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账册

小说:豺狼当道 作者:胡马川穹
    昨晚半夜时起了大片的乌云,早上起来却是颗雨未下。一晃眼天上挂着明朗朗的太阳,将顾家老宅里里外外几间青片瓦屋照得透亮。

    坐在椅子上的顾衡看着手里的账册,眼里慢慢浮起笑意道:“你既然决定隐下此事,不想让我掺杂这些闲宗,为什么今日又跑来跟我诉说其中情由?”

    顾瑛不自在地蹭了一下浅口布鞋的鞋底,盯着上面的毛边儿道:“人既然已经走远了,她便是翻起天大的浪也到不了你的面前。既然如此,这本帐册拿不拿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哥哥一心想做大事,这本东西放在你那里总比放在我那里要好。”

    顾衡的心头暗沉,声音越发柔了,“其实你是怕钱月梅破罐子破摔,把事情闹大了惊动左邻右舍,最后咱们家也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通匪的罪名,这才悄无声息地将她赶紧糊弄走。只怕她那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才把这本账册塞在你的枕头下面。”

    顾瑛面上微有不安,索性直言自己的自私,“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与错,只是想到她刚刚杀了人却还是满脸笑意,即便是情急之下所为也不该如此轻松,就知道这种女人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年青女郎越说越愧,声音也越说越小,“……哥哥明年就要秋闱,眼看前途一片大好,即便再怜香惜玉,也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跟官府里的人对仗起来。那些人极厉害,哥哥在他们面前还是不要闹出事的好!”

    顾衡从大开的格窗望出去,外面一片葱翠盎然岁月静好,不过十几步远就是顾瑛的右厢房。昨日这样惊心动魄的对峙,竟然没听到半点动静。他手心紧掐双目一瞬,不知这丫头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竟敢只身对付那样的人。

    据他所知,钱家人的拳脚功夫都不错。钱月梅能凭一己之力潜入骆友金的住所,悄无声息地将人杀了,又在骆家的隐秘处收罗了这本极为重要的帐册出来,可以想见天性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精于算计的女子。

    而顾瑛竟然和这样危险至极的女人呆了整整半晚上……

    顾衡面上不显,背上的冷汗却是一重一重地往外冒。简直不敢想象,这丫头如果在自己眼皮底子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初夏的风透过格窗吹了进来,将书案上的账册吹得噼啪作响。风住了,帐册上却有一角依旧高高地翘着。顾衡捏着那一角往下压却怎么也压不平,索性拿了一边的乌铁镇纸压在上面,那书册的一角瞬间便变得平展熨贴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小姑娘,“你不但怕钱月梅闹腾起来惊动旁人,更怕我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之下,心肠一软就默然接下这件棘手之事。你前日还说,无论我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听。结果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做主做得很舒坦嘛!”

    由不得他不恼火,就是在那场大梦里,这女子傻乎乎地转身就跳进了黄杨木棺里,徒留他的魂魄在棺外无日无夜地四处游荡。

    顾瑛心头一沉,暗想自己果然是管多了吗?

    布鞋上的毛边越发刺眼,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悄悄挪在裙后。低头呐呐道:“哥哥,我再也不敢妄自做主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我一定第一个告知你,至于怎么处置就看你的决断。”

    顾衡恨得站起身子敲了顾瑛一个爆栗,恨道:“我是让你从此撒手不再管这些事吗?蠢丫头,我是让你遇着这种事的时候多长个心眼。那钱月梅从骆家逃出来的时候,既然能把隐藏如此紧密的机要搜了出来,你想她会不顺手摸几件值钱的东西吗?”

    顾瑛面色一变,此时才想到此处关节,“我看着她藏在柴房的时候一身单薄衣形容狼狈,就以为她逃得格外惊慌,没来得及准备银两……”

    顾衡气得跳脚,在书房里左右转着圈子,“还说怕我中美人计,我看你才中了美人计。其实我老早就听说莱州城里有这么一匹胭脂烈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碰到面。你想她在骆友金这种人渣子面前周旋许久丁点儿亏没有吃,能是一般的女人吗?”

    又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着的顾瑛,顾衡连连摇头叹气,“最后还把你生身父母留下了一只银碗给了她充作路费,你怎么不干脆把那一对儿都给了她?这种蛇蝎女人掉几滴泪珠子,你的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般,现在指不定她在背后怎么笑你呢!”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顾衡连钱月梅的面儿都没见过,就一口断定她是蛇蝎心肠。在他看来,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捅死一个壮年男子,即便心头有再大的冤屈也是有限的。

    顾衡越说越气越说越有劲儿,顾瑛差点让他的唾沫星子喷到墙角上。好容易瞅了个空档递了一碗茶过来,极为乖巧地再次重申,“哥哥,我错了。”

    发了一顿邪火儿的顾衡坐在椅子上,哼哼几声后,心满意足地喝着妹子递过来的茶,继续教训道:“再遇着这等不请自来的人,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管拿大扫帚打出去。他们欺你这种年轻小姑娘面子钱,即便办不成事儿也要打一回秋风,让你去点财!”

    “就像这回这个什么钱月梅,她干嘛不敢直接来找我,就是以为你会好说话些,想让你当个引路人。闹腾起来怕什么,你以为咱们顾家是吃素的,由着这女人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想得美,在外人面前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先定他一个入室盗抢的重罪……”

    眼看这位兄长又要长篇大论,顾瑛忙堆满笑意真诚道:“都怪我见识少,下回再碰着这个钱月梅,我一定把那只银碗要回来。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祖母,她肯定会和你一样骂我瞎操心。”

    顾衡斜睨她一眼,“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多少妖魔鬼怪在她面前都走不了一个回合。”

    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里,休想那些有的没的。等时日到了,三媒六聘样样都不会少你的。连钱月梅那等女人都知道遇到麻烦事的时候来求我,只有你守着我这个财山偏要去过苦日子。”

    顾瑛见他越来越起劲,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抬头回嘴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顾衡就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将帐册拿在手里慢慢翻看。

    顾瑛忽觉尴尬,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也会时常做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譬如细雨天带着孩子们到池塘里去采莲蓬,教他们感受“莲叶荷田田,江南可采莲”的意境。

    意境感受到没有不知道,老老少少好几个都淋成了落汤鸡。这时候祖母就会一边在灶下煮红糖姜水,一边叉着腰破口大骂。

    顶着荷叶的小顾瑛看着垂头丧气的祖父,靠墙站着满腿稀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真心觉得他很可怜。然后就看到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悄悄地朝她挤了挤眼睛,手心里还攥着几颗刚剥好的雪白莲子。

    端着茶盘回厨房的顾瑛抿嘴一笑,真心觉得刚才哥哥突然闭嘴的那副老实样子,和小时候祖父被祖母骂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坐在书房里翻看帐册的顾衡却没这么轻松。

    其实在听说钱家武馆有钱月梅这匹胭脂烈马之前,他就听说过骆友金的大名。这人最早是个私盐小贩出身,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慢慢地靠着够凶够狠纠集起一帮闲人,在莱州一带的盐贩中渐渐稳坐头一把交椅。

    顾衡慢慢敲击着桌面,心想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陈知县到底是看中了骆友金的妹子,还是看中了他手里生财的路子,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骆友金大概识字不多,整本账册除了几个数字之外写满了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顾衡苦笑,这钱月梅还把这东西当成了不得的宝贝,以为呈交上去即便打不死老虎,多少会打死一两只苍蝇,却不知道人家陈知县早早就防范于未然罢了。

    话说回来,老宅里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那边送来的银子始终也有限,当前要紧的是怎样开源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莱州物产丰饶地域偏僻,自古就是产海盐的场所。

    顾衡不是没有打过这里面的主意,但几经思量后觉得风险太大。这世上发财的路子千万条,但没有哪一条犯得着拿性命去搏。象那位陈知县,做事谨慎又立了骆友金这个活靶子在前头,却还是以防万一将钱馆主以通匪的名义投入了大狱。

    帐页在手中滑动,顾衡看着上面的几个数字暗自咋舌。谁能想到小小的莱州县一年竟然有这么多私盐流出,而隐于地下最大的私盐头子竟是一县之父母官。

    顾衡心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许我做到陈知县那个位置贪渎得比他还要狠还要多,但最起码吃相不会这么难看。为了将大家捆在一条船上,就拿了人家的妹子当外室。对外千宠万宠,内里还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骆友金也不见得不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铤而走险猖狂妄为。最后惹到不该惹的人,被别人一刀就捅穿了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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