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顾衡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坐在平头书案前。这几日他睡不安稳,时时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后背脊梁上就是腻腻的一层冷汗,褥子上的被盖摸在手里都是润湿的。
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他醒后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安好放在身上。有时候睡迷糊了,总疑心脖子上还有一道用白线缝好的红痕。左右看好久之后,胸腔里扑嗵乱蹦的心脏才会缓和下来。
若说只是一场梦境,那梦里的桩桩件件如在眼前。
科考时的失利,被人构陷时的愤然,被敬王意外延揽为王府长史时的得意,举事失败时的失措和无望,刀斧斫身时的利痛,顾瑛毅然决然殉葬时的一声欢喜,化作孤魂四处游荡时的凄惶,血脉之亲的冷漠无情,得知小人受到报应时的怅然若失,桩桩都真的不能再真。
有细如针尖的雨丝拍打在隔扇上,院子里经年的灌木洗涮得枝叶发亮。雨水从房梁上的翘檐滴落,渐成细密珠帘挂在回廊上,住在正房的祖母和住在右厢房的顾瑛兀自沉睡。她们不知道,曾经有一场惊涛骇浪和她们擦肩而过。
人生路上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差,未来的命运或许便向不知名的方向狂奔。
顾衡死死攥紧书案上的乌铁镇纸,火烫的手心与冰凉的铁器一触,便让寂寂春夜里独自枯坐的人生生清醒几分。
这是顾老太爷在世时最喜欢用的文房四宝,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在乡间草棚子里给病人写方子的时候,就把乌铁镇纸细细压在一边。镇纸末端用小篆雕刻了四个字一一戒骄戒躁,这是老爷子行医处事一辈子秉承的信条。
幸好只是一场大梦。
顾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这样预知未来的梦,最后想来只能说是顾氏历代祖宗行善积德后的庇佑。也许是已经位列仙班的顾老太爷对小孙子的愚钝实在看不过眼,通过这些凌乱不堪的梦境来提前点拨预警,省得他心生狂妄之下行差踏错,最后真的落到身首异处的悲境。
顾衡想,依着那些人唯利是图的德性,还有自己极易受人左右的急躁脾气,大梦里的事情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书案上一灯飘忽如豆,已经有早生的细小蚊虫围着灯罩上下翻腾。顾衡木着脸拿着一本《四贤集》拍死了一只不住嘤嘤的细脚灰蚊。看着那只虫子断翅断脚,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堆令人厌恶的污痕。
他开始在纸上书写记得的事情,开始很慢,到后来却越写越快。有杂乱无章的人名地名,有哪一年发生的大事小事,朝堂上各位大佬背后不知不为人知的勾连关节,数回春闱秋闱时科考的题目,还有排进前十的考卷内容……
他的记性极好,一本书看个两遍就可以大致记得囫囵。大梦里不管重要不重要,统统都在笔下形成了一个个整齐的墨迹。
张老太太一连数日起床时都看见孙子在挑灯夜读,不由老怀弥慰。心想自从每天晚上给老头子多上了几炷香,这老家伙果然就开始保佑小孙子上进了。在她看来顾衡从来都是个好的,只是从前年纪小稍稍有些不懂事而已……
只有顾瑛时常进书房去端茶送水添衣添油,才看得到满屋子写满了整齐蝇头小楷的纸张,还有书案前装满了半明半暗未熄纸灰的大铜盆。
沙河村只有巴掌大一块,庄户人家生的女孩子不金贵,从丁点大开始就女红厨灶之事,她正经读了三年女学已是幸事。
顾瑛平日里看个书盘个帐不在话下,但是以她现有的水平却看不懂晦涩难懂的八股文,看不懂脍炙人口的诗词,看不懂足以流芳百世的策论。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字字如珠句句似玑,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渲染大波。
她心疼一场烂醉之后突然知道上进的兄长,又不知该怎样帮他,只得在饭食上尽心。每日里忙着杀鸡宰鸭,把一番说不出口的情意炖化在浓酽的汤水里。
顾衡每夜不知疲倦地写,连眼眶深深怄下去都没有察觉。天一亮就把写满字的纸一一亲手烧毁,没完没了的重复。直到他把每一个人名地名,每一篇文章策论都背得滚瓜烂熟,才停止这种略微疯狂的举动。
铜盆里焚化了最后一片纸页,温暖的火舌慢腾腾地舔舐着雪白,片刻之后余烬便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灰色蝴蝶。用细长铁钳左右一搅,蝴蝶便通通不见了身影。
顾衡靠在圈头椅子上咬着腮梆子想,此生我处处占得先机,不求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只想用这些构筑一方坚实堡垒,庇佑瑛姑一生平安喜乐。最起码不必像梦中的顾瑛一样可怜可叹,直到临死之际背了人才敢悄悄道一声真真切切的欢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梦中的顾衡实在太过托大,自恃有些许微末才干就藐视众人,却次次被不如自己的小人玩弄蒙蔽。他那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窘境,所以最后才冒着奇险与敬王谋事,没想到却还是功亏一篑。
直到刀斧真切加身,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俗世一凡人。
顾衡一样一样地细细揣摩谋划,意图每一步都在心中策划周详才敢付诸行动,收拾妥当后第一件便是朝顾瑛要那副银碗。顾瑛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她的性子一向温顺听话,转身就从屋子里取出了珍藏许久的银碗。
顾衡拿在手里对着日光细细查看。
这两只银碗明显是一对,都是成人拳头一般大小。碗壁外面篆刻有四朵无忧花,花型花叶纤长清丽,和中土的雕工大相径庭。虽然精致但也不算很稀奇,难得的是四朵无忧花的花芯处,各镶嵌有四颗品相不错的红蓝宝石。
这东西应该出自滇边,很多蛮夷部落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无忧花就是佛花,相传释迦牟尼的母亲就是手扶无忧花诞下佛祖,所以无忧花上的宝石就代表着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高贵吉祥平安圣洁。
一身家常打扮的顾瑛坐在桌边杵着下巴,她今年刚刚及笄,头发浓密脸颊红润,个头比同龄的女孩子稍稍要高一些。庄户人家的女孩子生得康健,手脚细长腰身柔韧有力,像是嫩枝上刚刚发出的一抹嫩芽,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
她左看右看,一把好嗓子脆生生地道:“祖母跟我说过,从前询问了好些人,都不认得这个东西,猜测是神案上供奉用的物件。其实我也想过了,若不是实在有不得以的理由,他们也不会把我抛弃,起码这两只银碗加上上面的宝石现在就值百两白银。”
这的确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
莱州县物产丰饶少见荒年,像那些贫瘠的丘陵滩涂因为不产粮食,只能种些零星的棉籽油菜,一百两就可以圈很大一块地。就是上等田一亩不过三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不过二两银子。买下后即便不自种也可以租佃出去,一家子若是不苛求,仅凭租金也可以过得不错。
既然这样,为何又把才出生不久的顾瑛并两只价值不菲的银碗弃在张老太太的门前?
以顾衡如今的阅历也猜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更见不得她伤神难过的样子,就把银碗用红布重新包好道:“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顾家也不差你一口饭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你现在还小好好在家里呆着,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天下无双绝顶听你话的好丈夫。”
顾瑛跳起脚来,鼻翼上几颗浅浅的白雀斑因为羞赧微微泛红,把银碗胡乱一卷就跑开了。细蓝底宽襟袍的裙角在落地隔扇门边一掠而过,背后是顾衡响亮的哈哈大笑声。
顾衡那日和祖母说破自己的心思之后,仿佛天地都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奔头。再就是这几日在心头细细谋划一番后,对于未来计划他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首先就是解决他和顾瑛之间的名分问题,虽然顶着这种称呼两个人可以朝夕得见亲密相处,但是若真的论及婚嫁,这便是不小的麻烦。家里的,族里的,学府里的,所有的麻烦都要提前解决掉,他不愿心爱的女孩背负一点污糟骂名。
只是这件事急不得,顾瑛生身父母的线索如此少,要怎样找寻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
他坐在平头大案后半天无果,却忽然得意洋洋地想,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称得上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丈夫?成亲以后,一定什么都听老婆的,挣的钱财全上缴,不嫖不赌不外宿。虽然这个酒暂时还有些戒不掉,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
他兀自想得高兴,就听外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在屋子里吗,这一个两个的怎么没人招呼一下?”
因为刚刚初春,老屋种植着老槐树将将打了几朵指甲大小的嫩苞。一场针尖细雨后,泥地和青瓦顶上只带了浅浅湿痕,墙根处却有了早发的黛色青苔,在初春的阳光下形成了一团团奇怪的暗影。
顾衡垂下头,脸上闲适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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