老嬷嬷将表礼送上,黛玉谢过不提。
见礼后,贾敏对黛玉道:“和你薛姐姐去玩吧。”
见了薛宝钗,黛玉兴致勃勃的情绪忽散了,想薛家姐姐长得好看,人却像山峰的晶莹雪,只可远观,不可近睹,一丝烟火气也无,好生没趣。
却未想到,离开客堂,方才沉稳的薛姑娘,仿佛卸下了重担般,莹莹美目闪烁着狡黠的灵动。
黛玉噗呲一笑,原来薛家姐姐也是装的,又想起父亲提过的钟期既遇的典故,心中不免有知音之感。
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车的话,虽有三岁的差距,又是头一次见面,却毫无生分疏离之感,谈天所地,无话不言,听得一旁的嬷嬷们嘴角抽动,暗暗诽谤道你们两个小人家,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要说。
直说到夕阳西下,薛夫人连番催促,黛玉才和刚认识的薛姐姐依依不舍的告了别。
贾珠并贾琏原是有事要去金陵,碰巧遇到薛家的船,因听说要到姑苏,便特来看望贾敏这位嫡亲的姑妈,两人都有功课在身,再者,国公爷治家甚严,两人不敢耽误时日,贾敏苦留不住,只得罢了。
晚间用膳时,林母默默诵完经,轻叹,方对贾敏道:“薛家的大爷,命不久矣!”
贾敏亦是长叹一声,今日薛夫人拐弯抹角,只差明言,所图者,不过是想知道陈萱的下落,朝廷把人藏起来,用以震摄怀献王爷,薛家想知道,只是受人驱使罢了,无论驱使的人是谁,都和怀献王府脱不开干系,薛家世代皇商,和蕃地亲王藕断丝连,是自寻死路,是不是被迫,已经不再重要了。
林母忽道:“我听说,亲家老爷闭门思过时,偶染风寒,向上递了致仕的折子,陛下若允了,定要恩荫你二哥,亲家老爷也是看破此事,才命珠哥儿琏哥儿四处游历。”
贾敏摇了摇头,轻声道:“福荫也算恩典了,但愿二哥能想明白才好,否则。”
贾敏没有说下去,林母心知肚明,贾存周她亦有所听闻,连年不中,索性闭府读书三年,以备今年应试,若帝王此时加封,三年的心血精力付诸东流,这事搁谁身上,都缓不过来。
但荣府的国公爷必须要退,再不退,就是杀身之祸,疑心生暗鬼,帝王革不掉昭阳大长公主的兵权,不是不想,而是帝王没有这个能力,那帝王能做的,首当其冲,就是把剩余的兵权牢牢握在自个手里。
尤其是昭阳大长公主护短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甭管楚元昭在不在小寒山寺,但她的皇兄在小寒山寺,胆敢窥伺之人,格杀勿论。
帝王怕,很怕,他怕有朝一日,像桃花江打捞出来的黑衣人一样,死不瞑目,死得不明不白。
林母微微一叹,晚风习习,柔柔吹过脸颊,想来不必等到陈萱临产之日,世间便已再无怀献王府了。
两月后,薛家大爷回京城的途中,不小心染上了风寒,没几天功夫,就病逝了,薛夫人并一双儿女哭得死去活来,贾敏叹了声,打发了仆妇前去致哀。
八月初,连月来的姑苏城,安宁的近乎诡异,金桂飘香,秋高气爽的委节,微有两分凉意。
晨起之时,黛玉小小人儿,略有些两分惆怅,对冯嬷嬷道:“嬷嬷,我喜欢炎暑的炙热,也不喜秋初的百花凋零,凉意泌体。”
冯嬷嬷笑道:“姑娘,时节各有其好,譬如若是盛夏之时,姑娘怎能看到金桂和海棠挂果呢?姑娘,快起来吧,今日说好了要到山上,和小师父做桂花露的。若迟了。”
不用冯嬷嬷再劝,黛玉一骨碌爬起来,飞快的穿衣洗漱,就催着冯嬷嬷要到山上去,冯嬷嬷劝道:“姑娘,也不用太急,太太和夫人都要去的。”
黛玉不听,着急忙慌的就往贾敏院中来。
见黛玉蹦蹦跳跳,贾敏不自觉蹙眉,原要开口训斥,又想起林母的话,只得将话咽下了,叮嘱她自个小心些,不可冒失。
待一切准备停当,林母牵着黛玉,贾敏抱着襁褓之中的林郗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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