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不耐烦再跟这等人周旋。到门外喊过顾徔带来的小厮,将人胡乱丢弃进随行的马车里。
醉后的人沉重无比,一松手就像摊烂泥一般“噗通”一声撞到马车顶上。小厮正在吆喝马匹没有听到,顾衡眉眼不动地拍拍手,他只管把人送到就行,至于这位好二哥身上有什么损耗,就不是他该负责的事了。
小小摆了顾徔一道让顾衡心情大好,回转身信步走向庭院。
因为正当季节,枝桠上的嫩苞不过大半天之间就生出了翠绿的细叶。在傍晚的夕阳映照下,像是翡翠雕琢一般可爱。厨房里顾瑛正坐在灶后烧火,飘渺的火苗在她脸上映衬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顾衡凑过去跟她挤在一处,幼时两个人常常躲在灶前烧刚摘下来的毛豆。四五月的青毛豆看着成熟了,其实里面才灌浆。甩进灶膛就噼里啪啦地乱跳,这时候祖母就会在外面大声的吵,骂他们两个糟蹋粮食。
顾衡抢过火钳拨弄干透的柴草,暗红的火星闪烁几下之后,突地腾起鲜艳的火苗,映得两个人脸上一片绯红。
他今日因要探话喝得不多,只浅浅饮了几杯,身上索绕淡淡的酒香。秋露白里有一层果香,闻起来并不呛人。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锅里煮得什么这般香,刚才怎么不端过去?还有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吗?”
张老太太向来节俭,不到天尽黑绝不肯用油灯。屋子外的树枝挤挤擦擦,在隔扇上映出一幅写意水墨图。厨房门楣上贴着过年时才新换的五谷丰登门吊,因经了几回风雨,鲜艳的红色便淡了许多。
顾瑛不习惯向人诉说心事,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亲兄长。但是这一段时日,她敏感察觉兄长与往日有些不同,就鼓足勇气问道:“哥哥,你为了明年的秋闱要搬回本宅去住吗?”
两个人在一张长凳上靠得极近,顾衡拐了胳膊碰了她一下嗤道:“在那人面前胡诌的,你也相信这些混话。莱州本宅里都是些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老爷太太,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那些用了多年的仆妇小厮,个个都跟斗鸡眼一样。我们两个要是真搬过去了,只怕连一点油渣滓都不剩。”
顾瑛慢慢瞪大双眼,火苗在脸上映出好看的晕红,她听出了顾衡话里重重的“我们”。这话实在太过窝心,惹得她眼角润湿,为掩住失态转过身胡乱挽了一把柴草塞进灶膛里,“……你要搬过去的话,是要带我一起吗?”
顾衡见她胆子这般小,遇到这么一点事还要犹豫半天才问得出口,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也不知在那场梦里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一个人上午门为自己收殓尸身,最后还生生殉在漆黑的黄杨棺木里。
这样一想他就顿觉和顾瑛又亲近许多,这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他亲昵的揪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头,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越矩,“你这个丫头傻乎乎的,我要是不在一边看着,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你都跟到哪儿。”
顾衡伸了一下懒腰,“不过那边我眼下还不忙回去,太太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大哥二哥更怕我跟他们争家产,这时候回去无异于伸头就戮。”
顿了顿,叫起可怜,“刚才忙着灌醉顾徔那个二傻子跟他套话,我连菜都没怎么吃。你锅里到底煮的什么,快些给我舀一碗垫垫肚子。”
鼻尖上被揪的那一点又辣又烫,顾瑛却顾不得羞赧。喜气盈腮地站起来拿了一只大海碗过来,满满地盛了汤道:“我看你背着祖母又在偷偷喝酒,怕你伤了肠胃就炖了一锅甏肉,预备着让你晚上饿了当夜宵。”
大块五花肉放在甏中,加老汤填葱姜佐料适中,将甏置于隔水热锅之上慢火细炖,逐渐甏内如玛瑙般微泡四起肉香扑鼻,再加面筋、剥皮熟鸡蛋、蒲菜头或白笋丁。食时从两个甏内分别盛取甏肉和米饭,大米白饭粒粒如玉,甏肉色泽红韵质地柔嫩,肥而不腻烂而不糜,汤浓味厚咸香可口。
顾衡眉开颜笑地接了,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加上酒后正肚饿,一气就用了两碗。待肚腑舒坦了,才慢悠悠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钱袋道:“这是顾徔今天送过来的银子,我跟祖母说过了,从这个月开始就由你来当家。每个月的用度都要记清楚,在月底的时候给老人家报一回账就行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顾瑛立时惊着了,捧着靛蓝底素面的钱袋手足无措。一时急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祖母不过出去吃回斋,你就让我胡乱当家,当心她回来捶你。”
张老太太信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佛寺里清静两天。
顾徔有心机,就是知道祖母的这个老习惯,才专门捡这天跑过来送银子。老太太不待见汪氏,自然也不待见汪氐最疼的这个二儿子。又惯与汪氏打擂台,每回见着都要找由子训斥几句难听的。
顾衡吃了顿饱饭舒畅多了,就斜睨过来一眼道:“瞧你那点胆子,我说让你当家就是让你当家。那边这些年将祖父留下来的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却每个月不过送来十两的俸老银,能顶个什么用,不过是让咱们祖孙三个饿不死罢了。”
他举着火钳在灶台上磕了几下,“我性子散漫,从来只知浪费不知节制。祖母虽然节俭,可是一向手头宽泛爱周济不相干的人,一个月下来根本就没有结余。日后你当家,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心里应该有杆称。拿出当家作主的气度来,要不然日后怎么为一府的主母?”
手头的钱袋像烫手山芋一般,顾瑛却舍不得扔。她面红耳赤地想,哥哥最近怎么老说这样的话,他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容不得她细想,顾衡的一双手已经伸了过来,半攀住她的肩膀斟酌了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好妹子日后胆子放大些,想做什么便去做,有哥哥我在后面给你撑腰。等我过了明年的秋闱后年的春闱,再给你正正经经地挣一副凤冠霞岥,看日后有谁敢低看你?”
这是顾衡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这种话。
顾瑛心底虽然有些这样的心思,却知一旦说出口是招人唾弃的,历来只敢在夜半无人时悄悄思虑一二。却没想做梦都不敢的场景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臊得满脸通红,立刻就埋下了头不再言语。
此时厨房的光线已暗,顾衡看不清顾瑛的表情。他心里一急深悔嘴快唐突,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尾指扯着对方绣了缠枝莲纹的宽襟袖角,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但一想起在那场大梦里,这女子义无反顾的一腔深情,便又静下心来。
顾瑛眼角余光看见顾衡紧攥的手心,再也撑不住忽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头望了顾衡一眼,慢腾腾地抚着钱袋上微微凸起的纹理,“哥哥你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若不是说的醉话,我可要当真了!”
顾衡松了口气,话里也带了几分松快,仿佛卸下了一副天大的重担,“你尽管当真,我今日虽饮用了几杯却绝没有半分醉意,每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对将来的事我自有打算,以后你听着看着什么糟心事,只管信我便是。这世上除了祖母和你,余皆人等我都不在乎。”
顾瑛鼻翼上的几点细微白雀斑在阴暗中并不明显,却还是感觉到脸上有蒸腾之意。她力持镇定,把丑话说在前头,“可是我姓顾,周围的人家会说闲话的。还有若是你日后为官,只怕也会有人拿此事来攻讦于你。”
顾衡一把掰断一段结实的枯枝,枝杆在火光下露出参差尖利的木刺,“会在乎别人的流言蜚语,那是因为我们不够强不够狠。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谁耐烦去管那些张家长李家短。况且退一万步来说你也不是真正姓顾,总会有法子解决的。”
顾瑛见他事事想得清楚明白,最后一点担心化作云烟。抖着手里的钱袋细细查看,却总觉不止十两。仔细一扒拉,里头还有十来个串了五彩线的银稞子,就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望过来。
顾衡知道她在犯嘀咕,就哈哈笑道:“那个二傻子喝醉了跟摊烂泥一般,我扶他出去的时候不知费了多少力。还有今天招待他的那坛秋露白,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今个全拿出来喂了他的肠子,实在叫人心痛不过。”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我看他身上挂的一块古玉还值几个钱,回头我拿到当铺里换成银子给你收着。荷包里的这十几个银稞子还算中看,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砸扁充作散碎银子用。今天这些就算作我辛苦一场的力资,看他下回还敢在我面前瞎嘚瑟不?”
老宅子的厨房连着柴房,顾衡也不是只知读书的白面书生,趁着手头无事就帮着捆柴草。
他手脚颇快,一会就捆了一大堆整齐码放在墙边。又把粗硬的木头桩子使劲劈开,心想祖母一贯节俭,不管家里有钱无钱都不喜欢浪费铺张。还是要想些办法说服她添置几个仆役,看门的浆洗的灶台上的,要不然这一老一小还要自己干这些粗活。
顾瑛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稞子,不由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道了一句,“哥哥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厚,竟然抢了山匪的勾当,那可是你的亲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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