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宋初亭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却没有说话。
宋初亭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戒备。
天气冷极,宋初亭身体都要被冻僵了。
“宋小姐,这里是风口,我们换个地方吧,我有重要的事情。”男人语气平淡冷漠,其中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冷风呼啸,宋初亭并没有听出来,她摇了摇头,坚决道:“不。”
“那上车谈?就在旁边。”
男人说着,又往她面前走近,一只大手扶过了她手臂。
“不要…”
“走开…”
宋初亭如触电般猛地甩开那只手,往后迅速退去,可是她看不见,根本看不见后面是什么,脚后跟好像踩到几块碎冰,她一个趔趄,身体不稳,往后倒去。
“啊——”宋初亭一痛,盲杖咣当一声摔落,双手撑在地上,刺骨的寒。
“宋小姐,我没有恶意。”
男人似乎很低地叹了口气,要将她扶起来。
“走开…”
宋初亭再也无法忍受,她手一抓,碰到一团脏兮兮的雪,几乎想也不想,抓起来,往声音发出的方向丢去。
“……”
世界好像安静了几秒。
宋初亭知道她打中了,她听见他隐忍的吸气声,还有伸手将雪擦去的声音。
气氛微微凝滞。
一瞬后,一双结实的手臂突然箍住她的腰,宋初亭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猛地悬空,被男人一把扛起,动作并不温柔,但也不算粗鲁,就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小孩子;她看不见,只感觉头脑一转,紧接着,被人一把塞进车里。
车门迅速关上,风雪被关在外面,车里很暖很暖,宋初亭却愈发觉得不安了,她坐在座椅上,用力地抱紧手臂,抿紧了嘴唇。
说到底,一直以来,她都有点怕他。而那件事以后,更是非常非常怕他。
“是你父亲托我来的。”几分钟后,男人坐到前排,将车门关上,开了口。
宋初亭豁然抬起头。
“你父亲知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他写信给我,拜托我帮他办最后这一件事,带你去看医生。”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
宋初亭嘴唇翕动,瞪大了空洞的眼睛,眼睫颤了颤。
“我答应了他,后天周六,你应该没课吧?你这两天回去收拾下身份证,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你之前的情况怎么样?在哪家医院?病历有的话也带上。”
男人声音低低淡淡,说完这一句,见宋初亭始终不回应,一顿,也不再说了。
“好了,就是这件事。”
——“我送你回去?”
“我爸…”宋初亭终于开口了,“我爸…我爸他怎么样了?他在…他在那里过得好吗?”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起先语气还勉强平静,但是说到后半句,怎么都忍不住了,喉头募地发酸,声音也带上颤抖。
“……”
男人似乎被她的哭泣惊了一下。
沉默几秒。
“你还是先考虑治眼睛吧,你父亲很担心你。”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宋初亭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问题太蠢了。也是啊,在那种地方怎么会好呢?还怎么好呢?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我能不能…再去看他啊?”
“……”
这次的沉默更久了,她听见咔哒一声,好像是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车窗开了,有一丝冷风钻进来,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可以。”
“什么时候!”宋初亭激动道。
“前一天。”
“前一天——?什么前一天?” 宋初亭说罢,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她以前好像也看过——就算是死刑犯,行刑的前一天,也是可以见到家人的。
还有十三天。
宋初亭想到今天的报时,心里一时揪得更紧,她突然不想再见父亲了,最后永远不要,永远不要见!
宋初亭捂紧了嘴唇,身体却再也忍不住地,开始轻轻地发抖。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可是就是压抑不住啊,用力地想把泪水吞咽回去,最后却发出小兽一样呜咽的声音。
隐约间,宋初亭好像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男人离开了,她的哭这才放肆了一点。
直到一刻钟后,车门再次被打开。
宋初亭眼泪还没有收回去,用力地吸吸鼻子。
“别哭了,再哭对眼睛不好。”男人语气竟比往日温和一点点,“时间也差不多,回去吧。”
一只温热的纸杯被塞到她的手中,还带着裹有塑料薄膜的吸管。
宋初亭愣了一下,闻到一缕柔软清甜的奶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小姐。”
他将热牛奶递给她,语气却与温热的牛奶不同,十分无情,从头顶上落下来,夹杂着浓烈的烟草气息: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从车里出来,宋初亭脑海里一直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她没有喝那杯牛奶,也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就那么捧着。
对方已经让传达室打过电话,他进不去学校,只能让老师过来接她。
宋初亭听见校门口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接自己的老师来了,她沉默两秒,突然问:“你叫什么?”
“我说真名。”
男人一默,低道:“江慎,江河的江,谨慎的慎。”
宋初亭心里仔细记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跟着老师往回走。
快走到楼下时,宋初亭记得宿舍楼下好像有一个垃圾箱,她问过老师后,将热牛奶原封不动丢了进去。
牛奶“扑”的一声,不知道和什么撞在一起,撒了出来,浓郁的奶香味飘散在冬日肃冷萧瑟的空气里。
“宋初亭,你怎么不喝呀?”身侧的人问。
宋初亭一滞,她刚才光想着心事,也没有注意到带自己回去的老师是谁,听声音,好像不是他们班的刘老师,也不是阿姨。
是个女老师,声音挺年轻的,身上还有一股水果味的香水味道。
宋初亭垂下头,没有答话。
“我是卿梅老师,是初中部的音乐老师,你们老师在上课,我正好没课,就过来接接你。”卿梅温柔说。
“……”
宋初亭没有心思回话。
十三天,就像一块沉重巨石压在她胸口。
“宋初亭,你为什么一直不上课呢?”卿梅继续问,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家人吗?…叔叔?哥哥?”
“家人”二字骤然击中她,宋初亭面色一变,“你胡说什么呀你。”
宋初亭将头垂得更低了,攥紧手掌,脸上写满了难受。
卿梅愣住了。
她只是随口一问,她也不了解学生们的背景,不知道怎么就踩到雷。
但是作为盲校的老师,她也知道,学生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
“不好意思啊,老师不是故意的。”卿梅歉意道。
宋初亭没再说话,刚好走到宿舍门口,她伸手擦了擦眼泪,耸起肩膀,推门进去。
关上宿舍门,宿舍里仍旧空无一人,她静静地躺在小床上,将被子一把蒙过头顶。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父亲。
二十分钟后。
宿舍门再次被敲响了。
宋初亭并不想去开,可是那敲门声一阵一阵,她无奈厌倦地掀开被子,摸索到门边,打开门。
一股水果的甜香朝她袭来。
“宋同学,我是卿梅老师,老师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
宋初亭蹙眉,“不用了。”
“你误会啦,这是之前一家公司献爱心送的,每个同学都有,多了好几个都放在我办公室,之前一直忘了,你拿着吧。”
“不用了,我不要。”宋初亭轻声。
“拿着吧,小收音机,你平日可以解解闷。”
“很好用的,你就按这个钮…”
宋初亭的手被老师抓起,老师硬往她手里塞,她怎么都挣脱不了,弄了半天,最后只好收下。
“宋同学,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老师,我就在你们宿舍楼旁边的楼,一楼就是我办公室。”
临走前,卿梅又道。
宋初亭没再说什么,她感觉得出来,这个老师和今天早上的夏轻轻一样,都是非常友善,又好心的人,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不喜欢陌生人的关心,但是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最后只很是轻地说:“好吧…谢谢。”
“不客气,希望你早日来上课!!”
宿舍里再次陷入安静。
宋初亭躺了一会。
转了转收音机的按钮,一个交通电台,她又转了转,是一个音乐电台,里面是一首悲情的老歌,宋初亭赶紧换掉,又是一个新闻频道,信号有些不清楚,宋初亭刚要换台,手顿住了——
“2019年9月,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作出刑事判决,认定被告人宋闵…”
宋初亭面色一变,咔嚓一声,猛的将收音机电源直接按掉。
她手指发颤,捂住脸颊,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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